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秋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转眼已是夏末。
秦柔着一身浅碧的衣衫行过回廊,至阁前,风乍起,伸手抚却额前发,忽见苑中一纤细侧影倚木而立。秦柔凝神看去,眼前一名玲珑少女,面若桃红,青丝如柳,淡紫裙袂,身姿曼妙,槐木之下,该女子垂首沉思,似有莞尔,日影迎面,只见其肤质剔透,粉唇晶莹,目中带了几屡羞怯之意,疑为天人,初落凡尘。
秦柔惊异于突如其来的陌生少女之美,正待思索其由来,便闻那少女一声娇唤,寻音探去,见四阿哥缓步行来。
“给爷请安。”少女音色稚气未却。
“怎会独自在此?”四阿哥面无波澜,声色沉敛依然。
少女乖巧一笑,答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方才痊愈,这便想着来赏赏园子,若是丫寰跟着,怕是要嘘长询短,不得安生了。”
四阿哥微微颔首,道:“罢了,但这身子仍要留神,莫再受了寒。”
“多谢爷关心,洳颖记下了。”少女福身道。
闻其名,秦柔方才忆起眼前的少女为耿氏,乃初入府中的侍妾,现下与钮祜禄氏同为府中众人唤作“格格”。秦柔见耿氏尚处豆蔻年华,容貌娇美稚嫩,加之方才亲眼所见一幕,想来日前所闻耿氏进府时日尚浅,却甚得四阿哥垂爱一事当属实情。
秦柔正凝神沉思,忽然感到四阿哥不见起伏却深不可测的目光迎面袭来,当即福下身子道:“奴婢给贝勒爷,格格请安。”
四阿哥冷哼一声,目光于秦柔面上扫过,遂提步向书斋处行去,秦柔与耿氏皆行礼目送。
待四阿哥行远,秦柔方欲起身,闻耿氏道:“你可是苒儿姐姐房中的柔甄?”
“回格格的话,奴婢是。”秦柔答道。
耿氏细致打量秦柔一番,道:“姐姐平日深居简出,仅是向福晋请安时有过照面,我竟未觉出姐姐房中竟有这般隽秀清灵的丫头。”
秦柔不明其意,未做答语,只觉耿氏语调略有变幻,非与四阿哥跟前时的娇声细语,此下言中似是带了几分居高临下之意。
“若是安分守己,将来至了年岁说不准能获恩嫁个好人家。”耿氏细声一笑,道:“瞧你模样聪慧,当是能谨慎律己之人。”
“柔甄紧记格格教诲。”秦柔垂目答道。,心中不由寒意渐生。
耿氏一副涉府未深的可人模样,却人前人后大相径庭,秦柔自身尚未发觉与四阿哥之间有何渊源,耿氏却是一番洞悉了一切的神色,笑中含寓,所指显而易见。记起翠燕曾说起下月康熙将出塞行围,四阿哥于随行之列,府中奴才皆议论耿氏将被携往,秦柔暗自舒了口气,心中甚明康熙今次行围,必是波澜欲掀,往后恐怕亦无风平浪歇之时,于是眼下至康熙率诸子自塞外归宫的时日,当是难能的宁静了。
世事难料。
即便是已然知晓时局所向,却未能确保自己并未置身其中。
秦柔正席于马车中,面容于沿途的颠簸间愁思深结,撩起窗前帘幕向外瞥去,所过景致已由树木丛生更至荒草无垠,秦柔略探出去,便见得前后皆是锦车华撵,数十成百,两侧护军随行,参领乘骑,兵士徒步,沿途浩浩荡荡,声势不凡。
“你怎么一脸倦怠,好不容易出去开开眼界。”苏小妩的声音传入耳中。
秦柔望一眼身前所席的苏小妩,道:“你以为这是游山玩水呐?”
苏小妩挤挤眼,悄悄环视车篷以内,见同乘的几名婢女皆闭目小睡,凑近秦柔耳边,轻声道;“虽说这次秋狩是要出大事,可和咱们做奴婢的也挨不上边,还不如就当作出游。”
秦柔摇摇头,苦笑。
苏小妩坐正了身子,推了秦柔一把,道:“要不是你家格格随四贝勒出行,咱们还没机会见面呢!”
秦柔叹道:“当初听闻十格格被指婚,担忧你的何去何从,还怕你陪嫁去了漠北,没料到你如今都成了长春宫的红人了。”
苏小妩一撅嘴,道;“格格去了漠北半月后,我到长春宫当差,德妃娘娘说以我初入宫的秀女身份,本就该任女官,后来是因顾及十格格,才让我去了福曦阁。”
“是,是,柔甄见过妩儿姑姑。”秦柔作揖笑道,惹来苏小妩一阵推搡,两人便是一番嬉闹。
半晌欢笑后,静谧下来,苏小妩许是感到倦了,于是闭了双目小憩,手却仍旧攥紧了秦柔的衣袖,面上满是安生的浅笑,片刻后便沉睡过去。秦柔未能眠,仅是倚了窗子敛目养神,清晰地闻得车马之声不住地回响,不曾停滞。
至塞外行宫。康熙及其随行妃嫔,诸子,皆于布城中休憩,一众奴才便不得停歇地忙碌开来,安顿车马,归置帏幄,打点饮物,呈备膳食。
因钮祜禄氏居德妃帏中,秦柔便得以与苏小妩共事,夜间可同营而栖,秉灯长谈。苏小妩披了薄毯挤到秦柔塌中,秦柔便由了她一面依偎着,一面低了眉,娓娓道叙连月来于长春宫中的点滴。秦柔始终未语,仅是静静地聆听,不由慨叹两人已身处这熟悉又陌生的时代三年有余,虽非风平浪静却也不曾身临凶险,苏小妩置身红墙以内,竟是觅得了自己神往的男子,亦甚得另一男子垂注,秦柔见她面色薄红,浅笑着谈及十四阿哥对她的留意与关照,自己偶然于深夜忆起的八阿哥的笑语。秦柔含笑望住眼前的苏小妩,惊叹三年光阴,分明使那个自己所熟知的俏皮少女变作了眼前的娇憨宫人。
夜色沉下几抹。
苏小妩已然合衣睡去,秦柔轻轻为其掩上被褥,又寻了一件厚实的袍子披了走出营帐。
秋时已至。
塞外草场不比城池之中,入夜后便风音四起,略有寒意。秦柔裹紧了袍子沿了白昼时奉茶所经之径漫步,沿途皆为营篷,其中宽宏高岸,锦绣所饰者,必是主子们的布城,清简低矮,依华帏所扎的便是奴才们的栖地。此下约摸已近亥时,各帐中皆无灯火,营区内一片沉寂,仅能凭借径中的火把光影隐约望见外围驻岗与巡视的护军身影,闻得远处风声呼啸,鹘鸟孤啼。
难眠时,秦柔便总是仰首望着夜空出神,若是有幸逢得漫天星斗,便能欣喜得彻夜不倦,她目不转睛地迎向夜色晶莹,星辰闪耀,于是忘却了此间置身之处,思绪追随星河流滢远走,回过神来或许已近晨时,她已然完结了一场孤独却盛大的遨游。但于塞外的初夜,夜幕竟暗然无泽,毫无星光,于是莫名的孤寂感倍增,秦柔便不忍再度望向空中,只是垂下目默默地前行。
隔着错落的布城,草场原野清晰可见,秦柔踏着秋草缓行,将目光投向无际的远方。那里一片漆黑,甚至无从分辨草原当有的青碧,她便闭上双目,佯想出一派葱翠的草场,一望无垠,与天相接,她于青空绿野间小心翼翼地牵着某个人的手行走,那只手宽厚温和,手掌是恰合了她的宽度。她安心地被牵引,眼前一派盎然的绿意,一瞬间,她发现此情此景使她对遥不可及的星空再无留恋,于是她打定了主意绝不回头,只是紧紧握住那只手,尽管无法分辨那只手的所有者,她看不清那人的轮廓,仅依稀看到一个清瘦修长的背影,那是一个男子,似曾相识,又仿佛从未遇见。
孤鸟鸣啼,秦柔一怔,回过神来发现眸中已蓄满泪水。她自嘲地一笑,伸袖将眼中的湿润拭去,想着当要回营帐里去了。秦柔将披着的袍子掩了掩好,小跑着行了数丈之远,忽然望见右前的布城后似有两个人影,定睛看去,竟是四阿哥与钮祜禄氏。

此次随行塞外,府中众人原以为非耿氏或年氏莫数,未料临行前数日,那拉氏竟传了钮祜禄氏到自己房中,称德妃将随驾前往,四阿哥有意让钮祜禄氏并行侍奉德妃。闻此消息,府中众人于钮祜禄氏眼前又显出了几分恭敬的神色,想来钮祜禄氏虽受四阿哥冷落,毕竟甚得德妃喜爱,于贝勒府中的日子尚能得过且过,但秦柔看得出虽时隔数载,钮祜禄氏对柔甄兄长一事仍不能忘怀,此行塞外,四阿哥并未携其余妻妾同行,若是有意要钮祜禄氏侍其就寝,钮祜禄氏怕是仍难从命。
秦柔忧心钮祜禄氏,便逼近了二人所立之处,匿身静观。
只见四阿哥前行一步,仰面望住夜空,似在言语,钮祜禄氏静立其后,垂首未语,亦看不清表情,因所距尚有数丈之远,秦柔无从听闻二人言谈,仅能于心中盘算倘若四阿哥今次再度强求,自己是否当要再为钮祜禄氏挡下此劫。那夜深雪中的长跪与四阿哥沉邃如墨的眸子犹令她心有余悸,以她一个婢女身份,若是再招至四阿哥动怒,后果许是不堪设想,她却不忍看着钮祜禄氏目中的感伤顷刻间汇作深重的悲凉。
权衡之时,闻得身后有脚步声逐渐迫近,秦柔警觉地回身,见一明黄锦袍的男子正向此行来,身后毕恭毕敬地跟了两名小太监。秦柔心中一紧,知晓眼前得以与天子同着明黄衣袍之人必是当今太子,又回首望向四阿哥所处之地,二人仍是静立,并未觉察有人渐近。
待太子愈渐临近,秦柔理好衣裙,自暗处行出,拦于一行人前。
“大胆!”太子身后一名太监喝道;“哪儿来的奴才,竟敢碍着太子爷的道!”
“奴婢惶恐冒失,惊扰了太子爷,自知有罪!”秦柔垂目朗声答道,音色洪亮。
“哪里来的丫头?”太子略带慵意地道,“抬起头来瞧瞧。”
秦柔心中忐忑,缓缓将头抬起之时,闻得一人脚步声逐渐靠近,四阿哥沉厚音色自身后传来:“见过太子爷。”
“老四?”太子望向四阿哥。
秦柔迅速低下头去,四阿哥缓步自后走来,行至秦柔身前,以侧影将其掩住,秦柔悄悄回望,见方才四阿哥所立之处已空无一人,钮祜禄氏当已行回德妃帐中。
“是胤禛府里的丫头,初次远行,不识礼数,望太子爷恕她这一回。”四阿哥道。
“已近亥正时分,四弟怎会仍旧在此逗留?”太子语间狐疑。
四阿哥答道:“胤禛方才于十三弟营中小叙,此下正欲回帏中歇息。”
“扎营初日便夜饮长谈,你与老十三真是好兴致。”太子道:“不过当要好生休憩,尤其是老十三,明日围场中若仍是一副醉意未却的模样可不妙了。”
“太子爷所言甚是。”四阿哥道。
“得了,回去歇着罢。”太子摆手道。
四阿哥向太子作了揖,侧身对秦柔道;“还不谢过太子爷?”
“奴婢谢太子爷开恩。”秦柔伏首谢过,而后起身,仍旧于四阿哥一侧以其身影掩住容貌。
四阿哥立于原地,目送太子行远后方才转过身望住秦柔,轻哼一声,似是带了笑意地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奴婢不知爷言下之意。”秦柔垂首道。
“错了,我看你仍是不怕。”四阿哥兀自摇了摇头,又道:“你是连太子之尊亦敢阻拦,碍着道,声音倒洪亮得很。”
“奴婢知错了。”秦柔敛着目,低声道。
四阿哥却笑出声来。那是秦柔初闻四阿哥笑语,相较平日言语间的深邃厚重,那笑声出人意料的清朗,纵情但不张扬,虽是仍旧带着挥之难却的沉稳不惊,秦柔心中敬畏的疏离感却淡薄了几分。
“是个伶俐丫头。:四阿哥道:“此事便算你有功,深夜于营区游逛一事我便不作追责。”
“谢贝勒爷。”秦柔福身道。
四阿哥扬了扬手,示意秦柔起身回帐,便转身向自己的帷营行去。
翌日。
钮祜禄氏随德妃于围场外的帐中饮茶闲谈,秦柔与苏小妩侍其左右,帐中帷帘掀起一隅,可望见围场中马匹已然列位,由兵士牵着于草场中沿围而行,另一侧的华帐中,身着骑装的男子陆续步出,由太监护卫引往各自的坐骑。
苏小妩激动不已,扯了扯秦柔的衣摆,轻声道:“穿上骑装就是不一样,一个个都是英姿勃发的样子呢。”
秦柔瞥了苏小妩一眼,笑道;“可惜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都留在宫里,要是也一身骑装,策马奔驰,那身影你都要记一辈子了吧?”
苏小妩在秦柔手上轻拧了一把,撅起嘴来。
……
围场中号角声起,帐中众人皆向外探去,只见康熙一身锦黄骑装自大帐中步出,诸位随行皇子随其身后,由兵士前后护卫,所过之处,众人皆伏身行礼,高呼恭候凯旋之辞。
“每年出塞行围,真真盛大犹如节庆呢。”钮祜禄氏道。
德妃颔首,道;“在宫中日子久了,置身这塞外草场,便是觉得身心亦开阔不少。”
钮祜禄氏点头称是,道;“苒儿自入贝勒府以来便不曾出京城之地,此番随行塞外,便深感天际高远,江河辽阔,心境都似是都别于往昔了。”
“你等年岁尚轻,自然极易感于苍穹悠远,地大物博。”德妃笑道:“这每年行围,老十三,老十四皆是跃跃欲试,骁勇非常,比起平日里于宫中的模样,可真是英武多了。”
钮祜禄氏轻笑不语。
帐外号角声再起,又闻擂鼓,狩猎正待始发。德妃却忽略感目眩,不断以指尖轻揉额前,眉微蹙。
“娘娘,可是身子不适?”钮祜禄氏问道。
“不碍的,年岁到了便有这易劳神的毛病。”德妃道。
“柔甄,回帷中取些凝神露来。”钮祜禄氏吩咐道。
“奴婢遵命。”秦柔福身行了礼,遂退出大帐。
帐外已是人声鼎沸,擂鼓响彻。
秦柔取了凝神露,匆匆往营帐处行去,途间忽遇围场中几名兵士牵了马匹自康熙及其诸子所临之处向围场行去,秦柔见状连忙福下身子,待马匹先行。她垂了目望着人足马蹄不断自眼前行过,愈渐麻木恍惚之时,却有一身影自她身前滞下,惊疑地抬起头,见十三阿哥一身白色骑装屹于眼前,面容依旧朗如盛夏,此刻更添了几分飒爽的英气。
“十三爷吉祥。”秦柔道。
“四哥竟是将你也带来了?”十三阿哥道。
“回爷的话,”秦柔答道:“奴婢是伺候格格随四爷来的。”
“既是来了,便算你有福。”十三阿哥道:“待我与四哥归来,便要你唱曲为贺,当要好好备首曲儿了。”
“奴婢遵命。”秦柔朗声道;“恭候爷满载而归。”
十三阿哥爽朗一笑,翻身上马,日影将他俊朗的眉目渲染得分外耀目,秦柔于那夺目的笑容中出了神,仅闻一声马嘶传彻耳中,十三阿哥已策驹远去。秦柔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意图将那深棕骏马之上的少年风姿永久地印在这山雨未至的一刻。
因他与她共赏了两场瑰丽的花火。
因他懂得她的吟唱。
因他与她有着雷同的寂寞。
因她深知这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自此他笑靥中无拘无束的神采将被迫日益沉重。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