二十八 肉地牢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地牢里十分冰冷,清乔只着夏季里的薄裙,禁不住冻得瑟瑟发抖。
“有劳大哥——”她探出头,轻声唤门口的狱卒,“能不能帮我找一件厚一点儿的衣裳?这里实在太冷。”
连着呼唤几声,狱卒只当她放屁,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心知无望,清乔叹口气,坐回到石床上。
望望那堆黑黝黝的棉被,一狠心,终是将它铺开裹在身上。霉臭难闻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她强忍恶心,捂住鼻子尽量减少呼吸。
裹了片刻还是觉得冷,于是将身子蜷成一团,悄悄缩在角落里。
忽然觉察到背部有东西在蠕动,一下下拱着她的身子。
脑中白光一闪,她条件反射挪开身子,只见一只乌黑肥亮的大老鼠从她背后钻出来,又吱吱叫着从她的脚背上爬过去。
“啊——”她尖叫一声即刻跳下床,飞快奔到牢门边求助:“求求你,求求你给我换个牢房,这床上有老鼠!”
“——老鼠有什么稀奇?”狱卒白她一眼,“没出来条蛇来还算你走运呢!”
清乔脸上顿时血色褪尽。
“去去去,里面呆着去!”狱卒不耐烦起来,用硬邦邦的剑柄使劲敲打她攀在铁柱上的手,“你一个死刑犯还想搞特殊待遇?”
实在吃痛,清乔怔怔松开手,失魂落魄飘回牢里。
床是不敢睡了,可难道今晚要睡在这冰冷的地板上?蛇鼠虫蚁的岂不更多?
想了想,她一咬牙,将身上裹着的被子的取下,扭成一条来床前。
啪!啪!啪!
她开始使劲敲打起稻草垫,一下,又一下,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稻草里陆陆续续又钻出好几只老鼠,若干小强,还有不知名生物。
就这么一直重复敲打,直到确定再也没有东西从稻草里往外冒的时候,她终于停下动作,浑身虚软地跌坐于床边。
闻着这满屋子的霉味和腥臭,她不由得想起,家里那属于自己的房间。
一米八的大床,又软又厚的床垫,充满阳光味道的鸭绒被。
天气冷的时候,老爸会提前为她铺好电热毯,还要塞上暖脚炉。
早上不愿起床,老妈会笑嘻嘻掀她的被子:“大天白亮,催猪起床!”
不觉鼻酸。
她又想起当年语文课,老师讲渣滓洞的一干革命英雄,强调他们在酷刑下也绝不低头。
“哎呀,要是我生在革命年代,肯定是第一批投降招供的。”
那时她实在毛骨悚然,这样跟同桌坦白。
可如今,人家根本不给她招供的机会,直接就把她判死刑了。
唉,这世道,想做狗熊都不行。
她叹口气,咧嘴自嘲。
一抹脸,满手湿润,掬出一汪清泉,明亮亮的晃眼。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牢门隐隐约约有嘈杂声。
“杜春娇,有人来看你了!”
牢门打开,狱卒将一个娇小的身子推进来,满脸不耐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人差点跌了个跟头,还转身忙不迭朝狱卒点头道谢,回头一见清乔,顿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姐!”她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盈盈的泪,“小姐,奴婢来晚了!”
清乔盯住这张熟悉的面庞,禁不住声音颤抖:“……冬、冬喜?”
地上匍匐着的人影点点头,似乎在拼命忍泪。
“咳咳。”清乔禁不住伸手去拉她,“起来说话,跪着做什么?”
话音未落,冬喜已经扑上前来,抱住她语气悲痛,“小姐,他们怎么能这样待你?你可是尚书府的千金呀!”
清乔摆摆手,为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不要提这个,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冬喜抓住她的手,艰涩哽咽道:“是、是戚先生让奴婢赶来看你的。”说着说着她又要开始涕泪横飞:“小姐,你到底犯了什麽错?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清乔摇摇头,苦笑,“上头说我有错,那我就是错了。”
“——小姐,你不要担心!奴婢马上通知老爷把你救出来的!”冬喜急起来,神色慌张,“老爷那么有本事,官又大,一定有办法……”
眼中精光一闪,清乔紧紧抓住她的手:“你是说,我爹还不知道我被关在这里的事情?”
冬喜为难地咬住嘴唇:“……戚先生说,但凡关于小姐的消息,都被对外封锁了。”
心头猛地一沉,她明白,这回段玉是彻底不打算给她活路了!
闭上眼沉思良久,她转头正色道:“冬喜,听小姐一句话——你回去告诉老爷,若能把我救出来固然好,倘若救不出来……”她顿了顿,温和的笑,“我也绝不怪他。将来若我有个万一,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老爷,劝他尽早归隐田园,这官场,还是别呆了。”
将来即使段玉如愿除掉了她,也难保他不会对顾尚书起疑,还是劝老爹尽早隐居的好。
冬喜在一旁抹泪,早已泣不成声。
“莫哭莫哭。”她打起精神安慰她,“我也不会有事的,吉人自有天相,你小姐我……是神女嘛。”
冬喜簌的抬起头,泪眼迷蒙。
她微微一笑——唉,我确实是神女,神经病之女。
“你忘记当年那些江湖术士的预言啦?小姐我的命硬的很!”她提醒冬喜。
“……真、真是神女?”冬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抽边问。
“是,绝对神女!”清乔斩钉截铁道,“还是圣母教的呢!”
于是冬喜多少安下心来,哭声也低了很多。
和冬喜再交代一些事情,嘱咐她万事小心,终于还是将她送走了。
清乔颓然靠在墙上,深深叹一口气。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的前夕。
无论如何,看来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缘分是要尽了,遗憾还没有找到帝灵。不知道这次一死,死后会不会再穿一次呢?
她摸摸手上的银镯,轻声道:“对不起,恐怕要连累你化成灰了。”
却见银镯白光一闪,她正诧异,只听牢门吱呀一声再次被打开。
这次进来的人,真正让她始料不及大吃一惊。
“请杜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两位面庞相同的少女朝她盈盈一拜,音若黄鹂。
“去、去哪里?”清乔吓得直往后缩,“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拜托你家公子放过我吧!”
双胞少女对看一眼,其中一个缓缓开口:“姑娘莫怕,公子只说让我们带你过去见见,别无他意。”
纵然有百般不情愿,想着能暂时离开地牢呼吸新鲜空气,清乔最终还是妥协。
被塞进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七拐八绕,终于来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杜姑娘请。”
双胞少女朝她盈盈一摆手,推开那道赤色大门,屋内熏香缭绕。
邵义正坐在卧榻上看书,眉目低垂,唇瓣嫣红,轮廓优美的侧脸,修长的脖子和肩构成一条美妙曲线。
真真绝世少年,不知道长大后又有怎样的一番风姿?
见有人进来了,邵义放下书,轻声询问:“如斯,如织,你们可都安排好了?”
“禀公子,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双胞少女敛眉垂首,态度恭谨,“牢房打点过,替换的姑娘在里面候着,若有人探监也不会起疑。”
邵义颔首,淡淡一挥手,双胞少女又即刻退下了。
吱呀——
朱门应声掩闭,邵义转头望着满身狼狈的清乔,轻轻叹一口气。
“你……好吗?”
他眼神模糊,语气里似有一丝不忍。
“我好不好,难道殿下不会看?”人之将死,帝灵无望,清乔再也不忌惮他,语调里融着一丝讥诮。

“……我倒是一直想见你。”邵义低声道,如孩子细语。
“想见我?想见我殿下不知道自己去大牢里看?”清乔抬眼,目光中渐有挑衅,“何必大费周章把人弄到这里?”
邵义微怔,面皮薄薄红了一层,声音更微:“那,那地方我不能去……我会叮嘱他们不要为难你……”
“免了,我才不稀罕别人猫哭耗子假好心!”清乔打断他,唇边带笑,瞧戏一般定定看他,“你们段家人都巴不得我早死呢!”
邵义薄怒,睁圆一双美目:“你虽有罪,倒也不至于死……”
耶?看来这小太子还不知顾清乔的‘身世之谜’。微微一笑,清乔若无其事道:“殿下还是回去问问你那英明神武的玉九叔,他老人家现在正给我挑行刑的黄道吉日呢!”
“啪”的一声,邵义手中的书应声落地。
“玉、玉九叔这样说过?”他面色发白,目光皎淡如水,清冷无比,“玉九叔要你死?”
“正是。”
清乔盯着邵义的脸,一字一句,笑容甜蜜,“怎样,殿下要不要考虑给我烧点儿纸?”
邵义像是受了极大打击,他靠在背榻上,以手扶额目光掩映:“没想到……”
良久,他抬起眼看她,小心翼翼:“春娇,是我考虑不周……回去我就帮你求情,毕竟这一路上……你待我不薄。”
清乔冷冷哼一声,嗤之以鼻。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阵静默。
忽闻一句惊天大雷打来——“春娇,你莫要不理我,没有你我吃不好东西。”
软软的,带着哀求,似乎是孩童撒娇。
清乔以为自己幻听,转头直直看向邵义。
邵义干咳一声,别过脸,露出脖子一侧掩不住的粉色光泽:“……我会去和玉九叔说,免你死罪,再把你贬为宫女带在我身边……”
“段王爷不会答应的。”清乔怔怔看他,不知道这孩子今天到底搭错哪根筋。
“他会。”邵义回头,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即便他不答应,皇上也会答应。”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清乔皱起眉头。
“因为命中注定,他们不会与我作对。”邵义淡然答着。
“——我是上天挑选的皇位继承人。”
他的脸庞,此时笼罩着一层微微的光,那是无法形容的张扬与得意。
“上天挑选?”清乔按捺住心中驿动,不动声色道,“如何个上天挑选?”
邵义有些微的犹豫,最终还是娓娓道来:“高祖传下来一件宝物,只要是皇家子嗣,都必须在及冠前佩戴上三个月。倘若这三月期内皇子无病无灾,则必定是最好的皇位继承人。”
“这、这样的方式,可有人信?”清乔讶然,太离谱草率了吧!
“——自然有人信。这是皇室秘闻,高祖以后的皇帝都是这么选出来的。”邵义不紧不慢道,“当年太上皇本有意将皇位传给玉九叔,却因玉九叔在三月期限内生了场病,不得已才转而考虑我爹。”
“这方式岂不是很容易作假?”清乔愕然,“不想让别人当皇帝,就在这三月之期里害他生病,简直太容易破坏啦!”
“……不容易。”邵义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因为没人知道这宝物的样子,也没人知道宝物会在何时何地会被赐给哪位皇子,知道这一切的,只有当朝的皇上。”
清乔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咆哮起来:“殿下……这宝物,叫什么名字?”
邵义微微一笑:“定天珠,又名帝灵。”
“嘣”的一声。
清乔只觉得脑中有一根弦断了。
希望总是和绝望一起出现的,她从未像现在这般,佩服说出这句话的人。
再度回到地牢,已是另一番光景。
高床软塌,雪白棉被,神色恭谨的狱卒。
——有权就是好说话。
清乔无奈瘪瘪嘴,心里多少还是轻松一些。
又想起临走前,邵义口口声声要她别担心,说会尽力将她救出来。
不知是否真有那样一天?
无暇多想,一身疲惫躺在床上,很快入梦。
梦见家中正在装修新房,老妈做了饭菜让她给装修队送去,吃到一半却被那群人大骂:为什么不给我们吃肉?
“怎么会没有肉?”她急了,“这么大片的粉蒸肉你们都没看见?”
然而那些人却阴森森将碗伸过来,面上是被撕咬过的粉白:“你看,哪里有肉?肥肉不算肉!”
“——冤枉啊!”她大叫一声,伸手去抓那人的碗。
果真摸到一丝冰凉。
唰的睁开双眼,这才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她抓住的正是那人的手。
烛火中一张俊脸明明灭灭,瞧不出深浅,即使锦绣十里也抵不上他的半分光华。
多美的表象啊,偏偏人心隔肚皮。
“王、王爷!”她惊醒,慌忙甩开手缩到床角。
“……你看起来,倒是过的不错。”段玉微微眯起眼,仿佛很感兴趣的样子。
“承蒙王爷厚爱!”她赶紧叩首,嗓子眼一阵发干。
“……何必如此害怕?”段玉盯着她瑟缩的身子,不紧不慢道,“我可不敢对你怎样,如今你是太子殿下庇护的大红人了。”
“……王爷,您绕了我吧!”他神色越是平静,清乔就越是害怕,只觉得整个骨架都开始抖的咯咯作响,“您说我是皇族遗孤,又说我想复国,什么都是您说的,我真的一无所知呀!”
段玉淡看她,一双凤眼灼灼,意味不明:“……小乔,你是如何让太子殿下对你死心塌地的?”
耶?清乔抬头看他,泪眼滂沱不明就里。
段玉叹口气,自语般喃喃:“那孩子十分紧张你,今晚连夜进宫以命相逼,非要皇上将你提出去。”
顿了顿,他微微一笑,面色诡异:“没想到如今他连我的话也听不进,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你。”
清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怕这个王爷怕到了极点,只能不停掉眼泪。
段玉瞧着默默流泪的她,不由得想起些往事,心中一软,生出半缕柔情。
“这样吧。”他重新牵起她的手,温和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将这九转清音铃取下来给我,永远不要碰它,将来也不要提四灵,从此我就不再追究你是边牧皇族遗孤的事情,好不好?”
清乔一听,眼泪掉的更凶了:“……取不下来的,王爷,我取不下来。”
陆子筝啊陆子筝,当初你给我下了那劳什子“生离咒”,虽说是想救我命,看样子姑奶奶现在也会因此而丢命。
柔情于刹那消逝,段玉眼中即刻蒙上赤色的阴狠:“——小乔,你这是铁了心要跟我对着干了?”
清乔原本还想解释,可一对上段玉那如嗜过血般嫣红的双眸,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即便对这个人坦白了,又会怎样呢?他未必会放过我的,因为他没有心,他是一个魔鬼。
颓然靠墙,她有气无力道:“……王爷,随你怎么想,我真的没有复国之心,可我也真取不下这九转清音铃。”
段玉环臂静静看她半响,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出了狱门已是半夜,夜凉如洗。
段玉走了几步,忽然低头摸摸腰间的玉佩,轻声道:“……我对她,已经算很好了。如果换做别人,早被我就地处决,根本不留任何机会……可他们为何还不满意?”
他摇摇头,回望了这牢门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月亮在天空中望着他略显萧寂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召唤云儿飘过来,将它遮住了。
这样的夜晚,它宁愿暂时退役。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