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夕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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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夜。
皓洁的晖色蒙上窗棱,浮尘扬起溅落,惹得厢闺中青影袅娜,夜色绰约。踏前,两名宫装少女齐膝而席,肩相倚,手相携,眉间笑意温润如月,神采奕奕。
彻夜无眠。
苏小妩不曾料想自己会遇见秦柔。
中秋盛宴,德妃忽觉不适,故先行回宫休憩。苏小妩随十格格往长春宫探望,闻得厅外太监通传四阿哥到,她先是看到十三阿哥明朗的脸,随其而入的是一身黛色衣袍的四阿哥,见他目光深邃,面色沉敛,微锁的眉宇间透出无从亲近之感,苏小妩不由地心生畏惧,目光却越过四阿哥的肩线,触及一个纤柔的侧影。
于是苏小妩怔怔望着那个身影,看得那里雾霭迷离,回忆嫩黄的裙摆豁然盛开,念想在一瞬间染上缤纷的味道,酸楚而又甜蜜,如同她已然潮湿的微笑。
秦柔置身眼前,亭亭玉立,伸手可及。
“染了风寒,歇几日便是了,何必兴师动众?”德妃倚案闭目道。
“现下天凉了,娘娘要当心身子。”十格格道。
“额娘,入秋以来您便时感倦乏,还是传太医来瞧瞧罢。”四阿哥神色稳敛,声线沉然。
德妃允首,而后拖起盏来,轻嗅茶香,又微眯起眼,道:“老四,今儿随你来的这丫头我可没见过。”
四阿哥略侧过脸瞥了一眼秦柔,秦柔向德妃行礼道:“奴婢柔甄见过德妃娘娘,娘娘吉祥。”
“这丫头入府时日尚浅,这是头一回入宫。方才迷了路,幸而撞见了十三弟,这便一起带来了。”四阿哥答道。
德妃打量秦柔一番,顿了顿,又问道:“可是那个你要了去的秀女?”
四阿哥称是。
德妃便要秦柔抬起头,目光于其面庞游移片刻,道:“若是入得宫来,怕也是甚惹人妒的一副面相,进了贝勒府也好。”
苏小妩立于十格格身侧,满目悦色地望向秦柔。初入宫中的数日,她日夜茶饭不思地担忧秦柔的安危。虽说是逃离了宫墙的禁锢,却也从此失散了音讯,苏小妩揣测着秦柔的现况,想到她流落市井,身无分文,当栖身何处又当如何与自己再度相聚,苏小妩便总是终夜不眠。未料如今秦柔近在眼前,且成了四贝勒府的侍婢,近半年未见,她非但并无憔悴,反倒增添了几分古扑典雅的韵致。
“现下当是在贝勒府里当差罢?”德妃问道,似是对秦柔饶有兴致。
“回娘娘,”秦柔答道:“奴婢现于府中服侍格格。”
“是苒儿房里的?”德妃道。
“这丫头家中与苒儿有几分熟识,是苒儿要了去的。”四阿哥又道:“此次宫宴,苒儿亦在随行之列,于是携了这丫头来。”
德妃脸上漾起笑靥,道;“既是来了,便让苒儿在这长春宫里留几日罢,许久未见,她的银杏雪梨茶我倒是惦念得很。”
“是。”四阿哥答道:“那即让苒儿留在宫中服侍额娘罢。”
苒儿是钮祜禄氏的闺名,苏小妩猜测德妃对四贝勒的这位妾室很是喜爱,记得诞下乾隆以前的钮祜禄氏于贝勒府中并不得宠,却未料她竟甚讨德妃欢心,由此看来四阿哥携钮祜禄氏入宫赴宴,亦是有备而来。秦柔既是钮祜禄氏房里的侍女,便将理所应当地随其主留在长春宫中,既是将同处后宫之地,接近的机会便多了起来。苏小妩窃喜着。
“既已传了太医,你们便都回园子里去罢,都是正值风华的年岁,良辰佳节,莫要虚度了。”德妃示意近身宫女侍其就寝,打发众人离去。
四阿哥道:“那便不打扰额娘歇息,我等先告退了。”
十三阿哥与十格格皆恭敬地行礼跪安,随四阿哥出了长春宫。
往御花园的途中,十格格与四阿哥,十三阿哥并行,宫女太监们随其后。苏小妩伸出手去,牵住一个浅黄色的柔软袖口,袖子的主人侧目望向苏小妩,四目相接,瞳仁里映出相似的空前的惊喜。她湿了眼角,她红了眼眶。她们暂且无法言语,只得各随其主默默地行于径中,身畔低头疾行的太监宫女们偶尔侧目或是抬头,疑惑地注视着她们,她们仅相视而笑,握紧了携起的手,以指尖感知着彼端的温暖。
“半晌不见你,到哪儿去了?”秦柔回到花厅中时,钮祜禄氏问道。
秦柔低了头,轻声答道;“奴婢初次入宫,觉得新鲜,就趁着主子不留神,悄悄出去逛了会儿园子……”
秦柔忐忑不已,略抬起来眼来欲悄悄探向钮祜禄氏的脸色,却闻钮祜禄氏笑道:“竟答得这般老实!既然回来了,便不再追究,好生待到席散罢。”
“是。”秦柔微笑,如释重负。
宫宴将散之时,四阿哥身边的小厮行入花厅,向那拉氏与钮祜禄氏施了礼,道:“传贝勒爷的话,德妃娘娘邀格格于长春宫小住陪伴。”
那拉氏面上波澜不惊,仅是若有所意地望了一眼钮祜禄氏,道:“苒儿,想来娘娘对你甚是挂念,你就在宫中留几日罢,柔甄也一并留下来伺候着。“
“多谢福晋。”钮祜禄氏莞尔。
秦柔欣喜地望向十格格落座之处,恰好迎上苏小妩闪烁的目光,于是满心温煦,满目欢喜。
翌日。
苏小妩起身,方才梳洗完毕,便闻厢外似有人声,推门探去,见十四阿哥身边的太监小喜子正候在院中的杏树下。

“见过妩儿姑娘。”小喜子作了个揖。
“这一大早的,公公是有何事?”苏小妩疑惑道。
小喜子答道;“十四爷请姑娘到长春宫为德妃娘娘奉茶,先前姑娘备的橘果茶爷颇为喜欢,便向娘娘荐了,现下正在长春宫候着姑娘去再备一回呢。”
“可我这还要当值呢。”苏小妩面露难色。
“姑娘请放心。”小喜子道:“格格那里爷已经打了招呼,姑娘尽管跟奴才走便是了。”
“那劳烦公公了。”苏小妩答应着,随小喜子出了自己所居的偏院,往长春宫行去。
自夏日于畅春园呈了名为“芸霜”的冰品,十四阿哥便时常遣小喜子来寻苏小妩备些新奇精巧的茶点,苏小妩便一刻都不敢安生地仔细回忆着自己以往的生活,想方设法以当下仅有的材料制出那些缤纷琳琅的现代饮品。起初苏小妩将材料与做法理好写出后交予小喜子,原以为将就此高枕无忧,但小喜子隔三差五地便又要跑来传话说十四阿哥不满身边奴才制出的味道,于是又要苏小妩为其置备。久而久之,与小喜子熟络起来,苏小妩于旁人眼中便与十四阿哥有了关联。
记得自畅春园返宫不久,一日苏小妩为十格格呈膳,闻十格格问道:“妩儿,听闻近来十四爷常传你备些新奇的饮物?”
苏小妩略感惶惑地道:“不敢瞒格格,确有其事。”
十格格不语,定睛望了望苏小妩,道;“既然十四爷喜欢,你便不得怠慢。”
“奴婢遵命。”苏小妩似是能听到自己不安的心跳,稍稍侧目却蓦然触到芸绱似有所思的眸子。那日于畅春园,苏小妩本是想替芸绱踏出那跳脱贵贱之分的首步,却不想竟将自己推至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长春宫中。
十四阿哥兴致正浓地叙述着塞外轶事,德妃含笑聆听,满面慈悦之色,钮祜禄氏沉静端坐于一旁,神态谦雅,秦柔立于其侧,微笑。
苏小妩呈上茶盏,皿中绿茶清新纯澈,淡雅芬芳中又带着橘果的甘甜,茶水凝碧间透出几分桔色,上浮数瓣稚嫩的鹅黄色花叶,予人清恬甘淳之感。
“这便是老十四所荐的橘果茶?”德妃端起盏来,轻抿,道:“清爽甘甜,沁人心脾,确是佳物。”
“谢娘娘夸奖。”苏小妩福身道。
“你这丫头新奇花样倒是不少,这橘果茶又是如何做的?”德妃问道。
苏小妩伶俐一笑,答道:“回娘娘的话,这茶是以洞庭碧螺春为底,待茶温微散后掺入柑橘汁水,再加些许蜂蜜便可。”
“是个聪慧丫头。”德妃笑颜温雅,接着道;“怪不得十丫头与老十四皆很是喜欢。”
苏小妩一惊,偷偷望向十四阿哥,视线赫然抵及一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眸子,她慌乱地低下头去,竭力平抚着胸中莫名的起伏。回味起十四阿哥方才的神色,虽仍旧是浮云般飘忽难测,却较初见那时候多了些温敛的光彩。
黄昏。
夕颜将红墙越发浸成迷幻的橘红色,苏小妩恍惚地回到厢中。
于长春宫中奉毕茶点,竟是连多看秦柔几眼的机会都不曾有,便匆匆回到福曦阁当差。她深切记得自己步入堂中时,与芸绱视线相接,她似是从芸绱的神情里看到几分欲言又止的愁绪,欲上前搭话,芸绱却锁了眉避过她的目光,而后径直向内堂行去,苏小妩竟从那背影里读出了疏离。
苏小妩叹着气,又闻得有人轻叩院扉,迎了门,发现来者仍是小喜子。
“莫不是十四爷还有东西要备?”苏小妩不解道。
小喜子从怀里掏出个精巧的檀木盒子道;“这是十四爷要奴才交给姑娘的。”
苏小妩尚在斟酌当是接过还是推却,小喜子已然将木盒递到苏小妩手中。
“公公,这……”苏小妩略有些不安。
小喜子一笑,道;“爷说了,这是姑娘应得的。”
目送了小喜子离去,苏小妩回到房中,细致端详着手里的木盒子,镂花纤巧灵秀,晚照携了微风抚过厢窗,幽然檀香忽隐忽显。苏小妩打开檀木盒,便见得纯白的雪缎衬了一枚剔透斑斓的坠子,形态轻盈小巧,雕工精致细腻,暮色晖映中,光泽缤纷绮然,绚烂耀目。
苏小妩将木盒置好,闻院中再度传来脚步声,起身应门,来人是长春宫的宫女。正疑惑着当如何寒喧,却见宫女身后一黄衫少女明眸浅笑,颜若繁花。
“柔甄姑娘,这便是妩儿姑娘的屋子了。”宫女对秦柔道。
“多谢姐姐引路。”秦柔笑容谦和。
“我便先回去当值了。”宫女点点头,又对苏小妩微微一笑,便转身行去。
苏小妩与秦柔相对而立。
“我对格格说想学你那些个新奇茶点的做法,这就来了。”秦柔笑着。
“你怎么成了乾隆亲娘的丫头了?”苏小妩撅起嘴。
“你才是呐,怎么成了阿哥格格跟前的红人了?”秦柔的笑容深下去一抹,夕色映落眉间,含笑的眼中染满了暖橙色的霞影。
苏小妩上身前倾,伸开双臂。
日暮里,两个久别的影子终于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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