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暂时留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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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绝望之时,心里总是奇怪地要抱幻想。
十三郎看到童四爷的时候,觉得曾经他帮过童四爷,所以这个人应该也会帮他。
他现在似乎已经忘记他的面对的是没有人可以帮助的。
他这样想,可是童四爷心里的想法却是日本人不可轻易得罪。
童四爷看到十三郎立刻作久别思念状,长步相迎,满脸兴奋激动之色,一见面就扑过去拍十三郎的肩膀,大声道:“我一直在等待你,一直在等待你……上次悄无声息离开客栈,真是我的不对。真是对不起十三郎收留我的一番好意……”话未说完,他的两只老鼠般的眼睛里竟然涌出泪水,似乎真是思念久盼。
十三郎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来投奔童四爷,不反对吧?”
童四爷招呼左右人上茶,嘴里道:“十三郎说那里话,从今以后,你就是这里的上宾。有人和你过不去,就是和我童某人过不去。”
十三郎道:“童四爷同意收留我了?”
童四爷摇头,道:“我不会收留你。”
十三郎抬起了头。
童四爷接着道:“我已经说过,你就是这里的座上宾,有人跟你过不去,就是和我童某人过不去。我要像十三郎在长山客栈那样招待我一样招待你。这不是收留,而是朋友的款待。”
十三郎松了口气,道:“人生得一像童四爷这样的知己足矣。”
童四爷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平日那副满腹心计的深不可测的模样。他心里高兴,他最喜欢听过去的人“求”他收留。
虚荣心的满足,是他永远牵挂的。
狄杀望着他们,忽然有些想呕吐,童四爷见风使舵的本领像醋一样,竟然越老越酸,越老越上了一个档次。
刚才那两个想收拾十三郎的大汉面面相觑,不由暗自侥幸刚才没有出手,否则现在看童四爷和十三郎的亲热劲。指不定他们就被扔进黄埔江喂鱼了。
童四爷坐在太师椅上,屋里唯一的一张太师椅,因为他觉得坐在这样的椅子上会让自己高处许多人许多,而且屋里只有一张,更让他觉得高出别人很多。
十三郎眼神里的忧郁已经一扫而光,面对曾经的“故人”,他不想把他此刻所处的境况显露出来。
一个几乎已经完全崩溃的人,如果让他看出,他一定会让你完全崩溃。这是十三郎做事的原则。
他很喜欢落井下石的事情。
虽然童四爷的表现很亲近,可是他早已不相信任何人。
开始童四爷拍他肩膀的时候,他心里还有警惕,只是未露出来。也在那一瞬间有过稍瞬即逝的感激,可是他已经不是孩子。
他是一个江湖人,异国的江湖人。
无论那里的江湖虽不及战争可怕,可是比战争阴险。
尔虞我诈,你来我往,面带笑容,置与死地。
是所有江湖人共同的手段。
他本是一个不苛言笑的人,可是在童四爷呼喊着左右人为他端茶行礼时他的脸上多出一抹笑容。虽只一抹,却也不易。童四爷看在眼里,心里欢喜。
其实童四爷也有他的想法,这几日欧亚赌坊里死的三个外国女人还有那个莫名奇妙死在外面的圣大,没有头绪的事情在纠缠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霍天弃已经开始对他采取行动,道长死了,宫本死了,显然他也不可能活下去。
可是,他是人,一个向往生命的人,一个年老的人。年老的人往往对生命更有一种珍惜,他不想死,可是他想不出不去死的理由。只靠欧亚赌坊的这点势力是不够的,尽管他暗中训练着一匹打手,而且还有枪,可是他还是不放心。
此刻让他能放心的就是日本人,可是他有种对日本人不信任的感觉。心里总隐隐觉得日本人不是人。
此刻十三郎的出现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让他感到安全的机会。
所以他想把十三郎留下来。
他知道十三郎对他动过杀机,可是毕竟他没有死。没有死对他来说,什么杀机都可以忽略,因为只有忽略他才可能拥有生机。
为了表示他对十三郎的热情,或者说对日本人的热情。他特意吩咐陆云徵月来专门为十三郎抚琴。
童四爷的脸立刻像是变了一张脸,慈祥而温和,声音也说不出的温柔:“这是小女,阿月。”
十三郎看过这个女人,也只有这个女人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在过去,他对着这个女人有过狂热,可是当狄杀在面前的时候他却平静如没有看到一般。
可是,现在,他在霍忌心中已成一个死人,而且他好像也确实把自己当成了死人,所谓债多不压身既然生死已定,他此刻的狂热就没有理由再隐藏了。明目张胆地流露出来。
狄杀的眼睛一直在陆云徵月身上,本来不会发现,可是深深的迷恋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知能力,他感觉到另一束目光,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这对狄杀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在童山,他就发誓要把所有这样盯在阿月身上的目光的人全都杀死。
他猛然拧身,盯着十三郎,刀锋利还是他的眼锋利,也许只有在他目光下的人可以感觉到。
十三郎没有去看狄杀,只是微微咳嗽着,他有些不安。
他以为既然死的命运也成定局,应该不会再惧怕别的事情,可是现在才明白这世间有比死亡更可怕的,而且在他未死之时,对死亡他还是有点惧怕的。
狄杀忽然向前跨步,冷冷说了一句:“见过荒木的眼珠没有?”
十三郎身体猛抖,然后深深呼吸,平稳下来,眼中有些迷惑,他不想回答,可是他却不受控制,低声道:“见过。”
狄杀冷冷凑近十三郎的眼睛,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果没有眼睛是不是就会没有心灵呢?”
十三郎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不会说话。
童四爷忽然咳嗽道:“狄杀,不可对朋友无礼。”
狄杀冷冷的目光转向童四爷,寒声道:“你是谁,谁又是朋友?”
童四爷僵在那里,有些尴尬,讷讷说不出话。一个十分看重荣誉的人在忽然之间忽然觉得自己的脸面都丢了,那感觉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童四爷低闷着,接着偷偷看了一眼陆云徵月。那张白晰而美丽的脸,表情似是欣慰,又似有一点无奈,轻声道:“你……”
你什么,她却说不出。
自她从一个纯洁的的女子变成真正的女人,自领略了什么叫做女人的感觉后,她对狄杀有一丝怨恨,又有一丝歉意,甚至相互之间的话也少了许多。
虽然她的话轻不可闻,淡如蚊蝇,可是还是比别人的咆哮都很清楚地落进狄杀的耳朵。虽然是一句未说完的话,虽然只说出一个字,可是他冰冷的眼睛里已经充满柔情。
不过,在他心里柔情是短暂的,感到柔情也就感到了无情。
这两样截然不同的情感在别人的世界可能遥远,可是在他的情感里却是邻居,残酷的邻居。一方出现,另一方必然也出现。
狄杀脸上稍瞬即逝的温柔消失了,咳嗽着向肚里倒着酒,走向陆云徵月,顿了一顿,然后站在了她的身后。
十三郎也算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可是此刻却没有一点魔头的形象,他本来是坐着的,此时已经站了起来。站起来才发现比坐着更让人难受。他现在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站着,狼狈之极。童四爷看出十三郎的狼狈,可是他的心情也不好受。他一直认为他可以掌控狄杀,一直认为,现在才知道他一直没有掌控过狄杀。即便在童山,狄杀也没有把他的一句话当成真正的话。
他我行我素,往日有一个道长,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为自己支配自己的人。这样的人是幸运的,可是狄杀却是不幸的。
他过不了女人这一关。
狄杀的身影孤单而单薄,实在不是让人惧怕的,可是屋里一时却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童四爷眼睛转动,轻声道:“阿月,你先出去吧。”
陆云徵月听话地点头,然后轻盈地向外走。狄杀跟着,眼睛无神,头低垂,像一个行将就木,毫无生气的老人。
童四爷挥挥手,屋里多余的人也都走了出去。他叫住最后一个,道:“给我的朋友带来两名女人。”
十三郎坐到沙发上,摆手道:“算了。”
童四爷微微奇怪,因为这不像十三郎,十三郎对女人一向是求之不得,而且有一种奇怪的虐待爱好。可是此刻十三郎的神情像是极为疲惫。
童四爷道歉道:“刚才真是对不起,我这个手下……他……一般不会这样的。”
十三郎看了一眼童四爷,他一点也看不起童四爷这种人,可是他却又不得不佩服他这种人。
童四爷道:“十三郎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十三郎点头,道:“有很大的心事。”
童四爷沉吟半晌,问道:“十三郎为何会落到此种地步?”
十三郎回头,缓声道:“你不知道么?”
童四爷嘿嘿笑道:“我又不是特务组织,我对不相关的事情是不会去在乎的。”
十三郎道:“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童四爷微微皱眉头,道:“什么意思?”
十三郎道:“你一直在长山客栈,是如何到得这里的?”
童四爷面有愤怒,拂袖道:“十三郎好像忘记谁是这里的主人,你的态度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十三郎好像也想起自己是在逃难,而不是长山客栈的主人,当下口气微缓,道:“刚才如有得罪之处还请童四爷多多包涵,只怪近日我遇到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以至心情大乱……”
童四爷眨眨眼睛,道:“到底有什么事能让十三郎如此大费脑筋呢?”
十三郎警惕地看了几眼童四爷,什么也没有说。
童四爷也是一个聪明的人,别人不想回答的话他是不会问到底的,哈哈一笑,道:“十三郎在这里就像是在长山客栈一样,无论有什么事千万别客气,尽管说出来就是,只要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力而为。”
十三郎轻轻点点头,淡淡道:“我会的。”
童四爷道:“那么你现在……?”
十三郎道:“我累了。”
童四爷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这句话只有他对别人说,还没有别人对他说过,尤其是他东山再起后,这已经是他最忌讳的事情。
没有人会犯他的忌讳。
童四爷强力忍着,他是一个非常讲究体面的人,只要能忍得住,他还是会忍下去的。他不想随便地失态。
十三郎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了。”
童四爷道:“知道什么?”
十三郎道:“童四爷其实也有苦衷,心里也有担忧。”
童四爷闭上眼睛,淡淡问道:“何以见得?”
十三郎道:“因为你没有自信。”
童四爷道:“哦?”
十三郎道:“如果你有自信就不会担心别人说什么你不想听的话,即便说出来你也不会放在心上。”
童四爷微笑道:“十三郎果然是十三郎,即便走入别人的地盘也是没有丝毫慌乱。”
十三郎缓缓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可是猛然明白,面对童四爷,他心里的担忧忽然都消失不见,他面对的恐慌忽然消失不见。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思考良久,才想明白是什么原因,这个原因让他感到可笑。这个原因也让他奇怪,因为这个原因是——面对连自己都不如的男人,他的信心忽然猛增。
这是所有男人的一种病。
这种病可以称为另一种信心,却不是真正的信心。
自信有时候就像是自卑,只有面对别的人他才会让你感受真切。
童四爷一直在众人间扮演着弱小的角色,“一定不要让人觉得你很强大。”这是他到现在都还活着的坚持的信条。
又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很强大,又偏偏喜欢虚荣的一个男人。
世间有许多奇怪的事情,有时奇怪的令人不解。
十三郎忽然道:“我很奇怪。”
童四爷道:“奇怪什么?”
十三郎道:“奇怪童四爷是如何到现在还没有死的?”
童四爷盯着十三郎,道:“你不怕这句话会让你失去生命么?”
十三郎微笑道:“你觉得狄杀真的会替你杀我么?”
童四爷道:“他当然不会听我的话,可是,他却一定会对阿月有非分之想的人一个很残酷的结果。”
十三郎那瞬间的自信消失殆尽,深吸一口气,道:“我想睡觉。”
童四爷道:“能在这个房间睡觉的只有一个人。”
十三郎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一个曾在他脚下的人此刻竟然说出这等话语,他想发怒,可是触到童四爷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睛,微笑道:“这个人就是你童四爷。”
十三郎站起,他的一只脚已经走出门外。
童四爷忽然道:“你正在逃难?”
十三郎跨出去的那只脚慢慢停下,然后放在地上,转过身,重新走进屋里,站在童四爷的面前,道:“你如何知道?”
童四爷道:“有四个地方可以看出来?”
十三郎道:“那四个地方?”
童四爷不紧不慢地说:“第一,你**却没有钱;第二,狄杀说出荒木没有眼珠时你很忙乱;第三,如果是往日我对你说出今日所说的话,你已经动手杀了我;第四,你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把一尺七寸长的刀不见了。”
十三郎呆立好久,道:“你说的对,我正在逃难。”
童四爷问道:“是谁令你如此?”
十三郎犹豫着,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打扰你多长时间的。”
童四爷就像是一只织起网的蜘蛛,他坐在网中央,什么也不做,然后每天等待飞向网中无法自拨的一切。
钱像流水一样流向他的口袋,许多人也乐意把钱流过去。
钱流过去不是一件可卑的事,可是人都流向他这里,就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
霍忌这个四海为家的人,在此刻竟然有一种把欧亚赌坊看成自己的家一样。他在外面飘泊累了,就想起了这个地方。
在无所牵挂的江湖想到的唯一依靠就是这个地方。
那张无形的蜘蛛网似乎也已经把他网在了网中央,身不由己地向那里走去。
十三郎没有找到,他忽然后悔慢慢捉弄这个人的想法。人世间的许多事何尝不是因为想慢慢捉弄,而失去了捉弄的机会。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十三郎的下落。
七十六号他又去了一次,他的感觉告诉他十三郎不在里面,这时他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感觉。
几次忍不住想冲进去,一看究竟。
理智没有让他这么做,因为十三郎还没有死。他忽然感到一点可笑,似乎他在间接地为十三郎而活。
他在教堂的远处站立一阵,表情忧郁,他本不是一个忧郁的人。他从来没有因为女人,出现过这样的表情,可是他是男人。是男人就有为女人改变的一天,他更是一个奇怪的男人,因为改变他的女人不只一个,是三个。
喜欢风流的男人常常会为风流付出代价,代价是对每一个女人都怀着一丝内疚和惭愧。在内疚与惭愧之下,忘记了他本人也在承受着其实不必去承受的。
他可以像以前一样,把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看成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
可是发生过的事已经不能把所有的女人混为一谈。
教堂里。
阿雅双目无神,看着陈中良。
这个高鼻子男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在不停地给她讲故事,她的面前有一本《圣经》。刚才陈中良还在吃饭之时,朗诵道:“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
阿雅此刻盯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和她喜欢的那个人有些相似之处,虽然已经不是小孩,却有着小孩的快乐。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再快乐。
阿雅还是吃了由这个人端来的饭,然后陈中良笑了。阿雅也淡淡地笑了,她想出去,可是想到出去后会见到陆云徵月,她的想法就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冷水。
教堂外。
霍忌的身影已经远去。他看到阿雅没事,他开心地笑了,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十分奇怪。他竟然痴痴像个傻瓜一样,笑个不停。
他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寻找十三郎然后将他杀死。他已经决定不再以捉弄的手法去对付十三郎,因为人与人之间问题往往因为相互捉弄,到头来却是被老天捉弄,你捉弄的人可能已经永远不会再见到。
他想捉弄人,可是偏偏被事捉弄了他。
压力,压力让他的神经已经无法承受。
如果再找不到十三郎,他一定会疯掉,本来他没有今天这么担心,可是十三郎像是忽然从世间蒸发了一般。
欧亚赌坊。
是没有黑夜的,欧亚赌坊是夜的精灵,让男人疯狂,让男人狂欢。
霍忌没有走那扇让人疯狂的门,看到疯狂他就有些内疚。他选择暗处的一扇小门。
欧亚赌坊内,十三郎刚刚走进来,他没有别人的疯狂,不过,在脱衣女郎的蛊惑下,他的眼睛里依然是狂热。
不过,他仅仅是在人多的地方滞留了很短的时间,人多耳杂,他不想让人看到他在这里。尽管没有人认识他。
他很快钻进了左侧那一排的一个房门,他已决定以后就在这个房间里住着。这里住着的都是客人,所以没有人会想到他会住进这里。
他也是无奈的,因为为了有活下去的一天,他竟然得像妓女一样,每天躺在床上。
他手里抓着两团颤抖的肉时,心里依然想的是童四爷会不会告诉霍忌他在这里,或者说狄杀会不会告诉霍忌他在这里。
因为他的分心,他的心思不在女人身上,更不在和女人在做什么的事上,所以他持续的时间很长,而且因为对霍忌的痛恨,所以他的手像一把钳子一样死死地抓着女人的两团充满弹性的肉,动作也很凶狠。
许多在做这种事情的女人每一刻都会露出笑容,可是在这个人面前却没有一点笑容。他的做法,他的持久,他的凶狠让她们感觉他不是人。
一个人若想有名,其实未必是有钱,有地盘,像十三郎这样也一样可以有名,只用了短暂的一夜,这里的妓女已经都记住了他的相貌。
妓女们怕他,又希望她们的客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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