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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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镜子里,你可以看见一个还算顺眼的年轻人,毕竟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说过他难看的,就在外表上,他得到过不少不冷不热的赞扬。
他算不上高,可也绝对不矮,曾经他以为自己是个矮个,却想不到短短半年多,身高憋足了后劲猛往上拔,不多时,就将他带离了“矮”的境界,直逼“高”的标准。
镜中人露出了微笑,他脸上的线条柔和,勾勒出来的五官自然而不突兀,双眉虽然似浓墨泼就,还好它们并不是传统的“英眉”,也是柔和得微微弯曲,与下方眼睛的形状构成很好的搭配——他微笑时,就让人联想到“眉开眼笑”这个词来。也有人说,他的唇是他脸上长得最好看的地方,只是说这话的时候那人不无调侃,形容着“这是让人一看就想亲的嘴唇”……
他现在穿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那西装也是别人准备好的,听说是什么名牌,不过他向来是不留意这些的,听过则忘。他只知道这一身穿起来合身,到底是人要衣装,从镜子里,他也看出了他的神清气爽来。
这些描绘由自己写来,是否显得我特别自恋?那就让我自卖自夸一回吧,毕竟那么多赞扬的声音如大雨一样倾盆而下,再加上有些人的眼眸中闪动着真正的欣赏,就允许我这么飘飘然得骄傲一次吧。
为我打点服装的是阿达,他像过年一样,给我整了个从头到脚的新,从内衣到袜子,就这点上,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周到。
当我焕然一新出现在他面前,他朝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他道:“真漂亮,这一身差不多把你的学生气给掩盖完了。”
“学生气……你直说显得没那么幼稚不就好了。”我也笑,同时打量他:半年来,他的改变并不比我小,因着他人一直在我身边,我没有时间去好好观察,如今认真细看,他与我们初时候遇已可谓改头换面吧。
他的身材比我瘦削些,身高差不多,较之半年前,那股曾经的风尘味道可谓褪得所剩无几。在声色犬马的场合遇见他时,他从骨头里都透出来的柔媚,现在彻底消失无踪。半年来,不再有光鲜夺目的衣着,也不再有浓妆艳抹的俗丽,他只是他,一个清秀得甚至有点阴柔的男子,带着谦卑的气质,安静得待在我的左右。
不知道他到底算是我的什么,或者管家,或者助手?总之不再是情人,不再是……在我成为韩浩磊身边的一员之后,他悄悄得、也是我们彼此间心照不宣得退开一步,我们依然对话,但我已没有再去拥抱他的冲动。他在我面前的表情,也不像从前,有那么生动,那么变化多端,始终在微笑,一直微笑着,直到我几乎是完全将那个笑骂口水巾的猪油糕,以及泪中有笑的小情人等等诸多形象全部扫进记忆的垃圾桶。
就好比现在,他仍然在微笑,单纯从表情话语里,我听不出他究竟是褒,是贬,还是其它什么意思,唯有看进他的眼中,我才能在那木然的最深处,挖掘出一点来自他内在的欣赏。
于是我可以得意,不是说了么,就外表上,我的分数不会太低。
司机在门口候着,阿达告诉我。
我没动,手滑上他的衣领。他现在已经不再穿那时髦得扎眼的衣服,但也不是休闲装,我见他最多的,就是衬衫加西裤的样子,这天也没有例外。
“我比你高了。”我说,看着他的微笑加深。
“嗯,半年,你自己也想不到吧。”
“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我还没想到你也会变,变成这个样子。”
他没有接口,我决定中止这次谈话。不需要任何人提醒,我也知道有些过界了——他是谁?应该,是韩浩磊,我的老大给我的人吧。
只是他忠心耿耿的对象,不是我。
半年了,许多原先想不通的事情,也慢慢得想通了。
比如说,大哥为什么要在当时做戏给我看,为什么坚持要我加入他的组织,还有当时我被绑架的事情,又是谁声东击西的策略,一场本应与我毫无关系的地下社会夺权,却硬生生把大哥的性命夺走了。
当然,其它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大概:别的不想说,就是眼前这个对着我微笑,然后替我打点得这么周到的人,这个拥抱了我也被我拥抱的人,流着泪说喜欢我的人,这么说吧,他看见的,不是我。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当时这么想着,我未来的路,并不需要他。就像他也不需要我。学生气被掩盖,在不久之后,它会无影无踪:我毕业了,从一个单纯的环境里毕业了。
毕业,从学校——没有什么很隆重的仪式,但该有的全有,忙忙碌碌的半年,转眼过去,我的学生生涯就此终结,兴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吧,想想自己还曾经壮志凌云要考硕士来着,真是恍如隔世。有趣得很,这半年来,我发现自己的言谈举止,都在无意识得模仿着韩浩磊:他的轻描淡写,他的云淡风轻,他的……似笑非笑……这也算优点吧?
但我晓得这种云里雾里的模仿只是一个表面,当身边不再有熟悉的人,而曾经誓言保护的对象全然陌生,就算还想天真情切,又能有谁去接受?只好沉默着微笑。
坐在车上,我拉上车帘,窗外的风景不若脑中的思虑来得重要,我需要一点点时间,好好得整理一下等会儿要做的事,要说的话。
首先,自然是要说我毕业了。这是大哥一直期盼的事,他希望我毕业以后,成为律师。在他没有受过几年正规教育的脑瓜里,大概是认为,只要是读了大学,学的又是法律的专业,那拎出来就可以是独当一面的律师了吧,至于什么司法考试,什么执照之类的事情,他不可能知道,估计也没兴趣知道。大哥很实际,他需要一个帮手,实实在在的帮手。可惜,我想努力的时候,已经不可能再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了。
他会高兴吗?应该会的。毕竟,我能长到今天,全是靠他,长兄如父亦如母。
再接着呢?
我是……即将是,韩浩磊的一名……下属……唉,还是用点比较正常的词汇吧,若搬出“手下”、“小弟”一类的用词,连我自己都难以接受。
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韩浩磊到底看上了我的什么,只是命运就这么将我推向了他,似乎除了随波逐流,没有办法逆水行舟。大哥又会不会谅解我呢?
他能够理解我希望借助韩浩磊的力量,寄他人篱下来为他报仇的苦心么?他是希望我为他报仇,还是希望我能够远离这个混浊的黑圈?
我**着胸前的领带夹,这是韩浩磊送我的毕业礼物,它的形状中规中矩,长条形,呈银灰色,在正中有两道波浪形的刻纹,并不华丽,但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便宜。

物之品味,颇似其人。
看似普通,风格自蕴。于是思维发散开去,倒是忆起阿达看见我这领带夹时候的表情来。他起先是低头,抚摩一阵,方才若不经意得发问:“是他送的么?”
我自然点头称是,在细细观摩他的表情之中,我很轻易得抓住一些负面情绪的蛛丝马迹,想来,他是不可能将这点妒忌出口——我的心中浮起了恶意的快感,几乎是从他手中抢过这个领带夹,含笑道:“怎么?韩浩磊没有送过你东西么?看你一脸不满的样子,你好歹也当过他几年的弟弟嘛,还陪他上过那么多次床,他不会真就那么吝啬吧!”
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并非时时刻刻都会这般恶语相向,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算得上和平相处,只是,当我发现“韩浩磊”是个能伤害到他的利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陷入了妒忌的泥沼……
果然,我顺利得看到他抬头凝视我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受伤。不过,这种游戏彼此心知肚明,我们都挂着笑容,同样可恶的微笑:“很漂亮啊。可惜,我没有什么能送你的。”
“谁说没有?”我冷哼着,将夹子放回口袋,双手捧起他的脸,手指有意用力得去按他的眉,“你自己不就是个礼物?”
“哦?”阿达一笑,眼眸中骤然多了一丝异彩,上扬的嘴角里挂上小小的讽刺,“我不早就是你的了么?要杀要剐,全是悉听尊便。”
于是我又狠狠得推开了他,也笑,无需掩饰的嘲弄:“是啊,最开始是暂用,一次**易的,然后又几经转手,你倒好像成了不能退货的商品了,连换也没办法换,当初是谁骗我签了这个赠与合同啊?”
他没有接口,在我觉得无趣转身之后,我分明听到身后一声细若游丝的微叹:“……口水巾……”
回忆到此终结,我离开,没有回头。
如今在奔驰的个人空间里,手指从领带夹下滑到了领带上,丝滑柔顺的触感让我不禁苦笑:真好像是五百年前的戏称,想想曾经在灯红酒绿的糜烂场合一场幼稚的对峙,如今口水巾已然换成了领带,尽管都是系在脖子上的,但用途可是大相径庭了。
那么,猪油糕呢?那个人,那个自卑软弱而又可爱的人,是真正存在过的吗?
车过繁华处,渐入人烟稀少的城郊,绕山道而行,不多时,便可见向阳的半山坡上满布的公墓群——这,就是我今天的目的地,也是我打扮一新的原因。
半年来,在葬礼过后,第一次看望大哥,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百感交集,但还是坚持两手空空得来。我不想,也不能像影剧中人,傻乎乎得捧一束鲜花——若大哥九泉之下有知,非笑死我不可。
大哥从来不是这般斯文的人啊。
到了墓园入口,车是开不进去的,我让司机在座位上等我,自个下了车,整整衣冠,缓步进去。
山风渐起,不可捉摸的气流直往人衣服里窜,非但吹乱本来一丝不苟的头发,还将服服帖帖的衣领撩起。
微弱的阳光漫过整个墓群,在白色墓碑上,褪去了阳光应有的温暖,隐隐现出些惨淡的苍白颜色来。
顺着记忆中的方向走,远远得便看见似乎只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一个人影来,那人影藏在阳光中,高挑细长,愈发像个平面的幻觉。
只是走了近去,便知道并非幻觉,也让我明白自己的记忆无误,这块墓碑下,的确就是大哥的最终归宿。
这人听到动静,也转过脸来,直面于我:半年了,她没有大变,较了初见时分,清瘦不少,眉目之间却更添俏丽,她敷粉!朱,更着一身淡绿色的连衣裙,围一方七彩丝巾,看着就仿佛从哪个盛宴之中尽兴而归。她面对我时,由于逆光,我无法细察她脸上的表情,也许并不能全然无动于衷,但当她开口出声时,语调古井不波:“小杰弟弟,好久不见了。”
我冲她点点头,笑道:“是啊,有半年没见了。没想到这里能遇上,也真巧。”
她将身体侧向我,我们不可避免得对视——她的眼波流动,从上到下打量我,就像在考验我的耐力一般。我尽量得保持住微笑,然而无可避免得在心头浮现一些早该扔进外层空间的东西。
不是有人跟我说过,她要一辈子跟随大哥的么?
可是?
“这半年来,你没有看望过他吧?”像是疑问句,其实是反问句,她的语气很肯定,隐约还带着一点责备之意。
我不禁笑了,走上两步,正站在大哥的墓碑前,道:“放心好了,大哥知道我在干什么,他会原谅我的。”
素姐靠到了我旁边,伸手抚摸着墓碑,也笑:“虽然没见面了,你是晓得我在哪里的,对不对?我也晓得你……你跟了韩浩磊……”
我又笑,这回没有再吭声。
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替自己开脱么?因为大哥被人暗算了,输了,死了,她作为大哥的附庸,就像战利品一样被赢家所接收了,无关爱恨,没有是非,只是作为弱者生存下去的一种手段而已。
当我从韩浩磊哪里得知她成了青哥的老婆,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心头的震惊,曾经以为,这个女人对大哥的一片真心赤诚,是无私无畏的,甚至是让我这个亲弟弟都要羞愧,而事实呢?大哥尸骨未寒,她却已然另投“明主”。
于是我萌生了另一种羞愧,对自己软弱无能的羞愧:在知道青哥高调得举行了婚礼之时,我居然病了一场,尽管不是大病,但据说,也烧了一个晚上,说了不少胡话。
彻夜照顾我的那个他说,我在半昏迷中,哭得唏哩哗啦……
清醒时,也并非全然是丢了那些难堪的记忆,但我心中,已经有些东西是倒塌了,彻底崩溃了,再没有一点残垣断壁留下,即便是他眼神中的关怀,并不似假,却再也激荡不起我的心动。
阳光更淡,热量敌不过萧索的寒风,投射在人物景物上,非但不添暖意,倒有点阴森森的感觉。抬头望去,太阳是渗着惨白的殷红,有气无力得挣扎出灰云重重叠叠的遮挡,那模样,就仿佛是一个失血过多而垂死的重伤者的脸庞。
我听见素姐在叹息:“算了,我不能多说。小杰弟弟,你多多保重,希望还有机会可以单独见面。”
“好啊,”我朝她微微得曲了曲上身,“只是希望下次,不是在这个场合。”
不要是在这个场合,这里是大哥不容侵犯的最终地盘,背叛者……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不容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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