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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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你少来啦!你吓不到我……活着时候就那么个人死了又能坏到哪去?我、我见过死人的不是你这样的你个死老头有点公德心好不好?”
可那个西北口带着土味确实是从坟头方向传过来的“可我想喝酒啊。”
我“……你活着也没啥毛病怎么死了倒做酒鬼啦?”
我想试着再往地上倒点酒这回我想多倒点于是一个家伙从坟堆后扑了出来西北黄土腔改做了一口东北大碴——迷龙伸手就从我手上抢走了瓶我爬在那儿发愣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而迷龙咚咚地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迷龙“是酒啊!你喝不了也别往地上整啊!——哈哈吓晕菜你啦!整迷糊啦!我报仇啦上回上回再上回还有那回你们都合了伙整我!”
我也不知道他在扯个什么劲他只是灌了自己两口然后便苦着脸研究酒瓶“这咋整出来的?马尿对粮食?”
我有点茫然我又摸了摸那块墓碑从心里想着得把老头被我们惊扰了的灵魂安顿下来“反正有粮食。酒是粮食精。”
迷龙又给自己喝了一口露出一脸真的是喝了马尿才有的神情。我坐下转头看看他那家伙立刻惊乍着连滚带爬地让开。
我“……你干嘛?”
迷龙“你个大阴人一定会报复。”
我“我不会。”
迷龙“当我傻啊?眼里有鬼!看出来啦。”
我“你就咋呼吧。把老头咋呼活了也比跟你个大马熊呆着得劲。”
我确定是我的没精打采而不是出自对我的信任他才慢回到我身边拿着酒瓶。
提不起勇气再喝一边打量着我但先问话的是我。
我“你在这干啥?憋着吓活人?——这么有耐心的事不像你干的。”
迷龙“你不跟鬼兽医说了吗?那边太热。”
我“哪里热了?今晚上冷啊。没瞧见师直属的猢狲都抱着火堆不放啦?”
迷龙“热啊太热了。”他拿手指头碰了碰我“你很冷。你也不去借点阳气就撩悄地跟个死人呆着。”
然后他躺在坟堆上我们拿郝兽医做着枕头。迷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不断发出“难喝得要命”“整死我啦”之类的感慨——他也不给我一口。
迷龙我最喜欢的死东北佬。他没心地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没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偶尔是我们最富裕的但眨眼又变得什么都没有。可这时你发现他有老婆和孩——我时常疑心他才是我们最聪明的可立刻他做出巨大的傻事。
我瞧了他两眼他便瞧着我做鬼脸。大拇指扳着自己的嘴指把眼皮下拉。
我“你是聪明的还是傻的啊?迷龙。你是善人还是恶人?或者狠人?你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你到底是欺人的还是被人欺的?”
迷龙“不知道哇。我不在家。”
我就敲他的脑袋“有人在家吗?”
迷龙“你聪明的傻的啊?我说的是我不在黑龙江我老家啊。跟老屯里呆着种了地种孩下雪天就烧热炕猫冬我用得着跟现在这样半疯一样吗?现在这样也没啥不好可我就说不清我是个啥玩意一所以得打回去。不是哪个倒霉蛋都要被混帐王八蛋从自家屯里赶出来的。”
我“那我再问你。你到底姓啥东北人没有姓迷的。”
迷龙“祖坟都被刨了的货就别说那个丢人现眼的话了。”
我“你现在就一戏没真没假。要不你就活不下来。”
迷龙倒很满意这个评断赖在地上拧了拧他的屁股“哈哈。二人转大秧歌。”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丫的似乎什么都没想。倒是连累我要想很多——我闷了一会。去夺他的酒瓶他当然不给。
迷龙“你个小肚。一两滴就把你泡死啦——抢什么?”
我“我不要喝——可你也给郝老头喝两口!”
迷龙“那我来——我自己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两滴我瞪着他他瞧我一眼总算多倒了几滴。
迷龙“老头。老头。哭生来就想个笑死去。你老头啥也没划拉上可是真不咋地。啥也不说啦都也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的人都也是锅里炖的货一来一口来两口来三口来四口。”
我都想抽他那家伙说个“来一口”就是倒地上一滴当然他往下喝进自己嘴里的是结结实实的一口。
我“你个黑心萝卜!数倒没数错那是四滴……”
然后我们听见了细碎从漆黑里传来。我和迷龙对了个眼神这个部分一定是我们生命最默契的部分。
我“迷龙不辣蛇屁股?”
迷龙就冤枉得很“我在这啊。”
我“吓死他们!”
下一个秒钟我们就翻到坟堆后了比顶着弹雨时伏得还低还到位——我们频繁交换着谁都搞不清啥意思的眼神和表情然后我们就很后悔因为我们先看见阿译的一张寡脸自然他搀着那个叫唐基的家伙。
迷龙掐着我我掐着迷龙这回好啦我们都被封在这没地跑了。而那两个坟堆就在个瞎都不会错过的地方但唐基偏偏就一直在东张西望而阿译从看见坟堆时眼神就已经定住。
然后我们的副师座就说着诸如这样的废话“就是这里吧?是这里了?”
阿译“就是这里了。”他的眼神好像飘在墓前上又好像飘在自己头顶上“他下葬时我没来。”
唐基“怪我怪我也怪你。怎么咱们就有那么多话要说你也不说手足弟兄有殡仪。”
如果是往常。阿译一定要感动得连尿也流出来可现在他被啥玩意塞满了。我不得不说这会的阿译比较真实没有被他生活自订的一万个必须给拖累。
阿译“殡了可也没什么仪。也说不上手足弟兄。好像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可就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啦。”
他开始哭泣就像他听首《野花闲草蓬春生》也要哭一样。唐基开始拍打。
唐基“哭吧哭吧。红尘又哪里是望得断的东西?四大皆空皆非空。哭吧小娃儿你哭你的我说我的。对亡人吧咱们要各有自己的话。不是什么光烈千秋的套话这才显得恭敬。”
我和迷龙已经安了心决定耗到他走了阿译还在悲切。我和迷龙安静地趴着。唐基对着坟鞠了个躬然后瞧了瞧墓碑又禅了掸墓碑。
唐基“这不好啊。木头板一块还拿个墨写。雨一淋就没了嘛。谁还记得他?”

阿译就哭腔哭调地“我去办。做石头的要刻的。”
唐基“……算啦。不啦。刻作翡翠的又怎样?他家里没人了没人能记得他……十几年几十年后又有谁记得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阿译“他有个儿的。在原战场。”
唐基“死啦。也是像你一样的大好青年灰飞烟灭。”
迷龙瞪着我一个疑惑的表情我愣着我也不知道何以一位副师长能知道这下里巴人郝兽医的家事——但是唐基又鞠下一个躬。让我几乎对他有了好感。
唐基“老哥哥那天跟你唠家常。是我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年龄也有个儿还有张闲不住的嘴。得啦。倒好我都没曾想我这老塌塌了的胸脯还能容得下人哭。谢谢啦。人跟人有多不一样?人跟人又有啥不一样?再跟你鞠个躬——就为你跟我说了些老头老汉汉才听得懂的话。一个坐车一个走路可我跟你一样嘞马驴同群老哥俩都跟毛小楞头青混着……哦不算哥俩就是老头半路上撞见了另一个老头。”
然后他直起腰来两个躬倒也鞠得尽心尽力到腰痛阿译在发愣而唐基捶了捶自己的腰。
唐基“我走啦。今晚要跟你们师座在祭旗坡过了寒气重啦。你不要来有的是人管我你要管的有黄土下地可还有黄土上的。”
我吁了口气也许迷龙这种粗条神经还听不出来可我听出来了我拽了把迷龙我们俩一起悻悻地在坟堆后站着阿译茫然地戳在那而唐基这回倒干脆掉了身便走了。
然后我和迷龙和阿译便互相悻悻地看着阿译想起来便连忙想把自己擦成没哭过的样像他做的所有事一样弄巧成拙。
迷龙“……你那啥抱大树去。”
但是我从阿译眼里看出一种和我相似的东西如此相似几乎像我们同用过一个灵魂很久以前。
我“别咋呼啦。借你的话我们都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的人。他是猪肉兄我是粉条弟。”
迷龙“那我是啥?白菜爹?”
阿译用他那种近似偏执的认真“整棵白菜是不辣的烂白菜是要麻的。”
迷龙“……削你啊!”
我“行啦有哪个副团长容得你说这种话的——他不错啦。你就是牛肉牛肉老大。”
迷龙“猪肉炖粉条咋跑出牛肉来啦?这不对啊!”
我“你整的。”我不想跟迷龙陷入一种没完了的纠缠“我们是猪肉兄粉条弟和牛肉大哥。天地是炉鼎万物是刍狗咱们都被一起炖啦。”
阿译只是看着我们一种非常非常远又非常非常近的眼神看着我们有点愣有点疯狂后来他的眼神定在迷龙拿的酒瓶上。
阿译“这是酒?”
迷龙“咋?敢喝吗?”
如果一个木偶会发怒那就是阿译现在的动态他愣冲冲地跨过来把酒瓶从迷龙手上夺了往下我们没有阻拦因为他咚咚地把多半瓶酒倒进了自己嘴里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喝过迷龙被人卡住脖的时候——而且并无他现在这种自杀的豪情。
然后那家伙把酒瓶扔在地上看了看我们他再也不怒气冲冲了全被酒带跑了——现在的阿译我们很熟悉了一头永远哀怜的在心里小声啜泣的动物。
阿译“……要打仗了。”
然后他便伏在郝兽医的坟头呼呼地睡去。
我跟迷龙面面相觑地看着迷龙愣一会捡起酒瓶他只能倒到自己嘴里仅存的几滴他悻悻地对那个人事不省的家伙虚踢一脚然后看着我。
兽医兽医我们已经被扔进个疯转的转轮我们再没法把无能当作芶活的借口。兽医兽医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你就算你现在活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会想死你。
第三十章
阿译占领着坟头迷龙把自己担在坟上我靠在坟尾三条山寒瘴气没能整死的贱命沉沉地睡着。
像我们一样不畏山寒的还有蚊我一片惺忪地打死叮在脸上的一只蚊一片惺忪地看看那一手血一片惺忪地把迷龙的一条腿拽过来一点抱在怀里那总是件能取暖的工具——然后我又一片惺忪地睡去。
我们三个三个都见过也都经过被炽热燃烧成灰我们都怕热。我们三个在郝老头的新窝里睡了一夜老头家里又清凉又温暖。让我记一辈的那件事在天最黑的时候也是睡意最浓的时候发生。
猛然的尖叫就在身边又像在地底撕裂着空气传来。我抽了筋一样地弹起来去摸我并不存在的武器迷龙从坟头上摔了下来再爬起来时抓了一块石头——然后我们瞪着阿译。
阿译还在尖叫瞪着眼但是眼里是虚无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尖叫不是一声而是长得我觉得他要把自己嗓喊破把自己耳膜都撕裂扯碎的尖叫像小孩像女人像动物但就是不像阿译——一个总也是上过杀场的成年男人。
他仍在他的梦魇之那梦魇强烈到我们都以为我们也在他的梦魇之。繁星如尘可我们却恐慌无限。
迷龙终于一个巴掌摔了过去但连打断他的嘶吼都没能做到。我冲过去再这样我真要疯了我猛力地摇晃他“醒来!别做梦啦!别梦啦!——你在做梦!”
我声音大得都比得上他的尖叫了阿译终于歇止看着我们他是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我看他的眼神几乎看不出哪一个更好哪一个更坏——他几乎意识不到刚发出那样非人的尖叫意识不到真好我真羡慕。
阿译现在终于看得见我们了但是仍然一他是那样一个来自坟墓里的腔调已经被吓丢了三魂魄的腔调冰冷的腔调“我梦见我们。”
迷龙很悻悻我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概还有一半的魂被他吓飘在外边。
迷龙“除了上海和我们你还能梦见谁们啊?”
阿译“我梦见我们死了全都死了。”
我“闭嘴。”
阿译“不闭嘴我梦见死了什么也没梦见就是梦见死了。就是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都没变可就是什么也做不了就剩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已经死了。”
我“闭……”
我忽然有些失声因为我看见在阿译的身后一个人影看着我什么也没做就是看着我就是对阿译的话表示赞同——郝兽医一闪即没的郝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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