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伍•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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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南隅的月溪楼,看似寻常酒伺,却倚得地处官道之势,来往商徒,旅者纷纷下塌,加之店内珍馐驰名,馆外恰逢街市贩所,上至城内权贵,下至寻常市井,皆登门寻食觅饮,馆中日日宾若云来,门庭若市。秦柔独自立于数丈开外行,远远望住前方酒馆扁额之上所书“月溪楼”三字,面上掠过几许犹豫。片刻后,眉蹙起,将手伸至襟前,又蓦地止了动作,忧心忡忡地向四下环视一阵,见身侧虽是人潮难滞,却亦皆是各自忙活着营生,未有人留意到她,她便略安下心来,自怀间取出一封书信,在手里攥了攥紧,提步向月溪楼行去。
她此番出府,名堂上是为钮祜禄氏取订制的衫褂,实是支开了驾车的小厮,携钮祜禄氏的亲笔回函交予柔甄兄长手中。忆起那日她将掩匿多日的家信交予钮祜禄氏,心中惶恐忐忑,难辨胸中之畏源自孰意,却果不其然见得钮祜禄氏先是大惊失色,双唇微颤不止,目中却浮滢渐起,百转千回终淤结成霭。她欲略加慰劝,但欲言又止,见钮祜禄氏满溢感激地执了她两掌连连颔首,她竟是觉出几分自耻之感,满腔己意未明的迷惘未待倾诉,却见钮祜禄氏已然提笔回书,并再三叮嘱她定要交予其兄手中,莫教府里人截了去。
至月溪楼前,秦柔滞下步子向堂内寻去,见馆中宾客满座,嘻喧扰嚷,便立于外堂,凭了曾偶闻钮祜禄氏所述之韵细细探觅外貌神似柔甄家兄的男子,她猜想那男子当是已将至而立之年,面容清俊,一身书卷之致,语谦和,态恭逊,着实一副文人墨客的雅相,又无好高务远,圣贤自居之焰。
斟酌之际,忽闻一人行近,秦柔回身看去,见了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满面笑意地作了个揖,道:“可是柔甄姑娘?”
秦柔方要称是,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答道;“柔甄姐姐今儿有务在身,离不了府,便让我带她来了。”
“我家公子原是寻思着能与胞妹一叙,人既是未能前来,便只得作罢。”少年上下打量秦柔一番,又道:“柔甄姑娘可有书信相托?”
秦柔颔了颔首,将回函取出交至书童手中,道:“这便是了,姐姐说了是给西北父母的信函,托家兄代转。”
“多谢姑娘。”书童又是一笑,扬手便作送客状。
秦柔点头礼过,便转身向市集行去,待行了些许步子,回首再向月溪楼望去,见那书童四下探了探,将书信掩了掩好,出了外堂,向官道另一侧疾促行去,顷刻便为人流所掩。秦柔暗叹柔甄之兄行事谨慎,许是担忧信件未能交予钮祜禄氏手中,若辗转入了四阿哥的眼,恐怕便是一场大波,故不亲身前来,仅是遣了身边的书童来应话,如是一来,即是来人非钮祜禄氏所差,亦不会露了身份。秦柔思索下来,庆幸自己未以柔甄之名行事。

返至府中,秦柔径直行向钮祜禄氏栖室,方才轻扣了扣前扉,便闻得钮祜禄氏允声示她入内,她遂行入房中,反身将门掩实。
“如何?信可送到了?”钮祜禄氏一幅忧心难安只色,两手攥了一方帕子来回揉挲。
“兄长行事严慎,许是顾及京中耳目混杂,未曾露面,仅是差人身边的小厮将信取走了。”秦柔答道。
钮祜禄氏目中虑色稍显,又难抵愈加澎湃的心驿,喃喃地道:“我阅其来函时,他已抵京数日,若是再晚些,怕是要与之错身。”
“是奴婢之过。”秦柔连忙道:“奴婢疏忽大意,未能及时将信交予格格,要格格与家兄苦侯多日,实在不该。”
“我知你的心思。”钮祜禄氏面色淡定下来,展眉望向秦柔,道:“你将信一直私匿着,不是疏忽,是犹疑。你是忧我心意又起,这收了多载的文房用物便是前功尽弃。”
秦柔低头未语。
钮祜禄氏自嘲地笑道:“你一番心思望我割舍前尘,却又仍是将他的亲笔来函交予了我,许是我与他真真缘分未尽罢。”
秦柔心中惊惧迷茫交缠,仅是游离般地道:“格格……”
钮祜禄氏道:“你莫须担忧,我回函亦仅是盼着与他再作一叙,我既是这府里的人,与他即是重逢,又能如何?”
“恕奴婢斗胆一询。”秦柔道:“格格既是做此思量,又为何回函答应初八与家兄一聚?”
钮祜禄氏闻之,双肩略一颤抖,低声道:“明日爷将奉皇命南下办务,此一行便是半月未能归府,我向福晋请了意,三日后往檀化寺为爷祈福,我欲乘此契机与你兄长一叙,亦是当面同他话别。”
秦柔不再作声。她知她自欺欺人。
当年踏雪并行,携手临书,欢啼笑音仍在耳,宿命之隔得再聚,襄王梦,神女心,岂可忘,岂可忘。

夏尽逢秋叶始落,庭阁落寞意萧索,
犹念那年繁花赋,觅得旧人何再错。

次日。
四阿哥名曰奉旨南下办差,却未见车马待候,公文携备,差役相从,吏者相辅之势,四阿哥一身寻常衣衫自偏门出,随其后者仅近身小厮一人,福安躬身随后,一面闻得四阿哥交代打点一面连连点头得命。
秦柔自偏苑回廊下行过,见得四阿哥素简出行,心有疑惑,停下步子来看了看,转身向同行的翠燕问道;“往日爷若是出行执务,福晋必要亲身相送,今儿怎没了动静?”
翠燕将一指立于唇前,示意秦柔放低声响,耸了耸肩,答道:“这回说是皇上钦命的差使,可爷哪回奉旨南下是打自个儿府里走的?”
秦柔想着此言在理,常日四阿哥皆是晨时入宫道安,后由宫中管事太监亲送,携侍从副官数人自武门出宫。此番于低调从简,甚是惹疑。
翠燕凑近秦柔耳畔,又道;“我看这可是什么不得引人注目的密差!”
“瞎议论什么!”一声低喝自后传来,翠燕一惊,轻呼出声来,向后看去,是厮役管事的福顺立身其后。
福顺下颚微扬,目略晗起,语调低沉中压迫之势深植,道;“爷这回是微服探巡,府中上下皆心照不宣,不敢妄自猜议,你二人若是敢作声张,小心自个儿的贱命!”
二人连忙低头识过,向福顺礼后疾行离去。秦柔心中隐隐忧患,又难寻其源自何故。

四阿哥离府翌日,八月初八。
秦柔自行置备妥当,又至后扉处向驾车的小厮通了口信,拟了起行时辰后便连忙行向钮祜禄氏所居厢房。入前室,见外衫披袍皆已得备,却未见钮祜禄氏,秦柔便扬声请了个安,闻得内堂中传来钮祜禄氏柔唤道:“进来罢。”
掀了帘子步入内室,见钮祜禄氏正端坐镜前,身着浅青绣褂,凝碧棉裙,映得素来娴静淡然的面庞染上几分雀跃生动的盈彩,耳后青丝皆拢起,于颅后挽作别致的缳髻,又留了一束纤柔秀发别致地于左侧辩至肩头。秦柔自镜中看去,觉钮祜禄氏今日甚是异于往常素秀之意,非但衣衫鲜丽精致,面上妆容亦是玲珑悉心,柳眉明眸,皓肤粉唇,两颊氲影若霭,又似桃红。
“奴婢已让厮役备好了车,待格格打理妥了便可起身。”秦柔道。
钮祜禄氏细眉微微一动,和声道:“我已吩咐了翠燕留于府中好生打典,这便动身罢。”
秦柔应了声,将钮祜禄氏搀至外堂,为其理好外衫,正欲将其引至厢外,却见钮祜禄氏略有驻足,目似恍惚。秦柔心生怜意,轻轻唤了一声,钮祜禄氏回过神来,莞尔,遂前行。

檀化寺属东城辖域,内修佛殿,斋院,舍利塔十余座,供奉神象仙位数十尊,寺内僧侣百人有余,住持者获德道盛誉,更得康熙屡次探访,寺中善徒信者络绎,常年香火鼎盛,京中皇亲显贵亦常至寺中祈福求经。
秦柔于寺中正殿外候得半个时辰,见钮祜禄氏自殿中出,面色略忧,目中却显喜色,正值疑惑,便见其手中一方纸笺,当是入殿时所求签文。
“格格可是求得了良签?”秦柔询道。
“沐新春,送霜落,昨夜风前**逝;容颜旧,心绪改,待得折柳换花斓。”钮祜禄氏轻轻吟道:“‘何仙姑入京忽隐踪’’,可为上上签,亦为极下签。”
““奴婢记得儿时闻得何仙姑入朝见武则天一说,相传那日何仙姑上京时失了踪,实则是已列升仙籍。”秦柔道:“这签文颇有别旧事迎新景之意。”
钮祜禄氏低叹一声,道:“我是怕是时隔多年,物是人非,已成殊途。”
秦柔恍然地道:“格格如是决意辞别,便无可神忧,但心中若是扔有牵挂,这一见便是教自己理清了往后的思绪。”
“终是你懂我。”钮祜禄氏无奈地一笑,道:“我与他约见于寺府里苑的斋塔,你当真不随我来与你兄长一聚?”
秦柔摇摇头,道:“兄妹之情,书信已寄,倘若相见,不过徒添神伤。”
钮祜禄氏晗首道:“也好。”
“奴婢便在寺外与厮役一同候着格格。”秦柔道。
秦柔望住钮祜禄氏一身纤弱的碧衫婉婉行过正殿,向斋居所处之屝逐渐匿去了迷茫的远影。一阵愧疚之感轰然袭来,仿佛将要幕天窿地,将秦柔生生吞噬于惊恐与内疚间。她自视似极了卑劣的叛者,因她终于察觉的对四阿哥的那分倾心,她握紧了机缘的契启,目送钮祜禄氏尚未冥熄的年少爱恋在她瞬刹的私心驱使下一触即发,缓缓步入前途难卜的险境。秦柔沉静自敛的心绪于钮祜禄氏目睹兄长来函时苏醒,她见钮祜禄氏目中赫然涌起华彩,惊喜,欢雀,顾虑,担忧,却最终于她的无从制止下汇作义无反顾之势。她无力唤住她,只得看着她已然沿着寺院的石径步步行向忆中的雪原,心中隐忧终是难敌重逢之愉。
秦柔忧惑不滞,胸中似是满腔愁恐,满腔愧责,已然将心间牢牢填毙,幽闷地无以复加,脑中却又似举野空旷,清冷地闻得寂寥生疼地回响。她下意识地捂住襟前,眉间似是感知了那痛楚一般,深深纠结,却忽然闻得一明朗的少女之声跳跃入耳,满携睽违许久的温暖香气,驱走她满面愁色。
“秦柔!”
那声音唤着她几乎要被忘却的姓名,声音的主人苏小妩立于她身侧,微笑,像极了一个温柔的奇迹。
“小妩?”秦柔满目难以置信。
苏小妩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八爷来探访住持,说是寻经求道,我想大约是打探前些日子康熙亲访檀化寺的细枝末节,我不当值,就扮了小厮出来凑个热闹。”
秦柔打量了苏小妩好一阵子,轻问道:“你真跟了八阿哥?”
“只是偶能在宫里见他几面罢了。”苏小妩叹了一声,道:“平日里他也差人送些精致小巧的雕花铜镜来,说不准哪天就找到那一面能带咱们回去的镜子。”
秦柔轻锁了眉,问道:“真是找到了镜子,你舍得回去?”
苏小妩一怔,许久未语。秦柔亦垂下首去,心头忧思又起。
苏小妩推了推秦柔的胳膊,问道:“上次在畅春园见你,你说那秀女的哥哥来了信,你真的交给钮祜禄氏了?”
秦柔沉默片刻,将由来原委,自身担忧一五一十对苏小妩说了,便见得苏小妩瞪大了眼睛望住秦柔,问道:“要是能回去,你自己又舍得四阿哥么?”

秦柔不答。
苏小妩又道:“钮祜禄氏与那年少时的恋人要是死灰复燃,四阿哥那儿该怎么应对?要是因此使得弘历无法出世,你不就改变历史了?”
秦柔只觉得恼中轰隆一响,霎时间苍茫一片。
苏小妩满面焦虑,正要再度开口,见殿后处一名差役打扮的小厮正向己处行来,只得低声对秦柔道:“我得回斋室那儿去了,八爷和莲生先生许是要打道回宫了。”
“莲生?”秦柔询道。
“前些日子随江南巡府上京面圣的文仕,近来似乎总是同八爷随行。”苏小妩答完,见行来的那小厮愈渐逼近,便只得拢了秦柔的手,用力紧了一紧,而后提步离去。

殿前烟香萦回,青蓝薄霭与往来人影重叠,秦柔隔了浅雾恍惚看向殿中人,偶间几妙龄女子奉香弓膝,双目晗,掌合十,柳眉含羞,丹唇微启,轻念有词。秦柔怔怔地看着,眼前蓦然浮现一男子深邃的横颜。
求佛,
赐君如斯,
得吾遇之,
结尘缘。
……

昏时,钮祜禄氏自檀化寺归府后便独席于室中窗侧,膳食未入,滴水未饮,秦柔自翠燕处呈了雪梨饮物至厢中,见其倚棱敛目,郁郁寡欢,猜测她与柔甄兄长许是未能复往,心中略感舒展,便将盅碗搁下,行到钮祜禄氏身侧。
“多年未见,他变了许多。”未等秦柔开口,钮祜禄氏已缓缓道。
秦柔未作应答,仅是轻轻点头,静聆其语。
“他样貌未显改,言里辞间亦是温煦有加,却已失了当年的那意味。”钮祜禄氏叹息道:“他虽决口不提家室,但以他现下年岁,当是儿女有育了罢。”
“恕奴婢大胆。”秦柔道:“格格您说家兄已非昨日,您自己又何尝未变呢?”
钮祜禄氏闻之一怔,沉下眉去半晌未语,许久后,方才扬起面来望向窗外,夕影已溺,夜穹晦色,神色宁静地道:“确是如此。光阴远隔,我已非当年的盈苒,他亦不是当年的莲生。”
莲生。
赫宜•莲生。
闻其名,犹如晴日惊雷于秦柔脑中突兀乍响,她方才自苏小妩处闻得八阿哥身边一自江南进京,名为莲生的男子,又忆起曾闻钮祜禄氏说起柔甄之兄于江南任职多载,如是一来,钮祜禄氏日夜念想的少时书匠,她口中的莲生,竟属八阿哥一党。
秦柔心生警觉,向钮祜禄氏询道:“家兄可向格格询过府中之事?”
钮祜禄氏略作疑惑,道:“仅是问了爷可在府内,大约几时回府。”
秦柔心中一颤,忆得四阿哥起行前福顺曾叮咛下人不得将四阿哥离京办差一事对外宣扬,许即是恐敌党者乘虚而入,借机于京中设计谋划,莲生既为八阿哥党羽,无故问及四阿哥行踪,必定有所图谋。
“自我十三岁入选秀,便再未与他照面,仅是听闻他被遣江南,此外再无音信。”钮祜禄氏摇头惋叹,秦柔见其伤神憔悴,不忍将心中所虑如实告之,仅于心间暗自希冀四阿哥安然无澜。

数日后,江南巡府付命已毕,携其一从离京,莲生于随行之列。钮祜禄氏虽已悟得旧人已异,却念及昔时情怀,欲于月溪楼为其饯行,却碍于身份无从离府,恰逢此日秦柔奉命至城南缎坊取衣,钮祜禄氏便借秦柔衣衫行头,佯作婢女自后园出府,秦柔留于偏厢应候。
钮祜禄氏预于午前归府,秦柔候至未时仍旧不见后院动静,心中忧疑渐起,又忽然闻得前厢人声喧哗,轻行至外堂仔细聆去,闻的三两脚步声自室前过,由隙中窥去,来人为年氏房中婢女。
“你说爷怎么才这些天就回来了?”婢女其一道。
“许是差事办完了罢。”另一人道。
““胡说!就这几日工夫,怕是连辖县都未出呢””那名婢女又道:“我看是京中出了差子!”
“这些个岂是我们议论得的?”另一人忙道:“赶紧将爷已然回府一事禀告主子才是。”
二人急步行远。
秦柔面色骤然化白,心中躁动不安,欲往后苑探钮祜禄氏是否已归,此刻四阿哥一行方才抵府,前庭一派扰嚷,此刻她亦离室不得。万般焦促,却只得倚了室扉向外寻探,少顷,闻前府生息正向厢室所处之苑渐近,心遂悬起,只听脚步,人生越加迫近,向廊前看去,竟见了四阿哥正缓步行来。
秦柔面色霎白,心中惶惑,自房门罅缝中望得翠燕急迎上前向四阿哥行礼,道:“奴婢给爷请安,格格今早身体不适,未出房门寸步,至今不闻响动,当是正在休憩。”
四阿哥未作侧目,径直自翠燕身侧行过,向厢房逼近。秦柔见势不妙,立刻退去外衫,将环髻解下,于钮祜禄氏塌中面壁躺下,以被褥掩住侧脸。方待倏忽,便闻房门启,四阿哥步入室中,似是四下环顾一番,而后径行入内厢。秦柔屏止呼吸,只觉心律慌乱惶恐,闻四阿哥止下步子,又闻塌旁案中器皿声响,便知四阿哥许是正在摆弄钮祜禄氏置于几上的文房用物,忐忑稍滞,四阿哥却突然搁下手中拨物,向塌前行来,秦柔自知临将暴露,不由地紧闭起双目,眉蹙结。
此时外室忽传来福安请安之声,四阿哥令其候着,转身行至外厢,秦柔暗自沉了口气,闻得二人对白。
“爷,方才探子回报,说是姚大人已猝死狱中。”福安道。
“果不其然。”四阿哥冷哼一声,沉声道:“老八既是察觉了这一眼线,必难容活口,日前以私匿贡品之罪将之收押,我次番南下后本要打点此事,却不想走露了风声,叫老八先行一步,杀人灭口了。”
秦柔心中一惊,知忧虑已成谶。夏时于畅春园中,她曾闻苏小妩说起八阿哥已然察出四阿哥布于其身边的眼线,为免查办马齐之径为四阿哥获悉而制罪将该探子收入牢狱,欲借机除之以免后患,近日四阿哥离京南下便是大好契机。而四阿哥出行一息,自然是莲生由钮祜禄氏口中探得。
四阿哥询姚姓吏者死因,福安便答道:“据狱中探子称,九阿哥曾向姚大人逼问其余眼线的底细,姚大人不从,九阿哥欲施之以刑,姚大人便服了毒,九阿哥便对外宣称其乃畏罪自尽。”
四阿哥沉叹一声,又问道:“我命你差人彻查之事,可有眉目了?”
福安道;“回爷的话,奉命查探的几人方才已抵府中。”
“让他们于书房候着。”四阿哥语落。
秦柔未敢动作,仅是于内室闻见二人迈步行出外室,而后自院中向书斋出行远。
待二人离去半晌。秦柔方才起身合衣,速行至偏邸后院,见钮祜禄氏已然候于扉前,面上虽是愁绪未散,却较几日前添了些许释然,秦柔想她亲历送别,定是意向放怀前缘,安生度日,若是如此,与其告之莲生欺其情感,仅为探得四阿哥行踪,不如将其事瞒下,令钮祜禄氏仅以时移世异,人心渐远为憾,逐渐淡忘往昔情愫。秦柔仅是告其四阿哥提前归府,见钮祜禄氏神色大惊,便以诸事无碍为辞慰之。

暮时,秦柔将差事更予翠燕,正由府园行回己所略作休憩,见福安于后厢前肃色立着,连忙上前请安道:“见过管事。”
福安眉略挑起,略瞥了秦柔一眼,道:“爷传你到书房问话。”
秦柔一惊。
“愣着做什么?随我来。”福安言毕便提步向书斋行去,秦柔只得快步跟紧。

书斋内。四阿哥席于案前,手中执一书笺,卷畔置一盏清茶。
秦柔于房中立了良久,四阿哥始终未曾抬首,亦未有半句言辞。此情此景,令秦柔仿佛置身四载以前的那个雨夜,她亦如是静静立于他身前,隐隐灯烛摇曳出暧昧的隔影,他同她共同缅溯着早殇的少年,她于闪烁不定的光晕里初见他隐晦的温情。她恍然悟得,或许她对他的绮想,便萌于那时。
但今日却非前昔,眼前的四阿哥面色冷峻,目如墨,眉浅蹙。秦柔心中隐约猜得四阿哥此番传召当与行踪暴露之事相关,他命人追查,若是寻得了有关莲生的些许线索,哪怕分毫,便定将与冒名其妹的她扯上干系,她想也罢,若是自己皆事揽下,便可保钮祜禄氏周全。如是一来,既是报得收容之恩,又算是为自己一时私心将信交伏做了弥补。
约摸半个时辰后,四阿哥放下书卷,起身行至秦柔跟前,沉声道:“可知我为何传你来?”
秦柔垂首未语。
“事已至此,反倒装聋作哑起来。”四阿哥道;“我一时大意,未曾料想老八许是于我府中亦安插了探子?”
“请爷明察!”秦柔道:“奴婢与八阿哥绝无任何牵扯!”
四阿哥哼了一声,道;“与老八有牵扯的是前几日上京的江南巡府一行,其中有一人名赫宜•莲生,你可知?”
言至此,秦柔知四阿哥已然知晓莲生底细,便答道:“此人乃奴婢家兄。”
“一派胡言!”四阿哥喝道,随即行至案前,将一卷轴甩至秦柔身侧,秦柔将卷轴拾起展开,竟是一妙龄女子的绘象,画中人似曾相识。她一时疑惑,竭力于脑中寻觅画中人的音容,未果。
“画中人为莲生胞妹,名赫宜•柔甄。”四阿哥冷冷地道。
秦柔大惊失色,身子一晃,向后退去一步,又见四阿哥步步逼近,于她身前立住,一手执起她下颚,她惊惶地抬起头,目光触及他深邃却炯灼的瞳仁。
“你既非画中所绘之人。”四阿哥一字一句地道:“说!你究竟是何来历?”
那只手不断施加力道,她只觉颚骨一阵疼痛,俄顷间,那痛楚自面部弥散开来,似是要遍及周身。她涌出泪来,他松了手。

秋时已逾,冬雪将至。书斋门扉紧闭关,室外夜将寒起,风声呼啸,落叶翻卷,清晰可闻。书斋中两人相对而立,垂首许久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与眼前的男子四目相接,男子沉晦的目中似是略过一抹动容与惊异,许是惊于眼前女子的淡定与近乎义无反顾的从容。
“奴婢既无由来,亦无归处,天地幽幽,旦求栖身之所。”她神游般地道。
他未语,面色无异,无从获知心绪。
“爷若是不信,驱逐责罚悉听尊便。”她缓缓地道:“爷即是要了奴婢的性命,亦许是为奴婢觅得了一处归属。”
他依旧沉面不言。
似有一瞬,忽闻房外风止,她闻得他道;“我不杀你,亦不逐你出府,你既与那名为莲生的男子并无关联,我便也无意探究你身世来路。”
他脸上似有笑意漾起,如霭间月影,与墨空中隐匿的暗星骈阗生辉,不易察觉,却光芒深远。她迷离地望住他,他隐晦的笑意张扬地蔓延,终于牵动唇角微微扬起。
“我留你在身边,倒要看看你能寻得怎样一处归途。”他语既落,沉浑的音语在她脑中萦回难散。
如愿以偿的喜悦忽然袭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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