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哩哩啦啦的下着细雨，仇满庭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泥泞的村路上，他此时既高兴又发愁，让他如此矛盾的就是怀里儿子的入取通知书。家里有个三天两头有病的老婆，一个62岁的老爹和上四个孩子，再算上自己一共七张嘴要吃饭，他实在没有余钱给儿子念书！想到老婆，仇满庭感到心里一阵阵难过，他知道自己欠老婆的债这一辈子都还不完！按理说来，夫妻二人不应该说什么还与不还，但是他们的结合属于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他家属于富农，没人肯嫁，后来他的老丈人（当时不是，暂且这么说）说了，我就不信这个邪，富农我也把女儿嫁给他，我就看中他了！就这样他们结合了。仇满庭当初上学的时候可是一流的好学生，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准是个保送的大学生！回到家里之后，他便跟着一个师傅学了粉匠的手艺，他是个聪明人一学就会，等到老师傅走了以后，他就成了这家粉坊的脊梁骨。这就造就了他复杂的性格，自卑中带有一种傲气，这样的人和大字不识的老婆定然有难以交流，日久便有了一种隔膜，即使老婆给他生了四个孩子，这个薄薄的膜也没有破开，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更加厚重。后来，村里缺老师仇满庭就里所当然的当了老师。本以为这当了老师吃了红本家里经济条件能好些，可是老婆的病却频频闹了起来，最终不得不让老大、老二、老三停了学。小的放猪，大的跟着妈妈下地干活，都晒得跟泥球似的。要说他是因为爱情才三天两头往城里跑给老婆治病，还不如说是因为老婆给他生了四个孩子，更不如说是责任二字在支持着他。
老大、老二、老三都务了农，这老四绝对要念书！仇满庭自尊心极强，他教书的时候遇到笨一些的孩子就会说些难听的话，比如：笨不是你的错，而是你爸爸的错！确实，这些孩子的父亲都和仇满庭是玩撒尿和泥长大的，那些家伙确实没有比仇满庭聪明的，说起来也不怪仇满庭说话难听。可是这话却传到了家长耳中，他们便瞪大眼睛盯着老仇家四个孩子，看看他们能有啥出息。结果看到仇满庭的四个孩子有三个下了地，于是家长们有话说了——
“你老仇家聪明，聪明怎么还让三个孩子下地干活？还是笨！”这是村东头老刘家老老太太嗤着风一吹就动的牙说的，这老太太挺倔，就这样的牙还逆着风，就不怕把牙刮飞了！
“一筐萝卜也没有个正经货！”这是搞计划生育的孙主任说的，他家的孩子没少让仇满庭训斥，所以说出的话比较有杀伤力。
当然，这些话他们也不敢当着仇满庭面说，毕竟自己孩子还得他教。所以仇满庭还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但那可怜的自尊心和自知之明，还是让他觉得不能让老四辍学。
说起这老四话就多了。老四名叫仇真（求真），这名字挺有意思符合仇满庭的脾气。仇真最最像仇满庭，不管脾气秉性还是脑瓜都像，虽然仇真的数学不太好，但是文学方面的天赋在很小就得以显露。仇满庭的老爹是以前师塾先生，在仇真很小的时候就抱着他念叨着：一去二三里，圆春四五家。青苔六七座，**十枝花！或者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时间一长，这仇真也能摇着脑袋跟着爷爷的节奏念出来，而且表情陶醉得很！仇满庭就是个热爱文学的人，看到老四如此这般很高兴，渐渐的就有些偏袒他，不管仇真和哪个哥姐发生矛盾都是仇真对，这无形中让仇真变得飞扬跋扈，家中除了仇满庭之外都成了他的发泄对象。
其实，仇真这孩子是个心思非常敏锐的人，他很小就懂得了仇满庭的脸色，一般来说，仇满庭都是阴沉着脸，原因当然是钱，没有钱一家人吃饭都难，更别说给老婆治病！少有的笑脸也就是发工资那几天，这是仇真最高兴的时候，不是爸爸给他买了什么礼物或者好吃的，而是可以无拘无束的敞开心扉的玩。所以仇真幼小的心灵中早就深深刻上了“钱”字，他认为钱是万能的！
仇满庭一路上停下来好几回，这车子都老得不行了总掉链子，每次他都费劲的安上然后盯着满手的油污发着呆。前边就到村口了车子却没了气儿，仇满庭就推着走。老四仇真披着个塑料袋子在雨中打着摆子，那袋子是窝住一角扣在头上的，远看去就像个稻草人，他看到了村口的爸爸忙迎了上去。
“爸我通知书来了吗？”
“啊，通知书啊，回家再说吧！”仇满庭愣了一下指指家门口说。于是仇真听话的耷拉着脑袋跟在后边，他坚信自己考上了初中，当时答卷子的时候根本没费劲。但是看到爸爸阴沉的脸，他心里开始七上八下。
仇满庭阴沉着脸走进屋子，老婆此时正厥着腰做饭，从后边看就像抽条的黄瓜。“女人18是枝花，30就是豆腐渣”用在她身上没错！仇满庭看到她再想到兜子里的儿子的通知书，觉得胸口着了火，可这火愣是没地方发，所以他找个被子蒙头躺下了。看到爸爸这样，仇真知道通知书准到了，于是悄悄地靠近爸爸的皮包，轻轻地拉开拉索伸进手探到一个纸条展开一看，果然是通知书！
仇满庭的老婆瞅着炕上的的“火山”，“孩子他爸都怨我拖累的，要不然哪，孩子们也不用下地干活了，你也不用这么愁了，我呀就是个累赘！”说着掉下泪来。话刚说完，被呼啦的掀开了，仇满庭愤怒的脸撞进了仇真的眼里，吓得他忙躲了出去。
“谁说你是累赘了？谁说的？你啥意思？埋怨我无能是不是？啊！”仇满庭一肚子火终于发了出来，老婆随着他的怒吼哆嗦着身体，她确实怕他，但他从来没有打过她，但她就是怕，也许是心里一直有愧疚的原因吧，反正她此刻就像暴雨下的小草，可怜兮兮的低着头弯着腰，保持着这样的难受的姿势直到仇满庭停住嘴。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掉在了她的大襟上，胸口已经是一片潮湿，她使劲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哭出声，所以她的喉咙只能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咕噜噜的声音。
孩子们回来了。老大扛着锄头，上面沾满了泥巴，她穿着一件大肥衣服，确切来说不是衣服肥而是她太瘦，瘦得让人感到随时都能被风刮走。她走到了窗前已经嗅到了屋里战火的味道，于是她瞅着站在门口的小弟打着手势勒着嗓子问：“爸妈怎么了？”仇真没回答只是递上入取通知书，然后低着头向院门走去，他瘦弱的背影显得很无助。老大轻轻的翻着入取通知书，六年以前的那一幕又涌现出来——
“我被入取了！我被入取了”她兴奋的蹦跳着，一路上胸前的红领巾也在跳跃，就像一团开心的火。
“爸爸妈妈呢？”走到家里她看到了三个哭天抹泪的小家伙，而爸爸妈妈却不知了去向。
“妈妈死了，爸爸救妈妈！”仇真的小黑手抹黑了眼眶，他用无助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大姐。此时她不再是他的发泄对象，而变成了救世主。她知道弟弟所说的死了是晕倒，妈妈已经晕倒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没有去城里，看来这次病得不轻。她默默地揣好入取通知书生了火给弟妹们做饭吃。
到了第二天，爸爸搀扶着妈妈回来了，这可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父母这般恩爱。她还记得那天弟弟说了一句话，一句让爸爸面色青冷的一句话：别上医院了，妈妈再有病就用钱蹭蹭疼的地方不就好了，为啥要把钱给人家！看到爸爸非常难看的面色，她最终把通知书扔到了火中，看着那团跳跃的火，她哭得很委屈。后来爸爸知道她烧了通知书，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长得在她耳边整整回响了六年！
老二和老三看着大姐难过的表情，再看看大门口弟弟孤单的身影，心里也泛上来一腔苦水。
“都站外边干啥？进屋我有话要说！”仇满庭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于是孩子们急忙回到屋里看着炕沿上脸色难看的爸爸。妈妈则撩起衣襟频频擦着泪。
“你们弟弟考上了中学，你们说供还是不供？”仇满庭缓慢的问道，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问这个问题。屋子里一片沉默，仇真认为自己以前总是欺负她们，把他们当奴隶，所以她们绝对会借着这个机会报复。所以他咬着腮帮子，低着头斜着眼睛挨个察看她们的表情。
“供！”大姐终于挺起胸膛说道，双眼射出坚毅的光，就这么个字一下子感动了仇真，他眼角湿润蠕动着干干的嘴唇轻声叫了一声大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供！供！”二姐、三姐也坚毅的说。于是屋子气氛意外的缓解了，仇满庭直了直腰说：“你们三个我没有供，心中有没有气？将来会不会恨我重男轻女？”
“不会的，我大了，我可以领着两个妹妹出去打工挣钱供弟弟！”大姐的话一出，其他两个女孩也频频点头。仇真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下子抱住三个姐姐，眼泪铺天盖地的流了下来，三个姐姐也哭了，她们太了解辍学的痛苦和无奈。仇满庭和老婆也哭了，他们恨自己没能耐，恨自己是累赘。一时间哭声飘出了院子回荡在村路上，但是你仔细一听却能听出一份对生活的期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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