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不敢相见,偏偏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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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势磅礴的一幢房宅,就像是古代隐居山野不愿与红尘为伍的圣贤起居之所。姹紫嫣红的鲜花在不曾熄灭的灯光之中更显娇艳,一棵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芭蕉般的叶子使得这里有一点超然若世的感觉。
只是这份超然略现喧嚣,不像隐居山野那些隐士那样,完全将自己与红尘隔绝,反是深在红尘,不走,停留。
唯一让人感觉此地有一种庄园的静谧美的是它虽深处闹区,可是它却又给人闹区之外的感觉。欧亚赌坊就在这座房宅的前面。
豪爽的笑声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后面的“庄园”不是娱乐的地方,所以娱乐的人也不会来后面。
狄杀不是娱乐的人,所以他静静地立在了“庄园”的一座白石小桥上痴痴发呆。
前面的欧亚赌坊吸引着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物,可是却吸引不住他。
他感慨这里的建筑,风格迥异,有欧洲的古堡迹象,可是大大的院落却又是九曲回廊的明清痕迹,而且还有不少地方正在修建。
虽在浓夜,可是诱人的景色却不是夜色所能阻挡。
养尊处优,不劳而获,不知什么原因,却能住进这样豪华的地方。
不辞辛劳,东奔西走,不知什么原因,却看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更不需说住进这里。
是因为那些住进这里的人——努力么?
眼神里的忧郁未减,胸腔内的激动却增,因为他想到了“她”,马上就可以看到。只是却隐隐有一点不敢面对。
曾在长山客栈她与另一个人的那一夜风情,已经将他再次面对的勇气化为虚无。
那一离别,几乎已经成为永恒的别离。
楼上有灯光,也有气急败坏的咒骂。
灯是童四爷屋里的灯,他的房间总是喜欢挑最大的也是最好的,因为可以看清院子里的美好风景。
声音是童四爷的,他在咒骂,又透着丝丝的颤抖。因为他不明白,其实他很明白,只是强迫自己故意去装糊涂。他以为只有他不出门外一天,就不会有人发现他新一次的落脚处。甚至为无万无一失,他找的女人都是不会说中国话的外国女人。
可是发生在他面前的却是鲜血淋淋的场面。
他找来的三个外国女人,此刻一起躺在他那张宽大的床上。
很大的床,在以往经常会躺三个外国女人和他本人,童四爷虽然年老,可是经常吃一些大补的药,对付三个女人虽然有些吃力,可是就算吃力他也喜欢和三个女人一起喘气的声音。
三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躺在床上会给活着的人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
她们穿着衣服很红,并不是衣服本身就是红色,而是被鲜血染红。
三个女人的死亡说明,童四爷以后就算再吃多少大补的药也不可能让那些药得到应有的发挥。
童四爷咒骂好久,皱起眉头,接着推开了窗户。
风,吹着他圆呼呼的脸,吹动着他老鼠般的眼睛,狡诈的光芒一眨一眨。
他身上穿着锦袍,他不喜欢外国人的西装,更讨厌只有在码头扛麻袋的人穿的那种短袖。他选择穿这种代表身份的锦袍、长衫。
他的脸虽还是圆的,可是却瘦了几分,鸦片虽然会给人欲仙欲死的感觉,却也会给人的的身体带来伤害。
他的手已经握不起那两颗锻练筋脉的黄金球,他的手现在只能握着烟枪。
虽然如此,可是他并不失意,因为他发现一个人的脑袋往往比手脚的灵活更厉害。
“吧嗒,吧嗒。”
他嘴里吐着浓浓的烟,脸上的神情似乎在吃什么灵丹妙药,说不出的舒服,全身都觉通泰。他并没有因为舒服的感觉而忘记去思考面对的事情。他的眼睛转动不停,他在思考。
夏天的风总是很舒服,就像冬夜被窝里的女人。
人们总是希望夏天的风能更冷一些,人们总是希望冬天的女人能更辣一些。
今天的风确实比往常冷,所以也比往常舒服了许多。可是没有女人,冬天被窝里的女人会让男人舒服,可是夏天的也不会让人感到痛苦。
女人永远都会让男人舒服,这不是真理,可是比真理却更像真理。
童四爷是不能没有女人的,越老的人往往对女人越有一种强烈的需求感。
已经有人替他出去找女人。
欧亚赌坊虽然是一个赌坊,可是许多输光的豪客却总是喜欢找个女人发泄,别人都可以在这里发泄,童四爷自然更能。
女人已经带来,童四爷的手丝毫不懂得停歇。
可是他在抚摸良久,忽然没有了兴趣。因为这个女人是前天从乡下带来的农村丫头,身体还没有发育的很好。他皱起眉头,淡淡地说了一声:“难道赌坊里已经死的只剩这一个女人了么?”
他的面前垂立的那人低着头,讷讷道:“不是,是今天晚上的客人太多,而且好像不论输的人还是赢的人都……”
童四爷摆了摆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客人多只能证明他的收入多,收入多,他的地位就会越来越巩固。
窗户还开着,刚才他就是在这个窗户面对抚摸那个没有发育好的女孩的。
那些金发碧眼的女尸还在床上躺着,童四爷此时已经没有了惊慌,平静地看着她们。似乎看到了她们脱光衣服**的模样。他笑了笑,举起一杯茶。
茶在嘴边,却没有倒进肚里。
他慢慢转过身,怔怔看着窗户,表情古怪。
狄杀像吊死鬼一样,浮在窗户的外面。他不吊死鬼,他也不是浮在外面的。他的手抓着窗户上方的窗楞,轻轻咳嗽着。
童四爷已经完全呆住,接着揉自己的眼睛。
狄杀跳进屋里,淡淡道:“你没有看错,我来了。”
童四爷满面激动兴奋,甚至有几分颤抖,他已经欣喜若狂,忽然伸出手想去拍一下狄杀。狄杀却轻轻地避开了。
童四爷并没有生气,大声笑道:“你等着,你等着……我立刻去把阿月叫来……”
狄杀霍然抬头,凝视着童四爷,冷声道:“如果她来,我立刻就走。”
童四爷愣住,心里忽然奇怪,可是想到此刻突然出现的这个人,便狂喜地答应。狄杀松了口气,可是心里的苦楚却更重,脸上的痛苦之色也更浓。
童四爷那张被鸦片和女人剥离的身体似乎在转眼之间就充满了力量,他在屋里走动着,大概是想用什么最好的办法去招待狄杀。
狄杀漠然地看着童四爷,他的目光转向了床上的死尸,道:“这就是让你害怕的事情?”
童四爷的脸依旧充满笑容,现在无论什么可怕对他来说好像已经不是什么恐惧的事。
狄杀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他担心的确实没有发生。他的语声忽然有些颤抖,低低道:“她还好么?”
童四爷的声音好像也被狄杀声音的惨弱变得无力,低低答道:“你不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好呢?”
狄杀的心就像有一根针在突然地刺入,那种淋漓的感觉,深在骨髓的感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消除。他淡淡道:“你该走了……”
门外忽然响起急切的脚步,慌乱而焦急,似乎担心什么的脚步声,就像是躲避仇杀的逃跑,而慌不择路的心慌意乱。
可是童四爷并不关心外面的脚步,他只关心狄杀,狄杀的话说到一半,可是却让童四爷比外面那人更感到心慌。
他张开嘴正想说一些挽留之词,门开了。
门未开时,狄杀迷离的眼忽然猛地睁开,他听出了是谁的脚步,他只是没有想到她的脚步也会有慌乱的时候。她没有武功,可是并不会在可怕的事面前低头,如果让她低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童四爷。
狄杀悄悄地隐去,隐在屋内,他已经来不及去外面。
陆云徵月,美丽的脸,带着一点憔悴。她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左右张望,看到了死尸,她的脸微微颤抖,可是看到童四爷安然无恙,还是活生生地在她的面前时,她洁白的脸上便出现了心底的笑容,低低的声音:“四爷。”
童四爷本是满脸的惊慌,因为他怕狄杀离开,可是此刻脸上却尽是笑意,甚至目光也变得温柔,轻声道:“你其实应该叫我一声父亲的!”
陆云徵月头低的更厉害,声音依旧低低:“四爷。”
童四爷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眼睛里温柔的光芒更重,轻轻拍在陆云徵月的背上,柔声道:“我没事……就算我有事,有你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我也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陆云徵月打断他,道:“四爷。”

童四爷的脸上忽然多出不忍和痛苦,即刻老泪纵横,道:“我真不该让你去前面的赌坊,可是……人活下去,而且活的很好,必须得付出一点不愿,付出一点……”
陆云徵月淡淡道:“我没有一丝不愿。我是心甘情愿。”
童四爷兀自哭着,接着捶胸顿足,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无法容忍。陆云徵月脸上出现灿烂的笑容,道:“如果我在意,我就不会笑的这么开心了。”
童四爷泣声道:“你真的不在乎么?”
陆云徵月点点头,道:“一点也不在乎。”她回答的很肯定,可能没有人听出她的声音其实有一点不为人察觉的颤抖,甚至她本人都没有感到。可是隐在阴暗角落一棵万年青后面的狄杀却听出了那份不愿,那份身不由己。
“咳咳……”
低低的咳嗽声,后面没有发出来,只是因为发声的人想尽力忍住。
可是已经准备走出去的陆云徵月猛地顿住了身子,她虽顿住,可是却又在不停地发抖。她紧咬嘴唇,脸色也在一刹那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童四爷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就化与无形,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像一个多余的人一样,悄悄地消失。
狄杀苦涩地叹口气,把那些忍着不发的咳嗽都发了出来。他抬起头,陆云徵月的眼眶里滴下两滴晶莹的泪珠。接着第三滴,第四滴……
泪珠滴落地上,本来不可能发出的声音,在此刻既然十分清晰。
轻轻地扣打着两个人的心。
泪水落完,她便转过了身。白色轻动,衬着她美丽的容颜,身体抖动,坦露着她脆弱的心。
脸上还有泪痕,脸上还有憔悴,脸上还有不愿,可是却偏偏又带着笑容。
狄杀怔怔地站着,像一具雕塑,脸上没有表情,可是没有表情的脸并不能把那双眼睛里所代表的感情给掩没掉。柔情,狂喜,兴奋,却又有淡淡的苦涩。
“你还好么?”
狄杀的声音有几分颤抖。声音低的让自己没有听清楚。
“你还好么?”
另一种同样的声音。
头抬起,眼睛碰撞,之间有无火花,没有人知道,可是有一样东西却一定有一样——苦涩。
造化弄人,红尘捉弄,一个很不好的玩笑。
在梦里他们经常相遇,如今梦已成现实,可是他们的眼中所蕴涵的感情却是苦涩居多。
他们几乎是在看到对方的时候就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一个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的人。
那张美丽的脸孔下丰润的嘴唇想问:“他还好么?”
可是没有问。
狄杀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更高的想法,见一面,足矣,就算立刻就是死,也足矣。
这一眼,这一面,似乎一切都已停顿,似乎红尘也已锁定。
如果这一刻是永恒,他欣慰,她也高兴。
可是这世上没有永恒。
不过他也满足,微笑道:“上海滩真是一个好地方。”
陆云徵月擦着眼角又流出的泪珠,道:“你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么?”
狄杀扭过了头,他不敢再看,假意欣赏着那盆万年青。
陆云徵月忽然道:“我对不起你。”
终于还是有人提起了往事,终于还是要面对往事。无论苦涩,无论痛苦,发生过的事似乎就会永远成为永远的疤痕。
许多人希望忘记,可是当你在日后遇到这种事情时,才觉得这世上最难忘的就是往事。
狄杀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想让自己的泪水滴出来,他也不敢说话,怕声音会透露出内心的痛苦。只是默默地背着手,打量外面的风景。
陆云徵月忽然扑进了狄杀怀里,泣声道:“我随时都在等待你,可是……我也没有想到……我……”
温暖,久违的温暖在胸膛,可是心里却感到痛苦,并不是因为“她”,而是他,他的原因。只是用眼睛用心灵去感受女人的感觉,身体却像是摆设,无法接近,也不能接近。
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与此,狄杀轻轻地推开了充满弹性的娇躯,淡淡道:“我也不想对不起他。”
陆云徵月愣了一愣,然后苦涩地笑了,往事不可追,却也不可更改,发生过的已经发生过了。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见到了他,心里有微莫的安慰,看到他——虽然他不像一个充满力量的人物,可是看到他,她便感到了安全。
一个深在危险中的女人感到安全确实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可是现在有一个人把所有认为不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
狄杀忽然道:“如果你想离开这里,你便可以离开……童四爷他不会有事的。”
陆云徵月脸色凄然,摇了摇头。
狄杀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陆云徵月又摇了摇头。
狄杀问道:“为什么?”
陆云徵月忽然笑了笑,道:“不想再别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很是明朗,就像遇到什么莫大的开心事件。那些苦楚似乎都突然消失了,她眨眨眼睛,想再跌入那个人的怀抱,犹豫半晌,还是移步向椅子走去。
狄杀长叹了口气,忽然喃喃:“人生相聚本来就是为别离的。”
陆云徵月没有听到这句话,她开心地问道:“你打算住在什么地方呢?这里的每个地方都很好。”
狄杀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灯光,眼神里的忧郁多了几分。他想到了教堂里那张可怕的脸,也知道这些年来对所有人不利,纠缠所有人的那个人终于出现。
他没有出现的时候已经让两个在江湖可谓风云的人物消失。现在他出现了,如果这个人想要对童四爷不利……
狄杀不想再想下去,因为他没有一点把握能保证童四爷安然无恙。其实童四爷是生是死与他没有一点关系,有时候他倒希望童四爷能早点死。可是他不想看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黯然神往。
陆云徵月忽然牵起狄杀的手,轻声道:“走,去我的房间去看看,你以前常常像贼一样躲在我的房间……”说着她咯咯笑着,那是美好的回忆。美好的回忆常常让回忆的人断肠。
陆云徵月不知道狄杀的秘密,一直以为狄杀没有做应该做的是对她的尊重。
听到陆云徵月的微笑,和对往事的回忆,狄杀笑了,他不想让陆云徵月看到他的笑容深处有痛楚。
他没有跟随陆云徵月去她的房间,拒绝本来就是痛苦,可是如果不拒绝,如果再面对无法控制的魅力,他将会更痛苦。
狄杀甩开陆云徵月的手,道:“有一个人更想你……”
这样的话也许只有狄杀能说出来,也只有他说出这样的话还能保持镇定。
陆云徵月盯着狄杀的眼睛,没有生气,只是盯着,好久问道:“你不想么?”
狄杀咬了咬牙,然后干脆地回答道:“不。”
陆云徵月脸上的开心笑容消失了,那份短暂的心情消失了,移步向门走去,低声道:“既然这样,你就不应该来。既然来了,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狄杀面容古怪,忽然道:“他也来到了上海滩。”
那个迈着碎步的女子身体一抖,想起了他的事情。那张轻轻含她脚趾头的嘴,那个嬉笑无常的人。曾经发生过的事,就像是昨日,清晰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
正常的女人是否还能承受?
那种麻痒难当的滋味,美妙,她有些向往……
然后她平静了,似乎那种男女正常的事是不容做也是不容去想的。
一想,就是罪大恶极。
她深深地吸气,想将那心底的罪恶赶去,可是,又隐隐觉得那并没有错。
因为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总有欢爱,总有牵挂。
只是觉得牵挂的人太多,一个是她爱着的男人却不知为何永远对她没有想法,另一个的感觉说不清楚,不知道爱与不爱,只是在夜深人静也会想起。
爱是单一的么?
她摇着头,她不知道。
带着这个疑问她轻轻地离开了房间,回眸的那一眼,有着哀怨和对一些事的不解。
狄杀看着那样的眼神,勉强让自己笑一个,像霍忌那样,笑一个,安慰也好,哭泣也好。
人生的路充满坎坷,他认命。
情感的路充满坎坷,他也认命,可是不甘情感的路没有坎坷,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把那些坎坷抚与平静。一个像他这样可谓不是“男人”的男人情感方面应该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不应该有一点瑕疵的。
没有四大皆空,却似一切皆空。
流恋风尘,奈何风尘并不见得流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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