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呼啸声渐渐麻痹了我混沌的大脑。无法思考，无法呼吸，那宿命的八个字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放。两世一身，形只影单……好可笑。对自己的人生总结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没有这八个字来得透彻。一种过程，一种结局，虽然一直在暗暗触摸，但在碰到的那一刻还是觉得心惊。原来想象的感觉太美好，现实很残酷。趴在马背上，贴着黑马一张一弛的颈部，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哭，曾是多么陌生的一种感觉。离家的那天，我就懂得了克制，学会了封存最脆弱的感情，眼泪是属于弱者的。可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变了。长城之上，心中大恸。只是今天，为何哭？突然很不甘，很寂寞，很脆弱。以为，心底的痛不去碰摸便不会难过；闭上眼睛，便没有了计较。可痛是一种存在。痛有它自己的生命。
夜黑了。天静了。只有温暖的马背驮着我慢慢前行。黑暗，遮住了我的眼。黑暗，抚慰着我的疼。一滴。两滴。下雨了。又是一滴，钻进了后背。凉，却很痛快。扬州的春雨，绵绵的，柔柔的，带走了泪水，洗净了尘埃。冷。累。却很清醒。寂寞，第一次显得可怕。孤独，第一次觉得可耻。心，不知道消失在了时间的哪个角落。
有一个故事。一只在沙中隐藏了一辈子的鸵鸟，有一天突然被揪出脑袋看世界。它抬头问，你是谁。天说，我是你的前世。它问，那我今世是什么。天说，沙子。鸵鸟说，蓝天和沙子不一样吗。天答，不一样，虽然还有翅膀，但再也飞不起来了。鸵鸟问，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天说，有一天你爱上了沙子，掉了下去，便再也没有飞起来。鸵鸟说，沙子很好吗。天说，那得问你啊。它说，不记得了。天说，不是不记得，是忘了。鸵鸟哭，那怎么才能记起来。天笑，重新来过吧。看看天，看看地，鸵鸟犹豫了，我觉得我更爱你。天又笑，哦，为什么。鸵鸟说，因为我想飞。天说，你问过自己的心吗。它问，心是什么。天说，心就是自由的方向。鸵鸟说，我的心在哪里。天不答。鸵鸟又哭。可它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心。
马儿不走了。雨停了。
“够了。”一个清冷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睛，一个湿漉漉的人撑着伞站在雨中。看不清他的脸。好黑。
“你是谁？”没有回答。我闭上眼睛。好困。“把伞拿开。”雨又飘了下来。两只手搭上了我的腰。“放手。”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手犹豫了一下，挪开了。
“回去。”命令的语气似乎不容反抗。怎么这么熟悉？
“不要管我。”
“我才懒得管你。”
“别跟我抬杠。”
“有吗？”
“没有吗？”
“没有。”
“有！”我的声音不由大了起来，把自己吓了一跳。没有回答。我想睁眼，却被雨水遮住了眼睛，只看到地上的伞被风吹到了一边。“笨。有伞不撑。”
“没有你笨。”还说没跟我抬杠。
“可我没有你烦人。”正要起身蹬腿，却一下子翻下了马。刚想说自己背，却发觉是在一个人的怀里。原来被抱了下来。心中一惊，会不会遇到了坏人。刚才实在是太没有警惕性了。立马站稳慌张地推开那双手，整个人却被一下子抱了起来。帽子掉了下去，刘海湿嗒嗒地贴在额头上，盖住了眼睛。一阵惊醒穿过心脏。狠狠地用手抹过双眼，双手抵住那人胸前，努力张开眼睛。好黑，没有星星，凑的如此近五官却还是依稀可辨。只是那双眼睛，干净淡漠中夹杂着嘲讽，世上独一无二。
“四阿哥。”我愣了，停止了挣扎。雨，在他的脸上流淌，柔和了阳光下冷漠的线条，忽明忽暗，竟然化身为一种张扬着野性的诱惑。长长的睫毛垂得很低很低，雨汇成黑暗中一道晶莹的亮光滑下微微颤抖的黑色屏障。屏障后的眼愈发朦胧了。嘴角还是标志性地翘着，唇却被道道晶莹肆意轻薄着。心底某个地方动了一下，笑不由自主地浮上了嘴角。双手僵在他的胸前，热气透过湿透的长衫钻进我的掌心、腰间与膝盖。温暖之下，是隐隐的心跳。
“还笑。”睫毛眨了一眨，冷冷的口气有了点温度。
“笑你霸道的样子还很帅。”抱着我的手紧了一下。有一种冲动在体内暗流。想碰一碰他的脸。我不否认对帅哥情有独钟，还是如此霸道的主。手有点颤抖，越来越僵。看不清他的眼，只有睫毛上的那道道晶莹。突然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头。抚上他的左脸颊，腰上突然一松。
“别动！”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被急风细雨卷入黑暗之中。我的身子仍在空中，却被更紧地抱住了。隐隐的心跳瞬间变得有力。我没有停。手指上轻轻的刺痛，是他的胡须。从没有注意过。浓浓的睫毛很好看，可惜看不清后面的眼睛。微翘的唇冰冰的，却异常柔和。呵，怎么也想不到，冷漠如他，却有如此敏感的双唇。热息在指尖扶过。原来不是梦。心头瞬间涌上无数的问号。
“谢谢。放我下来吧。”拿开轻薄过他的手，我把头转开，脸上一阵烧。做事任性而为，这才知道过了。他没有动。我挣扎了一下，他却抱得更紧了。我眉头一皱，又盯上他的脸。雨小了些，屏障后的亮光渐渐显了出来。一个恍惚，他也有如此热烈的目光吗？愤怒？
“对不起。大不了让你摸还好了。”他的眼中精光一闪，我的身上一个哆嗦。又冲动了。他不会太过分吧。“要摸也得把我先放下来吧。”我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完了，被他知道我心虚，他不加倍戏弄我才怪。果然，他的嘴角翘地更高了。
“哎哟！”这过分的家伙竟然把我直接扔到了地上。**火辣辣地麻了几秒，然后是一阵阵的疼。双手撑地，才感觉出来是软软的草地和略显泥泞的土。还好不是水泥地。愤愤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这个人真的很阴暗。呻吟了一声爬起身来，挺直腰板站在他面前。虽比他矮了一个头，但气势绝对不能输。
“摸吧。慢着，只准摸脸。别耍花样。”他人高真是有优势，看人都是居高临下。他的鼻息落在我的脸上，我这才意识到离他太近了。刚要退后，却被一把揽住了腰。我一声惊呼，他的手搭在了我的唇上。瞪大眼睛看着他，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凉凉的手指在我的唇上摩挲，心底那个地方又动了一下，脸上霎时烧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手指触摸的地方。我的脸颊。我的额头。搭在眼上的一缕刘海被轻轻拂开。然后是我的眼睛。闭上眼，心里突然跳地厉害。那种目光，似曾相识。
他的手离开了，只有雨丝温柔依旧。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与脸上的火热，睁开眼。人呢？透过细雨，白马之上端坐着一个人，嘲嘲的眼神似乎能穿过我的身体。“还没摸够？”我在心里狂喊：这个人太过分了！
“欠债还钱。现在谁也不欠谁。”嘴上虽硬，身体却出卖了我的情绪。脸还是烧烧的，呼吸短而急促。我是怎么了？由下往上用手擦了一把脸，望向无尽的黑暗，心情渐渐平息。“四阿哥为何还不回京？”
“有些事情耽搁了。”他的口气淡淡的。还是会抬杠的他比较有魅力。一念至此，心下又不免一笑。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我。外表总是淡淡的，掩盖了心中的澎湃与孤寂。今天的四阿哥，明日的雍亲王，后日的雍正。孤寂，怕要陪他一辈子了。
“既然耽搁了，今晚四阿哥能否与无羁一同赏月？”雨绵绵，风清清，乌云之上，月牙一角羞现。躺在草地上，头枕着手，仰望黑夜，沐浴春雨，有些冷，有些累，心却很平静。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心念所动之处便喃喃自语。喜欢雨，从第一眼开始。
身边脚步轻移。抬眼看他，全身湿湿嗒嗒，看着我的眼光分外挫败。“雨夜吟诗，美人相伴。四阿哥，为何还要皱眉？”我想我得意的笑容已经把他打败了。
“一个女子，躺在露天，全身湿透，成何体统？”微微生气的声音，逃避的眼光，出卖了他欲留还休的心。这个家伙，总爱装。就是太扭扭捏捏了。我一个女人都不在乎躺在湿地里，他为何如此较真。
“是孤男寡女才不成体统吧。”他猛地转头，狠狠地看着我。还好是夜晚，否则，我一定被他的目光杀死千遍了。“不累吗？我看你站着都累。如果你肯坐下来，我给你唱支歌好不好？”望着他，似乎很近，又很远。久久地，谁也没有挪开目光。他瞥了一眼草地，犹豫了一下。我翻身抓过帽子，放在了他的脚边，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躺了下去，再没看他一眼。他没有再犹豫。
“还记得那晚你问我瑞欣是谁吗？”月影中，他似乎点了点头。“一个我想忘而忘不了的人。”
“和十三长得一模一样？”声音，像怕打碎最珍贵的瓷器一般轻。
“嗯。其实也不一样。胤祥更像个让人疼爱的孩子。我伤了他的心了吧？”突然想起了那个哭泣的背影。
“他以为你死了。”
“很好。”
“他现在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另一个世界。”
“不该问的。”
“他没死。”他眼中的光似乎闪了一下。“七年没有联系了。”
“他心里没有你吗？”
“有过。又爱上了别人。”
“他是个没福气的男人。”我的眼一眨，月色朦胧起来。他的侧影很好看。
“我也这么觉得。”用尽量轻巧的口气掩盖着心底的忧伤。第一个同我分享七年心情的人竟会是他。他躺在了我的身边。两个孤独的人敞开怀抱拥抱着绵绵夜色。
“不喜欢十三吗？”
“喜欢，但不是爱。胤祥很阳光，又很帅气，多才多艺，待人又好，喜欢还来不及呢。但最多，也只是友情而已。”
“友情？”
“朋友之间的感情。因为瑞欣，我与他一见如故。也因为瑞欣，我对他故意疏远。我不想把他当做那个人的影子。他们是不同的。胤祥更好，所以不想伤害他。”
“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我的身子抖了一下。他毫无痕迹地靠近了我一点。心下一暖。“当初的誓言，已经做不得真了。”
“只能有你一个吗？”
“嗯？”我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谁娶你，都只能要你一个吗？”
“我的心太小了，只能装下一个人。我希望他的心和我的一样小，只能装下我一个。还有，爱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地对她。夫妻之间就应该互相尊重，互相忠诚。男人要那么多妻啊妾啊，只开心了他一个人，其实没有哪个女人不贪心的，都希望丈夫能一心一意地对她。”身边没有了声音。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
“我不是说你啊。你不要生气。”我的口气近乎低三下四了。
“如果他有很多不得已呢？”是说你自己吧。帝王之家，雨露均沾，才能保证后院太平。
“那就是爱得不够深吧。对了，胤禛——我是说，四阿哥——”
“胤禛吧……”他淡淡地插了一句。我转头望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你就叫我无羁吧。”我傻笑了一声。
“知道你的名字。”冷冷的，又耍酷。
“哦。刚才说什么来着？”我的思绪有点混乱。太晚了吧。
“你叫了我的名字。”
“知道，胤禛嘛。我是说我要说什么？”
“那就得问你了。”那嘲嘲的嘴角又惹我发毛。一声不吭地瞅着黑夜想了老半天，还是没有一点思绪。
“忘了。还是给你唱歌吧。”
“好。”
风吹过，凉凉的。我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于是，我躺在了他的胳膊肘下方。一个大大的“人”字绽放天地。
在那麽有限的生命中/能被所爱的人深深爱过/或许不该再奢求再怨什么/世上的遗憾本来就很多/在艰难的说了再见后/你真的不该再紧紧抱我/刚才还能体谅的放开你的手/不代表我就够坚强洒脱/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当玫瑰和诺言还没枯萎/别说抱歉我不后悔/曾经逆风和你一起飞/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似乎要拥有了爱的完美/你说别哭我说不哭/然后我们都留下了眼泪
眼泪不知何时擦过眼角。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擦过我的脸。
“一次幸福的机会。”
“嗯。”
雨停了。乌云散了。月光如缎练般洒了下来。
“谢谢你，胤禛。”
“嗯。”温柔的不像他。我对月亮笑，笑自己的心被轻轻叩响了。
“冷……”半响后，耳边响起低低的呻吟。我的心猛地一惊，转头只见他的面色一片苍白。感觉他的手，透彻的冰凉。一定是着凉了。半扶起他的身子，把他的头轻轻放在腿上，用唇去感觉他的额头。微微发热。皇子身体一向娇贵，我竟然还让他陪我淋雨、躺在湿地上。心里真是恨不得把自个儿千刀万剐了。看他的样子，已经陷入了浅昏迷状态。他不断地向我怀中凑着，下意识地汲取着热量。“额娘……”苍白的脸像个孩子一般柔弱，微皱的眉头让人怜惜。我紧紧地抱着他，想着他这一辈子的孤寂，不由眼眶一热。看着他越来越深地陷入昏迷，我一时不知所措。看来，只能带他回客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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