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十七辆奇怪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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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有人叫它太行山。山的深处有一座更加孤独的山头,这座山头似乎没有生命。
这个山头曾经有过一场大火,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已经是很多年以后,可能多数人已经忘记了那场大火。
多数人忘记了,可这世上还有一两个记着这件事的。
风似乎很大,在外面的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发出尖锐的呼哨,甚至有黄沙吹在一个青年的脸上。霍忌独自站在山坡上,眼睛不知在看什么,似在看远方,又似什么也不看。
这个山头曾经有过比当今长山客栈更令闻风丧胆的一群人,可是现在所有的风光所有的无限,似乎在这里都没有什么迹象。
霍忌慢慢蹲了下来,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坟墓,几根青草长在上面,随风轻轻地摇摆。霍忌轻轻地抚摸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只写着一个字:忌。这个字是霍忌刻上去的,刻上去以后,这个字不仅成了一个死去人的称呼也变成了他的名字。
霍忌也不知道长眠在此处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可是他知道他叫长眠在这里的人:娘。
风吹动着他英俊的脸庞,鼻子上方的那道疤很是显目。风也贪婪地吹着他脚下那颗血迹已干的头颅。
他嘴角出现一道浅浅的苦笑,因为没有人让他杀人,而他却固执地觉得有些人非杀不可。一个对他似乎很好的人也没有阻止他做这一切。霍忌现在就在等待那个对他很好的人,那个人在多年前也是一个和尚,可现在他手中已经没有了佛珠,头上也没有了戒疤。
他出现在霍忌的身边时周围的阳光都似乎冷了下来,天空也像是阴沉了下来。一个巨大的阴影将霍忌笼罩,霍忌没有回头,知道是他等的人来了。
一顶黑色的礼帽遮住了他的眼睛和眉毛,只有一个很笔直的鼻子斜斜地出现在视野。他的下巴上露出青色的未剪尽的胡碴。他的个子不是很高,可给人的感觉却好像高不可攀。他盯着地上的那颗头颅不说话。霍忌感觉到了突然出现的阴影,默然许久,忽然抬头问道:“你是不是霍天弃?”
那人没有说话,微微抬起头,看向了那座坟墓。他僵硬的身体忽然之间透出了温柔,抚摸墓碑的手也像是在抚摸一个衣裳剥落的绝世佳人。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的动作很温柔,似乎怕惊醒睡在墓**中的人。只是触到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时他的身体忽然一僵,慢慢地挺直身子,刚才的温柔之意在倾刻消失殆尽。
他背着手,面对着吹向他的风。
他似乎没有听到霍忌的话,而是缓缓问道:“杜弃现在怎么样?”
霍忌也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缓缓问道:“你是不是霍天弃?”
那人抬起了头,隐藏在礼帽下的脸被阳光照着。这是一张让人难以忘记的脸,只要你见过就一定不会忘掉。左面的脸颊有三道刀疤,长长的刀疤似在述说他的不幸和沧桑。他的脸轻轻一动就像是有三条蚯蚓在不停地扭动。右面的脸颊上的皮肤像在挂上去的,似乎随时要掉下来。除了可怕更让人感到有一点恶心。
这张脸上让人看不到生机,像是刚从坟墓里里趴出来的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只是他的眼睛却依旧闪着针一般的光芒,秃鹰般的犀利。
良久,那人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名字不过是一个让世人相互分辨的称呼。而我现在基本上不需要和世人分辨,偶而见见你,可见到你并不需要分辨,你能认出我,我也会认出你,多知道一个名字有什么好处呢?”
霍忌还是坐在那坟墓的旁边,嘴角有一抹嘲讽一切的笑容。他看着荒凉的山头,眼角流出几滴辛酸的泪水,可是他的声音没有变,“当年的人已成枯骨,当年的土也成坟墓,如今土地变了,变成了坟墓,而你却没有变,还在活着。”
那人静静地站了好久,缓声道:“其实我也变了,当年那个除暴安良不谈酒色的人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霍忌忽然哼了一声,道:“当年你为什么不救她?”
“她”当然是指坟墓里的那个人。
那个脸上有着三道疤的人静静地坐着,他不说话,他本就是一个不苛言笑的人。别人的笑容会给人带来欢乐,而他的笑容却让人感到恐怖,不管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真诚的笑,还是故意的狞笑,别人看到感觉到的只是恐怖。
所以他在霍忌面前从不笑,因为他不想让这个年青人觉得他可怕。
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笑过。也许是他确实没有开心的事,也许是他不想给他们造成心理上的阴影。
他偏着头打量面前这个英俊的年青人,他依稀看到了他当年的模样。可是现在他的脸已经不是一张正常的脸,他忍不住想笑,可是他忍住了。那人低头叹口气,道:“如果你想叫我霍天弃的话就叫吧,反正名字只是一个称谓,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的。”
霍忌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那我是谁?”
霍天弃愣住,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他只是站起身,道:“我该走了。”
霍忌道:“等一等。”
霍天弃停住,却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说话。
霍忌忽然从背上抽出那把黑漆漆的剑,扔了过去,道:“你的东西我还给你。”
霍天弃没有回头,轻轻地伸出了手,不见有丝毫夸张动作剑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霍天弃凝视好久,低头叹息一阵,慢慢地向前走去。
转过前面的小山坡,有一道陡坡,弯曲着扎向山脚,山脚一条蜿蜒奔腾的大河昼夜不息。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依稀有隆隆水声传来,当霍忌完全看不到那个在高大的树林间也显不出其高大时他的眼睛重新回到了墓旁。
霍忌看着远处斜斜的山坡,然后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孤独地向下走去。
“我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地?”
霍忌喃喃自语着。
他赤着脚站进了小河,河水冰凉,甚至有些刺骨的寒冷。他微微地在河水中移动着,感受着,也在计划着接下来该去干什么。
他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所以不能停下来。
每个青年每天都在不停地奋斗,有的人奋斗是为了出名,而有的人奋斗——却是为了杀人。
有些路是自己的选择,有些路却没有选择。
霍忌抬头看看已经远离的孤单的山头,可能还有流恋,可他知道流恋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只有解决了那些事情心中留恋的地方才会变成永远能存在的地方。
人生的许多事其实也一样,留恋是每个人的想法,可却不是每一个人的做法。

霍忌在这座山上走了三天才走了出去,走了三天并不是因为他找不到路,而是他不想这么快离开。
苍松翠柏已经遥无踪影,淙淙水流也从眼中消失。不想离开,最后还是要离开。霍忌深深望几眼长大的地方,眼神里的流恋像盛开的花一样。
过去的事他没有经历过,过去的人他没有见过。只是每当念及,心里愤恨罢了。
他双手抱在脑后躺在沙滩上,他在等待过往的车辆或者马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车来,可是他还是在等待。
这次他好像很幸运,只等了两天便等到了一辆车,接着他看到了第二辆车,然后第三辆车也驶来了……一共驶来了十七辆车,除了第一辆和最后一辆坐着满满的人外,别的车都用墨绿色的油布包着,似乎是怕被雨水淋着,又像是怕被人看见。
——日本人的车。
霍忌忽然多了一点愤恨。
车里的东西是什么呢?霍忌忽然多了一点好奇心。他这个人本来就是四海为家的,看到有趣的事当然不会错过。
那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扎在他的身上,恨不能立刻下去将他撕食。他们没有下去是怕贸然的枪声会引来正在这一带活动的八路军。他们一直在找八路军——他们只敢在人多的时候武器装备很好的时候去找八路军,现在他们没有那个胆量。所以他们也只是看霍忌,而没有扣到他们手中的扳机。
当十七辆车驶过这片荒凉地土地时,一个一直在看霍忌的日本士兵忽然发现,那个躺在沙滩上的青年竟然不见了。他揉揉眼睛,还是没有看到霍忌。他本想对坐在车里的长官说一声,可能是距离太远路太颠簸也可能是走过漫长的路途他已经累了也有可能他没有把霍忌的消失当回事,以为这个青年怕惹祸上身已经跑了。也许他对长官说一声,霍忌可能就会死在这么多人的枪下,可是他没有说,他没有说的结果便不同了。
许多事往往就是这样,如果你把发现的说出来可能就会改变你的命运。
霍忌不是怕惹祸上身而逃跑了,他没有逃跑,而是以极快的速度钻进了最后一辆车的“肚子”下面,然后牢牢抓住车下的钢板。
车不会说话,所以车上没有人知道在他们下面有一个人。
大概过了三个时辰,霍忌的胳膊有些酸痛,可是他知道不能松开,松开虽然不会失去性命,可会失去人生的一次冒险。他喜欢冒险,而且痛恨日本人,所以就算咬着牙他也会坚持下去。汽车一路颠簸,霍忌的背已经被擦破了好几个地方。本来汽车驶了三个时辰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往以后的路支撑,可是他支撑了七个时辰他还没有离开这辆车。
这就是毅力,只要有毅力,什么看来不可能的事往往都会变成可能。
一个小镇,一家酒楼。
酒楼的规模好像还不小,留住了这些日本人的脚步。这些日本人也觉得他们有必要在这里“消费”一下。当然他们“消费”是从来不出钱的。因为他们觉得在中国无论做什么都不应该让他们掏钱,因为他们是日本军人,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人不知道他们来中国是干什么的,一定是活的不耐烦了。
即便这家酒楼是当地恶霸开的,他们也不担心自己口袋里没有钱,因为他们手中有枪。在这个时候有一把枪可以解决很多事情。
天色渐暗,酒楼亮起灯光。那两颗高高挂着的灯笼吸引着很多人。
酒楼里的店小二老远就跑来了,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只乖巧的狗看见了他的主人,他的嘴里左一个太君,右一个皇军,让那些日本士兵大为受用,他们哈哈大笑着,他们从这个店小二身上看到他们来中国的希望。一个戴着眼镜戴着一顶日本士兵那种样式帽子的人向那个表情傲然的长官翻译着。长官一摆手,后面的车从酒楼的另一侧驶进了酒楼的后院。
店小二似乎已经忘记这酒楼里还有其他的客人,只是满脸堆着笑跟着他口中的太君后面不停地走。其他的客人心里虽有气,可也不敢说话。翻译官向店小二摆摆手说道:“到后面把皇军阁下们叫来。”
后院里有一片刚刚发芽的垂柳,枝条轻舞,枝条下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青年。
院子中央有一口不知深浅的井,霍忌凑过去看了一眼,看到了井中那轮圆圆的月亮。圆月常会让人想到一些伤心的事。霍忌忍不住抬头凝望深沉的天空。
酒楼里的人很多,可能是各地有钱却不得不逃难的财主都来到了这里。他们都在小声地交谈着,他们交谈的内容当然是刚刚走进来的这些日本士兵。那个腰佩指挥刀的大喝一声:“八嘎。”酒楼里立刻静了下来,他不喜欢这里有人说话高过他,尽管那些人的说话声不及他的万分之一,可是他不能容忍。
他用手拄着指挥刀,环视着这里的人,威武十足。半晌,他笑了,然后坐在椅子上叽哩呱啦地不知说起什么鸟语。他的话虽然很难听,可店小二却是一副听天籁之音的模样。
酒楼里有的人不能忍受,起身向楼上走去,他们想到楼上睡觉。的确睡觉比在这里听这些人说话有趣多了,那个刚踩上楼梯的人没有走了三步,便在一声枪声中滚落了下来。他的大腿上流着沽沽的血,他咬着牙怒视着那个开枪的人,那个开枪的日本人笑着向他走来,叽哩呱啦地说着,旁边的翻译官重述着:“太君说,这里没有人能离开,你们必须等我们离开你们再能走,你们这群猪没有选择的权利。”
翻译官已经说的很清楚,所以已经没有人再乱动。
太君哈哈笑着,转过头对翻译叽哩呱啦地说了几句,翻译官转身一把拉过店小二,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女人?”
“女人”,很多人听到这两个字只会想到一件事情,所以店小二也明白了,并不用翻译费心解释。店小二满脸堆笑,道:“现在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我们的人已经出去找了。”
店小二的表现很令太君满意,太君拍着他的脑袋用生涩的中国话说:“良民,大大地良民。”
太君的饭已经吃完,拍着肚皮迷着眼睛盯着酒楼的门。不时露一个恶心至极的笑容。
他在等待女人。
这些日本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过女人,如今马上就要看到女人,他们有些迫不急待,倒觉得等待可以给他们带来愉悦的女人也是一种折磨。好在这种“折磨”并不痛苦,他们也乐意等待,因为等待女人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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