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五月的骄阳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热度减了一分，可玻璃的影子晃在空气里，好似烤箱里反光的锡箔纸，因为明亮，所以更添了十分郁燥。熙熙攘攘的社保大厅里每个人脸上都闪着光，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密密麻麻的汗水。
莫欣颜在这里已经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总算轮到她了。麻利地将一摞报表从小窗口塞进去，还没说话，已听见窗后的中年妇女冷冷说道：“格式不对，回去重做。”
“什么？”莫欣颜的脑袋嗡一下炸了，“哪里不对？”
手机恰在此时响了，莫欣颜慌里慌张的摸索挎包拉链，拉链开口藏在胳肢窝底下，拽了半天没拉开，倒颇有点秦王拔剑不出的架势。
呼啦一声，中年妇女将报表全扔出来，高喊：“下一个！”
“来了来了”，后面的中年男挤上来，急急忙忙把一堆表塞进去，转过脸对她说：“你弄了半天，我也等了半天，耽误这长时间原来你的表还不对！你们年轻人工作也太不认真了，瞎耽误别人半天功夫，什么事嘛！”
憋了半天的火气瞬间突破燃烧点。莫欣颜盯住中年男遍地痘印的枣核脸，心内怒骂：换了五年前姐姐我年轻漂亮的时候，你上赶着请我加塞我还不吝呢！
有心与他理论，然而手机铃声越来越急，只能瞪一眼了事。
拉链终于开了。
女人的包内容之丰富杂乱，正如男人放内裤的抽屉。莫欣颜艰难地从钱袋、化妆镜、钥匙包、充电器、折叠阳伞的海洋中摸出手机，赶紧按下通话键。
“小莫啊，你在哪里？”另一头是顶头上司杨一山浑厚的男中音。
“杨处长啊，我在社保这儿办报表啊，她们说不合格……”
“那个不急”，杨一山打断她的话，“你赶紧回来，有急事，很急，赶快回来！”
“什么事？喂？”耳边一阵空白，电话断了。
莫欣颜一边收拾报表，一边思索着能有什么急事非要她回去不可。单位是国有出版社下面独立运营的发行部，生意萧条，门可罗雀，此时又是淡季，能有什么急事？
收拾完走出去，猛然想起昨天做的统计表没有检查就交了上去，难道把重要数字弄错了？完了！
大汗淋漓冲进办公室，差点迎面撞上杨一山的瘦脑袋，杨一山一见她，咧嘴一笑：“小莫呀，总算回来了。”
“杨处长，是不是统计表出问题了？”
“没有没有”，他满脸堆笑，“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地税局的小王。”
莫欣颜这才注意到门后面坐着一个圆脑袋胖乎乎的男人，冲她一笑站起身，一把攥住她握起手来：“幸会幸会。”两只眼睛却滴溜溜直转，上下打量着她。
愣了几秒钟，这才想起昨天杨一山貌似漫不经心的说：“小莫呀，我有个挺合适的主儿，改天给你介绍下？挺老实的小伙子，单位也不错，地税局的，工资比咱这儿高一倍，还分房呢。”
当时她以为是随口说说，于是随口答道：“行啊，要是个帅小伙，我还得感谢领导呢。”
没想到他真的把人带来了。
果然是27岁的剩女，连顶头上司都看不下去，把人领到办公室相亲！
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源源不断自背心滚下，相亲，相亲，没完没了的相亲，自从突破25岁大关，一个女人得忍受多少次莫名其妙的相亲！
圆脑袋鉴定完毕，送去一个肯定的眼神，杨一山松了口气，连声说：“你们慢聊，你们慢聊，我下楼一趟，小胡，你也出来，王处让你给她查一个文件。”
胡菁不情不愿地从电脑桌前挪出来，经过莫欣颜时偷偷捏了她一把，莫欣颜知道她的意思是等着汇报细节，忍不住骂了句：去死，八婆！
假如圆脑袋能听见她心里说的这句话，就会明白莫欣颜与他想像中的贤妻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可惜圆脑袋没有生一双顺风耳，不幸被她淑女的外表迷惑，笑眯眯的问：“杨处说你是80年的？太巧了，我也是，我是5月份的，你呢？”
莫欣颜的注意力全放在胡菁临走时特意虚掩的房门上。这女人意图太明显了，大热天关门，不是明摆着方便别人听墙根吗？
她走过去开门，邮购处的李响亮耳朵贴在门上趴着，一个没站稳，踉跄着撞了进来，随即挠着头走开，装作找东西的模样自言自语：“奇怪，掉哪儿了？”
是哪个天涯的哲人说过，八卦是一个超越性别的特质？这个哲人的公司里一定有一大堆李响亮。
圆脑袋选择无视，继续笑眯眯：“我的情况杨处会详细跟你讲，你的情况他已经详细告诉我了。我对你印象不错，文静大方，咱们又都是公务员，也放心。小颜，你坐啊，别老站着，怪累的。”
她正端起茶杯，听见这话险些一口水喷在电脑屏幕上。太有创意了，叫我小颜，在我的办公室给我让座！
圆脑袋又开口了：“哎呀，没呛着吧，让我看看”，说着抓起她的手深情抚摩，“女孩子确实需要照顾，一个人太危险了。”
莫欣颜心说我喝水呛着了你摸我手干吗？赶紧拽回来，勉强笑道：“没事。”
圆脑袋重又坐下：“没事就好，我这个人特别绅士，最看不得女孩子受伤。小颜，你是考公务员进来的吧？”
“我不是公务员，事业编的。”
“哦，这个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圆脑袋想了想，“好像只有医疗报销不一样吧？哈哈，你是搞综合行政的，这些政策你更熟。你们分房吗？我今年刚分了房，要是结婚的话就得赶着装修了。听说你们单位没房？你是本地人吧，家里有房吧？”
莫欣颜真想大喝一声：“姑奶奶有房没房关你屁事！”不过老娘颜雪多年来对她的淑女教育还是发挥了点作用，最终勉强挤出笑脸：“恭喜你。我们穷单位没房。我今天挺忙的，改天聊吧。”
圆脑袋锲而不舍：“忙啊？没关系，晚上吃饭时候聊也行，你手机号杨处已经告诉我了，你等我电话。这事该快就得快，奥运会都要办了，个人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小宇宙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莫欣颜犹如一条喷火巨龙，当一声把茶杯重重撂下，大喝一声：“罗嗦什么！我还年轻呢，急个屁呀！”
据说，这一声大喝响彻山河，连几十米之外耳朵不甚灵光的传达室大爷也感同身受，吓得一哆嗦，所以那天所有人的报纸上都有一大团水印。
当然这只是传说，事后胡菁八卦时，只轻描淡写了一句：“咱单位几个男的都说还是姐姐你有魄力，巨像女侠。”
“真的？”莫欣颜傻呵呵追问了一句。
胡菁忍住笑：“是呀，母大虫孙二娘嘛。”
这些都是后话了，在当时，莫欣颜只看见圆脑袋的脸色由白里透红变成了红里泛白，端着纸杯子的手一哆嗦，居然还有机灵劲儿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一滴水也没漏出来，直让莫欣颜感叹地税部门的同志就是作风严谨，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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