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吐蕃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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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九年,丙辰,四月二十一,大晴。
这一日,和林城显得特别热闹。
城内商铺都早早开放,所有房屋上都插有顶端系有黄色、红色经文布条的长杆,布条在微风中轻轻飘拂,衬着淡黄墙壁金粉饰画,显得分外鲜艳美丽。
万安宫、长白宫也是粉饰一新,门前宽阔的广场上,靠近宫门一侧,正中搭起金色观礼大帐,稍远一些沿左右两侧,几十座洁白的大帐对称排布。
长白宫前银制少女重又变得生机勃勃,龙嘴中涌出鲜美的果汁、美酒和乳汁。
和林城外西南五里处,各色旌旗高高耸立,身着闪亮柳叶甲和威武质孙戎服的蒙古武士骑着骏马,排列成整齐的阵势,肃然而立,恭候着贵客的到来。
卯时。
万和府中。
朱能兴冲冲走进水中楼一楼大厅,道:“今天和林可是阵势十足,看来对那摄帝师还真是看重。”
徐辉祖道:“确是十分看重。你可看清了在城外迎接摄帝师的是哪些人?”
“看清了,那扩廓领头,纳哈出、也先不花和梁王也都去了。”
“唔。那太后昨日可曾去万安宫?”
“去了,昨夜子时去的,大约半个时辰就回了长白宫。子时三刻朴不花又出了长白宫,丑时一刻回的长白宫,大约丑时三刻,珈璘真进了长白宫,呆了有一个多时辰,快寅时方出来。”朱能道。
“看得可确实。”
“错不了,他虽作了伪装,但那身形动作,还有那邪邪的劲儿脱不掉,以我朱能的眼睛绝不会看错。”
徐辉祖皱眉道:“那太后进言定是未见效,怕是和皇上已为这事已有了嫌隙,以她性子,必不肯干休,更加移恨于扩廓,所以要和他联手私下对付扩廓了?既是如此,她必不肯留下丝毫疏漏,只怕我们几个都不会放过。依常理,她该忍一忍,在摄帝师走后再动手,不过她却急着在昨夜找摄帝师。嗯,你们那日见得那太后,有无发现她有何异常之处?”
瞿能道:“离得较远,又依礼制不能随意乱瞧,未曾看清她面目,不过从其言语,是一个极有心机手腕之人。”
傅妫宁道:“我离她近,可是将她看得仔细。这个太后面上虽总是含笑,气度雍容,仪态大方,可她的眼睛却是我在世上看过最怪的。嗯,没有生气,只有刻骨的仇恨和厌倦,啊,还带着一种疯狂,象那种有偏执狂的人。”
“偏执狂。”
“啊,这是爷爷发明的医术用语,意思就是做事不管不顾,不计任何后果,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徐辉祖一击掌道:“对,就是这种感觉。以她的个性,既已和皇上说了,怕是会孤注一掷,不管不顾,于那摄帝师在时就动手。”
万和点头道:“如果是我,最有可能是在这两日摄帝师刚到,上下都忙于迎接摄帝师的各种事务时对我们动手,这样,既打击了也先一方的势力,又免除了泄密之虞,再者在此种时刻就算是也先和纳哈出,也无暇顾及几个人的消失,给她以足够时间消弥行事的痕迹。不过,今儿一大早,朴不花倒是派人给我带了些赏赐并口讯,说是太后赏我的,她对昨日我讲之事很有兴趣,但还要考虑一下,要我暂时不要向你透露,若什么事会直接找我。”
徐辉祖沉吟片刻道:“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二人对你是在试探,有用你之心;其二,先稳住你,让你不至因疑惧而作出同归于尽之事,然后再寻机将我们几个一并除了。若是这样,信还有妙用,她既如此,我们再给她推上一推。万和,你透个讯息给朴不花,就说我似是已知你的所为,昨儿晚上已偷偷独自到过扩廓府上,但不知有无见到扩廓。”
又严肃道:“从现在起,大伙儿可要外松内紧,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朱能,你带人盯紧了太后、朴不花、珈璘真的一举一动,瞿能、万和,你们记得多派人手,加强防备,小宁,你这几日可要跟紧我身边。”
“是。”众人也俱是面色严肃,齐声答道,知道已是到了一个生死时刻,再容不得半点轻心。
午时,和林城南五里外。
全副铠甲的蒙古武士已是肃立等候了有四个多时辰,仍未见吐蕃摄帝师的影子。
梁王不耐烦道:“这摄帝师不是派人传话说辰时便到,这都过去两个时辰了,还不见人影,架子可真大。左丞相,要不,我们还是去帐中守候吧。”
扩廓淡淡道:“梁王若觉得累了,身子撑不住了,就请去帐中歇息吧,我和右丞相、太尉在这候着就成。”
纳哈出也道:“梁王爷,你何时变得如此娇气,再等片刻吧,我们只是等了两个时辰,你看后面的将卒,可是已等了四五个时辰了。”
也先不花哈哈笑道:“摄帝师乃菩萨化身,有点架势是应该的,梁王爷,你就辛苦一下,再等片刻也不迟。”
梁王气恨恨地挥挥马鞭,只得和众人一起守候着。
约莫午时三刻,只见西北天际两簇浓浓灰白色烟柱缓缓移动,隐隐有庄重的乐声传来。
众人精神一振,纳哈出喜道:“来了。”
绿草分开处,人群渐渐显现,骑着洁白牦牛、身着白衣的‘达嘎米嘎’(注:藏语‘白衣白马’)在前面开路,在他身后,是四个身着深红僧衣的僧人,一左一右抬着两个铜制香炉,香炉中白烟冉冉;其后是六个身着赤红僧衣的僧人,用钟、鼓、骨笛、海螺、六弦琴、大号合奏着法乐;奏乐僧人后面是六个身着金黄僧衣的僧人手持转轮,念着‘唵嘛呢叭弥吽’六字真言;念经僧人后是一顶黄缎八抬大舆,一个三四十岁,身着黄绸缎堆嘎(注:藏语‘坎肩’)、黄绸缎夏木特(注:藏语‘僧裙’),披着黄绸缎却衮(注:藏语‘袈裟’)的僧人坐于舆中九龙金座上,双目微合,宝相庄严,正是吐蕃最后一代摄帝师喃加巴藏卜;在大舆后方,两个金黄僧衣僧人在他头顶撑起一顶巨大的金黄华盖;其后是捧着曼陀萝、念珠、木鱼、金刚杵、灌顶壶、嘎巴拉碗六**器的六位金黄僧衣僧人;法器僧人后是十六骑身着深红僧衣的僧兵马队。

令人奇怪的是,在这一队伍最后,还有一中一老两个披着黄绸袈裟的僧人,骑在白马上自顾交谈。
摄帝师一行在距扩廓等人约十余丈处停住,前面僧人自动分成两列,空出一条通往大舆的通道。
骑着白牦牛的白衣僧人上前来,右手自额上外指,口诵‘唵嘛呢叭弥吽’三遍后,大声道:“他赛拜努(注:蒙语‘您好’),摄帝师喃加巴藏卜,奉皇上之召,前来和林觐见。”
扩廓在马上回礼道:“他赛拜努,请敬告尊贵的摄帝师,河南王、左丞相、枢密院院使扩廓帖木儿,云南梁王把匝剌瓦尔,右丞相也先不花,辽东太尉纳哈出,奉皇上旨意,于此敬迎尊贵的摄帝师入京。”
白衣僧人回去禀报后又回转道:“摄帝师感谢皇上的恩德礼遇,请四位上前一见。”
扩廓等四人跳下马来,取下头盔交给身后的侍卫,手捧哈达走至摄帝师面前,先口称六字真言,合掌、弯腰、托袖跪拜,然后站起身来,弯腰低头至九十度,双手捧哈达过头顶,一一献于其面前。
摄影帝师微笑接过,站起身来,口称‘唵嘛呢叭弥吽’,也一一向四人施礼回赠哈达。
礼毕,扩廓道:“请摄帝师上舆,皇上正在万安宫等候帝师的到来。”
摄帝师上舆,僧人将其抬起,扩廓手一挥,迎接的蒙古武士齐齐向空中射出五彩火箭,然后左右每一人一排,前后每八人一排,分为四队,将摄帝师一行拱卫于中间,步伐一致向和林缓缓行去。
未时,和林城中南北大道两侧,此时已是人山人海,城中的居民,从各处闻讯赶来的萨迦教派牧民都穿着节日盛装,满脸喜色的等候着摄帝师的到来。
不时有人手中拿着转经筒,发出‘唵嘛呢叭弥吽’的念诵声。
徐傅等人也混迹于人群中。
傅妫宁立于徐辉祖身边,瞧着周围人群的狂热样子,不由自语道:“宗教的力量真是可怕。”
忽觉得衣袖被人一拉,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赛拜努。(注:蒙语‘你好’)。”
傅妫宁吃惊侧转头望去,呼吉雅明艳愉快的圆脸出现在她面前,不由高兴道:“呼吉雅,你们也来了,你额吉、那嘎额吉(注:蒙语‘姥姥’)、阿布也来了吗,在哪儿呢。”
呼吉雅象小鸟般快乐地说道:“额吉、那嘎额吉在万安宫那边,她们待会要向帝师献上节目,阿布和铁铉大哥、叔叔他们在那边。”说着踮起脚来,拼命对着右侧招手呼喊。
傅妫宁也向右侧望去,果见部日固德同铁弦等人在不远处,兴致勃勃地看着街头的景象,却是没有听见呼吉雅的呼喊,笑道,“瞧我的。”偷偷从零食袋中掏出一枚青果,装着挥手的样子,向铁铉击去,正击在他额头上。
只见铁铉面带不快惊讶之色转过头,看见傅妫宁等人,马上露出笑容,拉着部日固德等人便向这边挤来。
两伙人方聚在一起,部日固德兄弟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热情自是一通拥抱,铁铉竟也入乡随俗与众人拥抱起来。
瞿能略有些不自在地从他的拥抱中脱身,道:“哈,铁兄,又见面了,这一向可好。”
“好极好极,瞿兄,这些日子和部日固德兄弟在一起,牧马放羊,饮酒唱歌,实是人生中最逍遥的日子。咦,怎不见万忠兄?”
瞿能笑道:“他今儿另外有事,铁兄弟,你那日何时酒醒的,还敢饮酒。”
“哎,金樽美酒斗十千,怎能不饮?”
“铁大哥是逢饮便醉,一醉少说也得躺上一天一夜,这十几日,他至少睡了**日。”呼吉雅在一旁揭发道。
“一醉方休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你不见那东晋名士多有醉酒几日、梦游酒乡者,此乃雅事。”铁铉满不在乎道。
“我们可不知道什么是东晋名士,我们只知道铁兄弟你一醉就象一尊睡佛,人把你卖了都不知道。”巴拉取笑道。
正说笑间,只听得悠长响亮的号角声鸣起,四周沸腾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牧民们都把毡帽取下,恭敬看向城门方向,徐辉祖等人也面色严肃起来。
城门开启,吊桥放下。
九列金甲红衣的蒙古骑兵方阵慢慢步入城中,一个个面容庄严,身姿威武,银盔上的红缨在风中猎猎飞舞,**枣红骏马同样身着金甲,在主人的驱使下迈着统一的步伐,马蹄在青石大道上敲出统一的节奏。
欢迎的人群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巴拉眼现兴奋之色,大声喊道:“伟大的蒙古骑兵万岁!”引起周围不少人的共鸣。
部日固德眼现骄傲之色,道:“扩廓的金帐铁衣卫,这是我蒙古最骁勇的战士。扩廓了不起啊。”也跟着高呼万岁起来。
骑兵方阵过后,摄帝师及其随行队伍出现在人们面前,扩廓等四人伴于其车舆。
欢呼的人群沉寂下来,摘帽按于胸前,以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位宗教领袖。
傅妫宁也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这萨加教派最后一位帝师,只见他面目并不特别出色,只是普通的藏人相貌,但却有着由天生的高贵安详、佛家修行而得的庄重平和、长年执政而成的精干果敢组成的混和气质,使其充满了吸引人的魅力。
此时,他盘坐于九龙金座上,仍是双目微合,宝相庄严,对周围一切恍若未觉,直到整个队伍完全进入城内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整个身子已冉冉升起,笔直站立于宝座之上,脸上微现淡淡金色,眼睛睁开看向众人,眼神清明透彻,似能看透人心,转着手中转经筒道:“唵嘛呢叭弥吽”。声音不大,圆满而威严,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迎接的人们右手纷纷自额上外指,口诵六字真言,眼中俱现出神圣狂热的目光,仰望着他们的宗教领袖,一时天地间充满了‘唵嘛呢叭弥吽’的吟诵声。
徐辉祖轻声道:“金刚乘,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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