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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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柔记得自己是未曾见过落雪的。
她生长于南方,追溯间的冬日仅是隔着清冷的空气透出的稀薄日影,晨早尚能够煞有介事地摩挲着手掌,言语间呼出几抹温暖的雾气,临近正午,便不得不眷恋地取下柔软的围巾,午后的日光在操场里投下树影时,她已然面蕴薄红。
这般冻得连手指亦难动弹的日子,实是未曾始料。
翠燕推了门进来,虽是满目倦意,手里却勤快地反复摩搓着。秦柔蓄好热茶,翠燕径自端过喝下,唇色随即红润了几许,闭着眼舒了口气。
“格格午后歇下小憩,约摸着该起了。”翠燕将尚留了余温的茶具捧在手里,懒懒地对秦柔道:“你赶紧去罢,已是捡了便宜不当早值,还想在房里逗至何时?”
秦柔抿嘴一笑,披了厚实外衫向院中走去,心中念着莫要多闻,莫需多想,却仍旧听见翠燕在身后孜孜不倦地怨着:“来了不过大半年,竟是什么好事都给她揽了去,秀女出身可就是不一样!”随后房门沉重地一闭,其声响彻秦柔心扉,她叹了口气,匆忙向钮祜禄氏所居的厢房行去。
入冬以来,秦柔便觉得钮祜禄氏有些异于平日,虽仍旧是一副闲适淡定的面色,但偶能见其兀自出神,手里的书卷摊着,却久久未能翻动一页,有时专注地倾听屋外雪落之声,又似是在那响动中追味着什么。
“格格,您身子弱,奴婢加些碳,再把窗子关严实些可好?”秦柔问道。
钮祜禄氏自冥思间回过神来,浅浅一笑,答道:“还是留个缝吧,看着院里的雪,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境明快不少。”
“是。”秦柔答道:“那奴婢去为格格换一壶新茶。”
秦柔正欲转身出屋,钮祜禄氏却道:“柔甄,我看今日无风,亦非甚寒,不如你搀我到园子里走走?”
“格格初冬时染的风寒方才痊愈,若是又在园子里受了冻……”秦柔劝说着。
“这不是备了冬衣么,不碍的。深居多日,总该活动活动了不是?”钮祜禄氏的目光已然投向窗外,冬日淡薄的日色映上她略微苍白的面容,竟有了些生动的色彩。
……
贝勒府庭园。
距回廊与厅房甚远的一片空处,天寒地冻,鲜有人涉,故打理园子的下人并未扫却此处的落雪,逐日积累,便蓄了一地白雪,钮祜禄氏披了浅罂栗红的外袍立于其上,一手轻提着裙摆,另一手由秦柔搀扶着于雪地中缓缓地走着。午后较晨时添了些暖意,天色灰蓝,抬起头却也能望见鹅黄的日头遥遥落下几缕微薄的光晕。钮祜禄氏风寒方愈,秦柔恐其体弱不适外出走动,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却见钮祜禄氏面含韵采,日照于雪地里映出的光朵将其原本憔悴的容姿衬得光润起来。秦柔不觉地望着钮祜禄氏出神,钮祜禄氏侧目看向她,她这才慌乱地低下头去。
“日日见着的一张脸,今儿瞧出什么新鲜了?”钮祜禄氏轻笑着问道。
“格格,奴婢觉得今日您格外的美。”秦柔由衷地答道。
“何时也学会说这般讨人喜欢的话了?”钮祜禄氏绽开笑靥。
秦柔微垂了目,道:“奴婢伺候格格至今,还是头一回见您笑得如此明朗。”
钮祜禄氏忽然失了笑,闭了目迎着日光仰起脸,分明未有落雪,却似有薄薄的霜雾凝于钮祜禄氏睫畔,她良久未语,唇线温柔轻扬,牵起一丝剔透的愁绪。
“我自个儿也是记不得了。”钮祜禄氏叹道:“这般漾着笑,踏着雪前行,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秦柔未语。
“那时我还不及选秀的年纪,于家中尚无忧虑地度日。”钮祜禄氏微微敛起眼,目光闪烁地道:“那时候,自是喜爱雪天的,鹅黄的袍子,白围领,略染脂粉,终日不知倦怠地踩着雪。”
秦柔仍只是静静地听,见钮祜禄氏一幅沉浸其中的神色,语态温和,眸噙暖意,秦柔觉得哪怕一句附和的回应,亦是突兀的打断。
钮祜禄氏接着道:“阿玛不悦,说是女儿家如此模样不成体统,便请了师傅来管制我……”
语至此,钮祜禄氏已是满面柔缓如同春抚的笑意,苍白多时的两颊方才透出浅浅的红晕,却忽然止住言语。秦柔抬起头,见一深青短袍的男子稍显急促地走来,待他临近,秦柔识得此人为四阿哥的近身奴才福安。
“奴才给格格请安。”福安向钮祜禄氏行了礼,道:“爷请格格到书房去一趟。”
钮祜禄氏略微惊疑,又似恍悟出什么一般转身望去,秦柔寻着其目光向后一看,这才察觉二人漫步的庭院正对着四阿哥的书房,此下虽是门扉紧闭,临园的窗子却开启了一些,足以望见庭院中的景致。
钮祜禄氏由福安领着向书房行去,秦柔随其后。
书斋内。
四阿哥立于案前,手中执笔,似在临帖。钮祜禄氏步入书房,福身请了安,四阿哥应了一声,仍是兀自书写着,未曾抬头,钮祜禄氏只得静静立在一边,低头垂目,神色淡然。许久后,四阿哥搁下笔,案中纸上已然落了数行苍劲的字体,福安迎上前去将帖子小心地捧出,置于案桌的空隅,以檀木章子压好。
四阿哥理好撰书时略别起的翻袖,望一眼钮祜禄氏,问道;“听闻你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可好些了?”
钮祜禄氏道:“劳爷费神关心,已无大碍。”
四阿哥颔首,随后自案桌后步出,命福安再备纸张,对钮祜禄氏道;“许久未见你临帖了,写段宋词瞧瞧罢。”
“是。”钮祜禄氏行至案前,接了福安备好的笔,以左手微拢起右袖,落笔。
秦柔终是明了了自己初见钮祜禄氏时感到的那一分文秀的韵致缘自何处。眼前执笔轻书的钮祜禄氏,面如润玉,眸色清滢,微含浅笑,仿佛早已忘却书房中静观的旁人,仅是于那绢雅秀美的字迹间独自沉浸,如沐春暖。
秦柔悄悄瞥向四阿哥,见其专注地凝视着钮祜禄氏的侧脸,面色深沉如故,瞳中却似有光影流转。今日钮祜禄氏如此柔美煦雅,于身为女子的秦柔眼中,已是如诗美景,四阿哥怎能不为所动。秦柔微微泛起笑容,便望见福安正一面行向书斋前扉,一面向她递着眼色,瞬间,秦柔心领神会,随着福安退出书房。
自福安处得了命,要秦柔留在园子里候着,不知钮祜禄氏大约何时能自书房行出,秦柔便不敢妄自走远,仅是在先前与钮祜禄氏并行的雪地里来回踱着。
见四下无人,又无需谨慎地搀着娇贵的主子,秦柔便伸开双臂,大方迈开步子踏着雪。时深时浅,每逢踩踏便传来闷闷的厚实的声响,着了薄鞋的脚陷进雪里,她真真切切地感到积雪的湿润冰凉,不知为何,有了分外踏实的感知。于是她加重了步子,索性连蹦带跳,深深地踏着。她想起儿时,母亲说着要牵了她在雪原里漫步。分明是微笑着,白雪皑皑,映着阳光蒙上秦柔的双眼,泪却促不及防地落下来,断断续续,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秦柔开始抽泣着吟唱,她竭力寻觅着轻盈明快的旋律,于是忆起了那日十三阿哥所奏的曲子,本是愁绪百结的歌谣,那个男子竟奏出了蓬勃的希冀,如同他晴好的微笑。秦柔回味着那悠扬的笛音,低声轻唱,想着若能吟出十三阿哥那般的爽朗节奏,或许她便也能在这寂寞的冬日里豁然望见春水孱孱,夏日晴空了。

一曲咏完,秦柔尚来不及兀自沉醉,身后已响起单薄却有力的掌声。
十三阿哥的笑颜一如既往。
“奴婢给十三爷请安。”秦柔敛了惊诧的神色,行礼。
“这曲子我仅奏过一回,你竟记下了,是个聪慧丫头。”十三阿哥赞许地道。
秦柔道:“十三爷对这曲子,亦仅有一次耳闻,不但将其融会贯通,更是奏出了另一番韵味,奴婢怎敢于十三爷跟前显摆。”
十三阿哥道:“那曲子甚好,仅是满载忧思,你可说过,那是你额娘喜爱的曲调?”
“回爷的话,那曲儿是奴婢年幼时常听额娘吟起的。”秦柔答道。
十三阿哥轻摇了摇头,道:“你额娘当是个善感易忧的女子。”
秦柔苦笑,神情略有些落寞。
此时福安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对十三阿哥道;“奴才给十三爷请安,贝勒爷在书房中候着十三爷呢,请十三爷随奴才来。”而后又对秦柔使了个眼色,示其到书斋后院服侍钮祜禄氏回房。
十三阿哥允首,刚提步,又回身对秦柔道:“若是唱曲儿,当要捡个暖和地方,大冷天的,莫要冻坏了一副空灵的嗓音。”
隧行。
秦柔福身谢过,目送了十三阿哥的背影向书斋去了,便起身往后院行去。
夜时,秦柔伺候钮祜禄氏宽衣拭妆。
“格格方才病愈,今儿又出了屋子,当心再受寒,早些歇下吧。”秦柔道。
钮祜禄氏似是全无倦色,低垂了眼敛,欲言又止,秦柔疑惑着亦不知如何询问,却闻钮祜禄氏低声问道:“柔甄,近年来你兄长可好?”
秦柔怔住。她对赫宜·柔甄的全部知晓,仅限于那一封进京的荐书,全然不识她竟有一名兄长。但秦柔疑惑的是钮祜禄氏何故突然问起其兄的近况。
秦柔答不上话来。
“瞧我这记性!”钮祜禄氏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他常年于江南任职,与你怕亦是多时未见了罢?”
秦柔只得恍惚地点点头。
“我尤记得他传的临字之道。”钮祜禄氏柔声道:“那时我阿玛命他教我习诗识书,我最恼的便是练字,都说女儿家的字当要细致秀美,我却总临不出那纤细的意味,他便执着手地教我。”钮祜禄氏停顿片刻,垂首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眸中莹亮,接着道:“他一身书卷气,清秀俊朗,字迹甚是秀雅。他总是笑称因师承于他,我那一手字,虽算得绢丽,亦带了几分男子的挺拔。”
秦柔闻之,念想中柔甄的兄长,当是一副清逸俊秀的书生模样。观钮祜禄氏语间微红的面色与眷慕的神情,秦柔猜想其嫁入贝勒府以前,曾与柔甄的兄长有着一段过往,正值豆蔻的年少男女,书房中的执手临帖,吟诗咏词,严寒冬日里携手踏雪,并向前行。或许是知晓身将不由己,二人未能互诉心意,却朝夕相对,眉眼之间,已是脉脉不得语。如此一来,秦柔便为入府至今钮祜禄氏对自己的关照与袒护找到了理所应当的根由。
“奴婢想,家兄身在江南,或许亦是时常忆起任师于格格的那段时日罢。”秦柔微笑着道,心中生出怜意。
“忘却也好,掩于心中也罢。”钮祜禄氏叹道:“别时便注定了不再相逢,想来当是不该再作思量的。”
秦柔欲言语抚慰,突然闻得房门敞开,寻声探去,见四阿哥步入厢房中,福安于其身后一面拢起房门一面向外退去。钮祜禄氏此下已褪去外衫,连忙以双手掩了自己双肩,行礼请安。
“奴婢给爷请安。”秦柔礼道:“格格正要歇下了。”
四阿哥不睬,径直入房中,行至钮祜禄氏身前,沉声道:“既是我府里的人了,有什么可遮掩的?”随即一把将钮祜禄氏拉起,一手紧紧擒住钮祜禄氏右腕。
钮祜禄氏挣了几下,手腕却被四阿哥握得更紧,疼得轻呻一声。
“我原是信了你心里不再藏着那人,今日见你临帖,才知你竟是将心思藏在了这手里!”四阿哥蹙着眉,目中怒意翻涌。
“爷请息怒。”钮祜禄氏哀声道:“苒儿从未敢有此念想。”
四阿哥冷哼一声,将紧握了的钮祜禄氏的手甩开,钮祜禄氏跌坐在地,秦柔连忙上前将其扶起。
“你入府时初次临帖,那份心意已是难以藏匿了。”四阿哥拉过将钮祜禄氏,肃目道:“我给了你时日,你却仍是忘不掉?”语间执起钮祜禄氏下颚,怒视其目。
钮祜禄氏落泪,不语。
“这贝勒府中不止你一个女人。”四阿哥低声道:“我亦无需费时待到你心甘情愿。”
四阿哥猛然拥住钮祜禄氏,伸手一扯,钮祜禄氏发髻即散,长发披落。秦柔的目光越过四阿哥的肩线,触及钮祜禄氏深锁的眉,她双唇颤抖,面色煞白,泪水不断自眸中溢出,目光似在逐渐暗然,却有微茫的流光时而闪烁,仿佛于绝望中尤怀着卑微的乞求。
秦柔感到自己面上已然布满泪痕,她不忍眼睁睁看着钮祜禄氏心怀难以割舍的前尘往事,却被迫从于自己并无眷慕的霸道男子,于是她起身行至门前的桌侧,捧起蓄满热茶的瓷壶狠狠往地上砸去。
茶壶轰然碎裂,滚汤的茶水四下溅起,四阿哥闻声松开钮祜禄氏,回身看向桌前一地碎瓷间跪立的秦柔。
“好大的胆子。”四阿哥经由秦柔的惊扰,方才的盛怒貌似已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深晦胜似寒夜的冰冷。
秦柔低头跪着,感到四阿哥正一步步朝自己行来。
“爷,求您莫要降责于柔甄!”钮祜禄氏哀求道:“苒儿甘愿独自受罚!”
四阿哥至秦柔跟前,滞步。
秦柔屏息。
“给我到雪地里去跪着,天明以前不准起身。”四阿哥冷冷地道,其声寒若霜雪。
秦柔伏首领罚,四阿哥拂袖离去。
因黄昏后又降了场雪,到了深夜庭院中已是一片皑白。
秦柔于雪地中央跪立,既是受罚,便只是披了件褂子,本就是严冬,寒风瑟瑟,加之夜色已沉,更是严寒难耐,秦柔才入园中已是冷颤连连。跪了半个时辰,已觉不出分毫寒意,只感到一阵灼热自胸中涌上前额,顷刻间,细密的汗水布满面颊,如此又挨过半晌,热退,汗湿于冷风中皆干,秦柔唇色惨白,周身冰冷,意识逐渐淡去。
落薄雪。
秦柔隐约望见一名男子披了深黛色外袍,手中撑一柄浅杏纸伞,缓缓踏雪行来。她的视野愈渐模糊,已无从分辨男子的样貌,仅是闻得了他一步一步踩着雪,时深时浅,每一踏皆是闷闷的厚实的声响。她索性闭了眼睛只听着他的脚步,感觉他行到了她跟前,停步。
“往后莫要那般自作聪明。”四阿哥的声音传入耳中,“虽是秀女出身,眼下不过是个丫寰,当真该掂量一下自个儿的斤两。”
“爷教训得是。”秦柔依旧闭目,唇畔是隐秘的笑意,缓缓地道:“奴婢对贝勒爷不敬,自知该死,只是奴婢觉得爷深谋远虑,往后定能得到自身所想,现下步步为营,定不会急于求成。故格格此事,非一朝一夕……”
语未尽,秦柔觉得浑身已失了气力,冷热均无感知,脑中忽然瞬时霎白,下意识闭了眼向前倾倒,却感到一双臂膀接住了自己。意识近失,她竭力睁开眼,终是看不分明。仅是记得眼前的男子一袭黛色袍子,她倚着他的肩,竟感觉到意外的孤独而深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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