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召舞春秋 第七节 谋者对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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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长安街道上,两旁酒肆、商铺鳞次节比,又有游商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逐利风气之盛旷古未闻。这里是召国乃至幽州最繁华的地方,然而却也是五国士风最浓厚的所在,每有不明所以的外国人视之,无不哑然。圣人言:君子行于义,小人逐于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便在这“小人”环伺的东长安街上,不仅召国的翰林国史院建在这里,就连闻名于世的召国左丞相,当朝太傅的府邸也在其中。
这一切,便是左丞相杜云泽六年新政的结果。
穆六年,杜云泽以殿试状元之身官拜直华殿大学士,次年,推行新政。首改殿试五年科为三年,然后强制地方府以上官员年五十不授正位,安置于新设呈问衙门,不设品级,食先同级官俸;细分御史台,另新设监察御史于州、府一级,隶属御史台,五年轮职,不得留任;丈量土地,改强制徭役为可代以绢帛;废丁役,统一全国税率。
这些措施虽反对之声从无止歇,但也颇为散碎,不成气候。唯独新政中的一条,不仅百官无一赞同,更招致举国士子反对,那即是:废商阶,市农工及官皆可以行商。
后《穆王实录》载:初,直华殿异议者如云。穆王问计于直华殿学士:“然则一意孤行,推此条文,意欲何为?”学士反问穆王:“陛下可知吏治长治不清,何也?”
穆王沉思,曰:“无非权、利二字。”
学士曰:“然也,而权之所向,终是逐利,此人之性也,圣人不能当也。”
杜云泽而后说:前杜国为清吏治,厚待士子,官职无论高低,品邑无论大小,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俸禄优厚,百日朝岁银,十年农耕苦,是以文风闲散,民怨极盛,我召先成王方可振臂纳四方豪杰,取而代之。先成王谋臣思杜之谨训,行亲民之风,严待群臣,俸禄少到几乎可称盘剥的地步。七品以上官员若如别求,家有四侍便已不堪,遑论礼敬上级,打赏小厮。如此过活尚且不足,如何安心为官?所以,一方面,御史台不仅要监测朝官品行,各方官员都需谨行慎思,而另一方面,不加民怨,又不加朝廷岁费,还可是百官安心为国做事,给他们以合法趋利之途,仅牺牲些圣人礼数,臣自以为最好不过。
穆王于是应允。其后,一月下罪朝官四十余名,杖毙请愿士子百人,举国惶恐。
一年,监察御史奏疏报郴州河道衙门贪墨修水库银,斩!吉安知府以父寿筵之名,行索贿之实,斩!百官自危。杜云泽在东长安街起办琴行,后既有行之者。又一年,报维良知县之布行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斩!凉州同知州亏空税银达百日,斩!再一年,穆王大赦天下,当年因言获罪者大都官复原职,却有多数不愿换朝。新政后第一次殿试由直华殿大学士主持,取心思聪慧,思维开明者补之。自此,杜云泽便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革除吏治顽疾,令召国短短三年内焕然一新。
这日,东长安街上出现一名武者打扮的人。即便与禁宫前的紮道比,长安街的宽敞不遑多让。却只因过往行人太多,因而显得窄小。武者牵着匹高大骏马走在路中,即便王家脚下,见惯了马车的京城人,也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因为这匹马通体漆黑如墨,身形雄壮,京里常见着的马匹若与之相比,仿佛就似猛虎前的羔羊,而牵马之人虽一身劲装,一张白净的脸庞却出奇的清秀。有见多识广的人悄声嘀咕:“这不是程斐时程将军帐下彪十三骑的军马吗?怎么出现在京城里。”
太傅府周围,是新政早期,一些颇有胆识的人最先开启的商铺,如今都成各行翘楚,是以行人不比先前市井之徒,即便对面的采邑楼里,也都相至如宾。
武者行至太傅府,早有管事等在门外,令侍人牵过马匹,便入了府邸。一路往后院行走,忽地便听到七弦琴声响起。管事领武者行至书房,斋名曰若水,管事言声“将军请”,便即退下。
武者入得斋来,只在门口,远远对着内堂抚琴的杜云泽行一军礼道:“末将参见左丞相大人!”
杜云泽似乎抚琴过于投入,并为觉察到来人,闭着眼睛不答话。琴弦在他的拨弄下,恍如活物般灵动。即是毫不通音律之人,却也只觉寓意深长,余音瑶渺不绝。
“二王子明日戌时即至函御峡。”
琴声忽然急促起来,只见杜云泽十指急动,琴弦似要不堪重负而崩断。
“一切安好。袁将军十日后便可到京。”
琴声又在最是高昂之时平寂,犹如瀑布自最不险峻之处直流而下,无所畏惧。
武者拱手作揖,徐步退却。
“老爷,大事了!”
杜云泽左手猛地按下琴弦,“哄”的一声响,一根琴弦还是没能止住而崩断了。杜云泽道:“什么大事了?”
管事道:“三王子殿下来府,已候在客堂了!”
杜云泽眼有精光一闪而过,似有轻笑转瞬即逝。
杜云泽对着卫梓郁行躬身道:“臣杜云泽,不知三王子殿下驾临寒舍,未曾远迎,望殿下赎罪。”
卫梓郁还礼道:“先生哪里话,先生是我大召肱骨之臣,倒是我这个游手好闲的王子,不曾先启拜帖,贸然前来,打扰先生处理机要,先生不要责备才是。”
杜云泽道:“殿下此话真折煞臣下了。臣下空食君禄,却不能保我社稷安固,以致主君遭刺,‘肱骨’二字,愧不敢当。”
卫梓郁道:“若是太傅不敢当‘肱骨’,只怕那帮儒臣们只好去做‘椎骨’了。太傅这不是变着法子骂他们吗!”

杜云泽与卫梓郁相视一笑。杜云泽请卫梓郁上了坐,卫梓郁道:“刚才我听后院有琴声传出,世人皆言:太傅府邸无琴师,定是先生抚琴吧。“
“不过是几句妄言而已,殿下谬赞了“
“先生是在太客气了。不瞒先生,这几日禁宫内外忙作一团,无趣的紧,于是我昨夜便拉了程督护偷跑出来透气,刚好就在采邑楼听到先生抚琴。”杜云泽眼皮微动,看卫梓郁一眼,只见卫梓郁一脸兴奋道:“我当时就跟程督护说,这才是真正的抚琴嘛!国子监的那帮先生没有一个及得上这一曲万分之一的!”
“惭愧惭愧。”
“听完一曲后我赶忙回了是宫,趁着记忆把先生那一曲录了下来。”说完招呼程贻,令他解开琴带,把抱在怀里的玉琴置于席前,道:“我就照太傅昨日那一曲抚一遍,若有错处,请太傅指点。”
琴声悠悠响起,杜云泽猛地面如凝霜,双眸杀机顿起,却见得卫梓郁闭了眼睛,身体随着音律起伏不定,毫无异状。不一时卫梓郁皱起眉来,然后停下来,抓抓发髻,对杜云泽道:“先生,这一节我记不得了,先生能教我吗?”
杜云泽行一礼,跪坐到卫梓郁席前,伸出左手拨出一个“徵”音,卫梓郁立刻恍然大悟地接着弹下去,一节终了,疑惑道:“不对啊,为何我总觉那一音怪怪的?”
杜云泽又拨出一个“变徵”音,卫梓郁拍手笑道:“这就对了。”
杜云泽道:“不对。徵与变徵虽只有半音之差,且在此处,变徵于后音相连更为畅通,但若以整曲听之,便意境全无。抚琴好比对战,兵法云:上战伐谋,而后交,再伐战,若不能整而视之,拘泥于眼下,将则匹夫,曲则糟粕。”
卫梓郁似有所悟。可接下来的曲子越弹越遭,最后一推手,谓杜云泽道:“先生,这曲子太难了,您还是把曲谱借予我,我好回宫勤加练习。”
杜云泽道:“这不过是昨夜,我忆及先穆王种种,又有阁院清风抚竹,一时兴起随性而为,哪里有什么曲谱。殿下若是喜欢琴,我这里有册《古曲十篇》,不妨赠与殿下。”说罢命管事去书房去来。
卫梓郁道:“先生博闻强识,又有如此才情雅致,实在是我大召之福。”杜云泽连道不敢。
这时,后院一阵吵杂,有人一路从若水斋闯到陋室草堂,一进门便怒气冲冲道:“杜云泽,你搞的什么名堂!”
卫梓郁眉毛一横:“你是何人,竟敢对太傅如此无礼!”
“这位是……”
来人瞟一眼卫梓郁,忽地看到他身前的玉琴,不等杜云泽介绍便即怒道:“我道谁再次胡来,原来是个黄眉小儿!我不问你是谁,反倒问起我来!”
“放肆!这位是……”
“你好大的胆子!”卫梓郁霍然起身,指着来人道:“你管我是谁,这里是我召国左丞相府,你胆敢在此造次——”
“丞相府邸便又怎样!”
卫梓郁气急:“来人,来人!”护卫闻声从院中一跃而入,卫梓郁道:“斩了他!斩了他!”
“你敢!”护卫一哄而上,将其按倒在地。杜云泽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这人斩不得。他是瑾国来的公使冯纶冯大人。”
卫梓郁和冯纶都是一愣,护卫也是一惊,下手不禁松了许多。卫梓郁哼哼冷笑道:“如此便更斩得!区区一个公使,不仅大闹使国丞相府邸,还羞辱该国王子,若是不斩,我大召国脸面何存!”
冯纶被护卫押着站起身来,道:“我瑾国这次不光有我公使前来,国使——”冯纶瞪了杜云泽一眼,“国使大人不日即到!”
杜云泽道:“殿下,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此时治冯大人死罪,确是不妥。”
卫梓郁道:“不杀你也可,去跟琛王桓老儿说,拿瑾口关来换!”
冯纶怒道:“白日做梦!”
卫梓郁怒极,大叫道:“砍了他!砍了他!我的剑呢!”
杜云泽拉住卫梓郁道:“殿下息怒,荣臣细细想来。”
冯纶轻蔑一笑:“如此,在下的性命,便有劳杜丞相了!”
卫梓郁道:“不用想了!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看着这厮坏就坏在一张嘴上,如此,切了他口条,看他可还胡乱说得!”
冯纶一张脸憋得酱紫,道:“你……你……”
杜云泽道:“臣以为,可行。”
冯纶大叫道:“杜云泽!你……你敢公报私仇,我……”
“还敢聒噪,来人,先掌嘴四十再说!”
护卫扬起刀鞘,重重打将下去,一对门牙当即掉落。冯纶张嘴吐出门牙,嚷叫道:“杜云泽……你不要忘了……”第二下打下来,冯纶声音立马小了很多,如此不足十下,便昏死过去。
卫梓郁看着冯纶鲜血淋漓的嘴巴,一阵眩晕,幸亏有程贻在后扶住。冯纶被带下去后,杜云泽道:“臣下礼遇不周,惊扰了殿下,望殿下赎罪。”
卫梓郁似乎很疲惫,摆摆手道:“罢了。——我回是宫吧。”
杜云泽道:“已至午膳了,殿下不在此用膳吗?”
“如此一闹,什么心情也无了,回吧。”
杜云泽面如死水,背着双手,在若水斋不停地走来走去,手上赫然竟有两份国书,都裱着“瑾”字。如此近一个时辰,吩咐管事请了晨起来的武者。武者如是在若水斋门口行一军礼。杜云泽自内堂出来,将一封信交予武者。武者接过书信,再行一军礼,急步出了若水斋,早有管事钱了马匹。武者一出丞相府,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杜云泽抚摸着断了弦得七弦琴,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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