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进京之后,宋临直奔尚书府,小厮很是吃惊,拔腿要去禀报,宋临断喝:“站住!”所有人吓了一大跳。
满屋子找了一圈,朱佑杭正在八角亭里画画,听见异响转过头来,惊讶之极,“博誉?”
宋临一个箭步冲上去,不由分说飞起一脚,朱佑杭险险闪过,避到桌后,笑问:“见到我父母了?”
宋临斜眼瞪视,呛着声音说:“您英明!您睿智!您比诸葛亮还善于排兵布阵!把我扔进南昌狼窝里,您在家偷着乐!”话锋一转,冷冰冰地说:“您惨!您可真惨!您从小孤苦无依!您吃了上顿没下顿!您在京城遭人迫害!”大声嗤笑,“贵府令堂发话了,您是让我勾搭坏的!”
朱佑杭哈哈大笑,撑着桌子震颤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生气了?”
宋临一**坐下,端起半盏残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朱佑杭拿笔杆挠挠他的太阳**,“其实……”
“其实什么?”宋临等了半天,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踢了他一脚。
朱佑杭低头看看袍子上的鞋印,无奈一笑,“其实,你恼怒不是因为见我父母,而是指责我没陪你一起去。不过,博誉……”侧头眨眼睛,“你到苏州怎么不把我带上?新嫁娘回门……”
宋临勃然大怒,举起茶杯就要劈过去,朱佑杭急忙闪身,笑说:“看清楚,宋汝窑青瓷,价值连城,只要你舍得砸我无所谓。”
宋临一慎,激灵灵猛打冷战,小心翼翼地翻转杯底,一愣,赫然印着“大明宣德年制”的款识,气得兜头扔过去。
一声脆响,朱佑杭眯着眼睛欣赏茶杯四分五裂的动人景致,摇头失笑,“砸也砸了,是不是该消气了?”
“没砸到你我不甘心!”端起茶壶一口气喝干,火浇灭了一大半,唉声叹气地发牢骚,“我算是发现了,世上不可能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人也不可能像孙大圣一般横空出世。宋氏一门商人本性,趋利避害胆小怕事,所以培养出我这样的纯良小老百姓。再看看你家,一窝白眼狼。”
“有道理,”朱佑杭笑着搭话,“不过,我出淤泥而不染。”
“你拉倒吧!你青出于蓝胜于蓝!”宋临狠狠挖了他一眼,“我孤身一人深入狼窝还能有好?连头发带骨头赔得血本无归!”
朱佑杭故作惊愕,“赔了?没有见面礼?”紧蹙眉头,似乎正在冥思,“我原本打算派你做开路先锋杀进南昌洗劫家产的,似乎失败了。唉……正所谓‘舍大家,保小家’,如我这般坚定的‘家私’捍卫者……”
宋临举拳就打,“瞎打岔,你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朱佑杭一把抓住,抱着他哑然而笑,“我还以为我在帮你把‘趋利避害’的商人本性发扬光大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尚书府都富成……”一顿,说到“蛇”,宋临突然想起了“小龙小凤”,龇牙一笑,慢吞吞地掏出“婚书”,态度极其和蔼,“尚书大人,请问这是什么?”
朱佑杭仔细查看,良久,皱眉说:“好像少个手印。”打开印泥盒,握住他的拇指,宋临大怒,一巴掌拍过去,“朱佑杭!”
朱佑杭倒退几步哈哈大笑,“博誉,为签这个我使出了浑身解数。”
宋临冷笑,“你怎么糊弄我叔祖的?”
于是--
整个午后宋大人都在逼迫朱佑杭招认一个月前犯下的滔天罪行。
由于尚书大人从小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之下长大,形成了自律谦逊的高贵品格,一再重申面对过失行为要诚恳,面对丰功伟绩要坦然。如此这般,尚书大人认为拟定“婚书”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所以在叙述时,过程被无限制地减缩,以至于宋临一度以为那张“婚书”是叔祖咂着小酒记账时顺便签下的。
虽然尚书大人高尚的品格值得尊敬,不过,在此品格指挥之下说出来的话嘛……
因此,为客观起见,请听在下慢慢道来:
小栓子有把蒲扇,凭借此扇喊宋临“姐夫”。此事并非空**来风,只要他做到两件事,宋临就难以翻身。其一:在宋临家寻一件“定情物”;其二:找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做证人,一口咬定两家定过亲。如此一来,讹婚就水到渠成了。这种事屡见不鲜,尚书大人能任由隐患侵蚀肌体?所以,小栓子入狱了。
叔祖马不停蹄地赶奔尚书府,哭诉:“求大人救救小栓子吧,陈家几代单传,这根独苗可不能断送在京城啊!”
尚书大人异常焦急,连忙带着老头直达府尹衙门。老头看着这位二品大员频频给五品小官行礼作揖,心中感慨万千。
之后,回了小胡同,尚书大人亲自动手写了份保释状子,措辞满含深情,简直感天动地催人泪下,其实,洋洋洒洒上万言就写了一层意思--绝门断户人伦惨剧,求府尹大人网开一面。
这状子交上去第二天就把小栓子放出来了。
小栓子在牢里一夜没睡,跟一个惯偷一个纵火犯关在一起,被俩人好一顿奚落,蹲在墙角数了十几个时辰的羊。
天大亮时,终于熬出头了,小栓子周身上下就剩了个裤衩,其余东西全被狱卒扒光了,连头绳都没放过,狱卒说:“这叫净身出牢。”
小栓子见到阳光,眼泪哗哗往下淌,跪下来给朱佑杭磕头,尚书大人慈爱怜惜地摸摸他的头,“以后不能鲁莽行事了知道吗?”
小栓子对他言听计从。
此后几日,小栓子惊魂未定,尚书大人给他请了位先生,嘱咐:“好好读书,跟你姐夫一样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小栓子一愣,这会儿才想起蒲扇没了,立刻垂头丧气,嘟囔:“到嘴的姐夫,飞了。”
先生给小栓子起了学名--陈旭陈东升。
某天,夜晚乘凉,陈旭摊著书本问尚书大人,“这个字念什么?”
尚书大人细心指导,深入浅出循序渐进,陈旭顿时触类旁通。陡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从那以后,学他走路的姿势、温润的表情、轻缓的语气……连垂眼的细微动作都一一效仿。简而言之,尚书大人在小栓子的心中就跟如来佛祖一样高不可攀。
陈旭和老头的吃穿用度一律由尚书府送来,小栓子把这辈子没吃过没玩的都经历了一遍,心里比开了花还亮堂。
某天,小栓子为洒了包藕粉跟伙计争得面红耳赤,朱佑杭从外面进来,低声呵斥:“陈旭!”
小栓子不服不忿,朱佑杭屏退众人,命他跪下,严肃地训责:“你是读书人,要尊重,斯文儒雅的风骨全都表现在纤毫小事上。你这样不顾体统与人争持哪有读书人的大家风范?”
半大的孩子感激不尽,暗想:这才是真正为我好的人。唉……我要是能做他的小舅子就好了。
隔天,小栓子把心中的妄想跟老头说了,老头也是一脸心驰神往,“我家怎么就没个知书达理貌美如花的女孩?给他当妾都愿意。”
没女孩没关系,您不是有男孩嘛。
等到尚书大人发现老头小孩天天翘首期盼他到来时,大人笑了。
找了个微风徐徐的午后,朱佑杭悄无声息地叹气,老头问怎么了,尚书大人说:“又有人参劾博誉了。”老头惊慌,绕着院子直转悠,一个劲地问:“怎么办?”
朱佑杭闭目长叹,“叔祖,博誉屡遭陷害是因为他没有朝中权贵做屏障,单枪匹马周旋于各党派之间,身家性命实难保全。”
老头又绕了几圈,晕头转向光知道问:“怎么办?”
“一定要结党,最好的办法是联姻,自古如此。”
“谁看得上我们这种从商人家?”
朱佑杭起身往老头面前一跪,吓得他手足无措,还没回过神来,尚书大人开始娓娓倾诉对宋临的绵绵爱意,“就让我做博誉的屏障吧,有生之年定然保他平安无事。”
老头惊得舌头拖出三寸长,一**瘫倒在地。
此后两天,老头不吃不喝不睡,天人交战激烈斗争,想得最多就是--临儿可能等不到任满回乡就得死在牢里,命都没了其它一概免谈。然后又想:尚书大人出身高贵、气度雍容、言谈风趣……再瞧瞧小兔崽子,哪点配得上他?
两天之后,老头居然对月感叹:“临儿真是不争气,要是个女的不就没这么多烦恼了吗?”
于是--
签了“婚书”了,找来兵马大元帅做证人,老头一缩脖子,心说:我幸亏同意了,要不然这酒糟鼻能带着千军万马把苏州老家踏平了。转念又一想:有这俩人做保山,小兔崽子还不得飞黄腾达一脚踩到皇帝跟前去?
威逼利诱外加真情流露,在宋临毫不知情的景况下,“啪、啪、啪”三个手印,得,一辈子就这样葬送了。

宋临听尚书大人用极其言简意赅的言辞坦白之后,举目回味了半天,愣是没理出头绪来,说:“我回去问叔祖。”
朱佑杭拉住,耳语:“明天回去不迟。一起做饭好不好?”
宋临一阵心乐,“你等一下。”匆匆跑出去,托着一个纸包回来,“我带了太湖银鱼干,一会儿炖鸡蛋。”
黄昏时分,俩人钻进厨房就没出来。
朱佑杭嚼着黄瓜问:“这个黄灿灿的是什么?”
“蟹粉。正宗阳澄湖大闸蟹。”
朱佑杭挑进嘴里,品尝半晌,低下头接着洗菜,宋临乐呵呵地撞撞他促狭地问:“好吃吗?”
“我不知道,你也尝尝。”凑过去吻上嘴唇。
傍晚,余炙未消,俩人共进晚餐,宋临三两口把银鱼蒸蛋吃光了。尚书大人问:“博誉,你没给我带礼物吗?”
“带了,银鱼……呃……”
朱佑杭一摊手,“很显然,这礼物我没得到,而且还倒贴了一个鸡蛋。”
宋临低头看看自己,好像没什么能当礼物的。
朱佑杭抱住他身子,“我要这个。”
第二天,宋临回家之前先去给徐津送酒。
徐津见到酒哈哈大笑,先喝了半坛才想起要道谢。
宋临白了他一眼,“行了行了,说说你怎么残害罗赞的。”
徐津立刻来了精神。
于是--
整个一上午宋临都在听徐津口若悬河地大吹大擂,把自己彰显得如同天降神兵一般,而罗赞瞬间成了进退维谷的小虾米。
由于徐公子从小混迹于市井在酒桌上长大,三教九流阅人无数,所以与其说他是读书人不如说他是酒鬼老饕风流浪子。但凡这种货色都是豪爽的性情中人,一再重申面对过失行为要偏袒,面对丰功伟绩要大肆宣扬。如此这般,徐公子认为报了罗赞的一箭之仇是此生最辉煌的战绩,所以在叙述时,过程被无限制地夸大,以至于宋临一度以为罗赞已经含恨九泉了。
因此,为客观起见,请听在下慢慢道来:
徐津荣升为罗赞的顶头上司,第二天就派发了大量抄写任务,这种差役干的活儿却特意叮嘱探花郎认真完成,简直就是对人格的侮辱。但,罗赞忍了。
午后,骄阳炙烤大地,石头都恨不得煎出油来。
徐津找来俩衙役,抬着个大碳炉,旺盛的火苗爆得木炭噼啪作响。
徐津说:“罗大人南方人,生性畏寒,北方干冷的天气让罗大人甚为烦恼。来,给他架上。”
衙役把碳炉往屋里一扔,撒腿就跑。罗赞这个罪受的,本来就穿着三层衣服热汗直淌,现在更不得了,没过片刻,脸通红手直抖。
罗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搬了把椅子往炉子边一坐。
同僚们诧异已极,纷纷询问:“罗大人得了伤寒?”
罗赞勉强笑答:“没中过暑,想尝尝什么滋味。”
话没说完,罗赞直挺挺倒了下去,众人惊慌,请大夫的、泼冷水的、掐人中的、掳虎口的……只要能想到的全给他用上。
徐津抱着胳膊往墙上一靠,慢悠悠地说:“各位大人,小弟不才学过几天医术。”
众人急忙让道。徐津“刺啦”撕开罗赞的衣领,下死手狠掐他脖子,顿时青一块紫一块,斑斑驳驳煞是精彩。嘿!您还别说,真让他给折腾醒了。徐津皱着眉头软声责备:“罗大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不自爱岂不是大不孝?”
把罗赞气得,“兹”又昏过去了。
经顶头上司徐大人恩准,罗赞提前退衙,喝了解暑药,正躺在床上,小厮突然来报:“公子,衙门派人把文书抬来了,整整四筐,说是急务,六天定要完成。”罗赞气恼攻心,“哇”一声把喝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
第二天傍晚,徐津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晃过来,盯了罗赞半盏茶的工夫,摆出痴迷的表情感叹:“罗兄越发潇洒倜傥了。”
罗赞险些翻白眼。
徐津天天都来消遣他一番,如此反反覆覆,小小中暑一直不见好。
六天过了,罗赞的任务一点没写,翰林院编撰大发雷霆,罗赞立刻被罚了俸。
拖拖拉拉半个月后,终于康复了,罗赞拎着酒瓶来找徐津。
俩人坐在院子里对月交谈,罗赞斟酒敬徐津,哀叹一声说:“徐兄,仔细想想,你我二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只不过兴趣不同,如此无味争斗岂不是伤了江南士子的颜面?”
徐津凝目细想,觉得很是有理,罗赞除了不好饮食为人迂腐倒也没什么大奸大恶之处。
端起酒杯,刚想尽弃前嫌,陡然发现杯中不是一种酒,不动声色咽下去,一扬杯底,“好酒。”心里断定:五种酒,而且全是烈酒。
徐津站起来,“酒不能这么喝,要勾兑。”进屋拎了坛烧刀子,“咕咚咕咚”参了进去。
徐津敬罗赞,罗赞不肯喝,徐津仰天悲鸣:“罗兄不原谅在下,叫我何来颜面存活于天地之间?”
罗赞牙一咬脚一跺,喝了,喝完就醉,瘫下去之前极其纳闷地想:上次他醉得像烂泥,现在怎么标杆笔直?
罗赞苦恼,徐津更苦恼,拿脚踢踢五花大绑的罗赞,自言自语:“怎么惩治他?”眼前高光一闪,计上心头,命人拖着罗赞溜跶了半个胡同,罗赞顿时伤痕累累衣衫褴褛。趁着月黑风高,拦腰挂在树枝上。徐津笑眯眯地摇了摇他的脚踝,赞叹:“罗相公在欣赏墨黑夜色?好兴致!”
扭头回家睡觉。
次日天色大明,过往行人惊愕地发现树上吊着个人,此人双手下垂脑袋绵软,吓得飞奔报官。
京城大街上惊现死尸岂是儿戏?一队衙役匆匆赶来,七手八脚把罗赞解下来,还是仵作有经验,大喝一声:“放下!触体生温,是个活人!”
活人是活人,可就是救不醒。只好找了块木板,把他扔上去,抬进了府尹衙门。
正午时分,终于醒了,脑袋胀痛眼前金星乱冒。府尹大人一个签子扔下来,震怒:“杖责四下!”
罗赞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打了四下,乱棍赶出衙门。
往大街上一站,咬牙切齿。
宋临听徐津用光怪陆离的言辞炫耀了一遍之后,一巴掌拍过去,“老天不长眼,你怎么还没遭报应?”
“遭报应也不能栽在罗赞手上!”
宋临瞟瞟左右,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耳语:“你猜我在你家看见谁了?”
“谁?”
宋临哈哈大笑,卖足了关子才半死不活地说:“杨敬研,人家在扬州经商,却天天乘船过江到你家喝酒。”
“哦?”徐津皱眉,“扬州不是也有‘徐氏酒庄’?他干吗大费周章?”
“是啊,他干吗大费周章?”
徐津撇嘴,“他还敢打我的主意?”
宋临又一巴掌拍过去,“别不知好歹,人家是痴情种子。”
徐津嗤笑:“他表错了情,本公子虽然万花丛中过,年龄不拘男女不限,但是,入得本公子法眼的,目前还没出生。”
宋临懒得理他,告辞出门。
走了之后,徐大酒仙有生之年头一回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地临窗思索,表情之苦恼日月为之黯淡天地为之动容。
宋临回家,见着叔祖和小栓子,老头讪笑,“这么快就回来了?”慌着嗓子叫:“小栓子,铺子里活还没干完,还不快跟我去?”没等宋临行礼,拖着小栓子落荒而逃。
宋临好笑又好气,冲背影喊:“叔祖,早点回来。”
从此以后,宋临周旋于江南京城之间,经商精力远远高过在衙门办公,尚书大人睁一眼闭一眼,整个户部除了右侍郎大肚子,人人诧异至极,江秋曾经试图查个水落石出,被宋临一番长吁短叹混了过去。
年底,临近春节,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尘。某天,宋大人回家(尚书府),对着朱佑杭发牢骚,“我要辞官!八字眉张郎中把我当软柿子捏,一半的账目全堆给了我。”
朱佑杭拍拍他的额头,“拿回来我帮你。”
宋临“嗯”了两声,把手伸进他衣服里取暖,“我能早点从商吗?两头奔波,我迟早死在半路上。”
朱佑杭搂他入怀,抖毛毯盖住,“坚持三年好不好?曙光就在眼前,要满怀希望。”
“满怀希望?”
“嗯。我从十七岁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终生伴侣,屡屡受挫,可我一再坚持,终于找到了你。”轻轻吻上眼睑,“因坚信而坚强,因坚强而坚持。”
宋临回味良久,笑了。
月上中天,天地澄澈。尚书大人因坚持而开始坚守自己的家庭,我们祝福他。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