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苍苍-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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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客气而不失威严的目光扫过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钟丰琰淡淡的开口:“少侠贵姓?”
依他的身份,当然不用每天接见这些毫无名气的江湖后进,只是这个笑得温文的年轻人,一刻钟之前,用了两招就卸下了十二连环坞十二个坞主中武功最高的封坞主手中的长刀,才让钟丰琰有了见一见他的兴趣。
不过十二连环坞的十二个坞主司职本来就是主持商贸,武功都不是长项,仓促之间败在别人手中,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异的大事。
又是一个妄想一战成名的热血青年,心中这么想着,钟丰琰还是决定先问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以防他是武林名门之后。
“我姓萧。”温和淡然的笑着,那个年轻人的乌黑双眸沉静如水,看向钟丰琰:“草字萧。”
为他并没有说那些“免贵”“不敢”的客套话而有些不满,钟丰琰暗暗皱了眉,把心中的各派名家比较一下,只想到萧是国姓,记不起来有什么萧姓的名侠,口气冷淡下来:“那么萧少侠仓促造访,所为何事?”
“为了九年前的一桩旧事。”依然笑着,年轻人清淡的声音也没有多少起伏,“我想冒昧来问一下钟帮主,当年严瞬开、魏西辰,还有钟帮主三位,在京城槐水街的李府,做过什么?”
宛若滚雷从头顶响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钟丰琰按住了椅背,一字一顿:“你是谁?”
九年前那件隐秘的事,自从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及。
深埋于黑暗中的交易,无辜者的鲜血,第一次杀人后的心悸惊慌,统统都被埋藏在了时光的最深处,不再被人触碰。
全身的骨骼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钟丰琰用尽全身力气,瞪住眼前的年轻人:“你……是……谁?”
明澈的黑眸中浮上一丝了然,年轻人沉静的目光中多了些淡淡的悲悯:“德纶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时任内阁首辅的建极殿大学士李驿暴病身亡,在李阁老去世那晚,三位是否在李府中?”
冷汗一滴滴滑过脸颊,太阳**中鼓跳如雷,视野正中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却清晰的一如九年前那晚在自己眼前铺洒的月光。
是他们杀了那个清瘦矍铄的老学士。
三个有野心的年轻人,躲藏在李府的花圃中,趁着浓黑的夜色,跳出阴影,抓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干脆利落的分筋错骨手,开山掌迅疾得拍向老学士的后脑和胸口。
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瘦弱的老人从他们手中脱出,抽搐着倒在地上。
德纶朝最德高望重的老臣就这样死在自己家的花园中,第二天赶来的太医也只得出了阁老死于中风的结论。
九年过去了,当年那个雇佣他们杀人的元凶早已有了不同于当日的势力,九年之后,像当初那个人许诺过的一样,他们分别功成名就,有了梦寐以求的地位和权势。
九年之中,他不是没再杀过人,然而那晚指尖下老人的身躯抽搐的触感,却再也不能被忘记。
从他们亲手杀害了那个无辜的老人之后,罪孽就开始累积,层层深重,无法停止。
牢牢锁住眼前的年轻人挺拔的青色身影,钟丰琰像是终于明白了一些那个姓氏的意义,几乎是艰涩的,他慢慢开口:“你是……皇家的人?”
沉默了一下算是默认,年轻人才再次开口:“我今天前来,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得到钟帮主亲口承认,李阁老,到底是不是死于三位之手?”
这样的问法,已经证明他有**分确定了钟丰琰他们兄弟三人,就是当年杀害李驿的凶手。
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惨淡的笑起来,钟丰琰点头:“是,李阁老是我们三个人杀的。”
对面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年轻人也被这个早已确定的消息一时震住。隔了一会儿,他才接着问:“那么指使你们的人……”
“还用我说么?”惨然的笑着,钟丰琰靠回椅中合上双眼,“当年情况,李阁老如果去世,对谁最有利?”
这次年轻人沉默了,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李阁老去世,内阁首辅空缺,最有可能获利的,是内阁的另外两位辅臣——内阁次辅凌雪峰,文华殿大学士幸羽。而最接近首辅之位,最终也确实接替李驿成为内阁首辅的,是如今的帝国第一臣凌雪峰。
清冷的漕帮会堂中,钟丰琰独自坐着,目光透过深广的大堂,看向遥远的天际。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就像他说的那样,等问过了当年的事,就礼貌的告辞出去,再没有说别的话。
所以现在诺大的会堂,空空荡荡的听得到风声的回音。
有一个帮众匆匆自会堂门前走过去,看到大堂正中坐着的自家帮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帮主的身子似乎有些佝偻,完全没有平日精干的劲头,像是突然老了很多。
犹豫了一下,那个帮众还是慑于帮主的威严,低头从堂下走了过去,没有停住脚步。
武昌城外的留云客栈内。
徐来先是抓着桌上倒满竹叶青的酒杯,一口气喝干,才吁了一口气,对着桌子对面的萧焕开口:“你说的没错,魏西辰临死前不久杀掉的那个关在盐帮私狱里的犯人,身份有些古怪。我差人查了,查到那个人很有可能是已经失踪了数年的铁掌大侠严瞬开。”
点了点头,萧焕笑笑:“多谢你教中的兄弟。”
“反正他们帮你也算帮我了,我是不想再跟那些小喽罗拖下去了。”摆手说了,徐来随口又问:“你那边怎么样了?”
静了一下,萧焕才又笑了笑:“钟丰琰已经承认了,人是他们受人指使杀的。”
从魏西辰和盐帮私狱里那个人的突然死亡,怀疑到他们背后应该隐藏着什么秘密,又从魏西辰、钟丰琰和严瞬开之间并不为很多人知道的义兄弟关系,以及他们从九年前开始,一路顺畅的发迹史……综合这些蛛丝马迹,怀疑到他们可能和九年前的一桩旧案有关。接着一面让徐来去盐帮验证想法,自己却大胆的独闯十二连环坞,出其不意的一击,果然从钟丰琰口中问出了当年的实情。
这一连串的推断行动,干脆漂亮。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脸上见不到一丝该有喜色,反倒是一直以来那层隐约的苍白,又重了一些。

放下手中的茶碗,徐来看了看萧焕:“那么我们现在手中就有一枚棋子,可以要挟凌首辅了?”这次调查行动,怀疑的对象是谁,萧焕全都如实地告诉了徐来。况且这一路下来,萧焕从未刻意隐瞒什么,徐来也早猜到了一直以来追杀他们的,是现在权倾天下的凌首辅,所以脱口就说了出来。
点头笑了笑,萧焕轻咳了一声,接着说:“用这个威胁凌先生,应该能遏制他的行动。”
“谁让你碰巧就撞到了魏西辰杀人,”看了他一眼,徐来挺轻松的吹口哨,“我们的运气好。”
又笑了笑,萧焕却又轻咳了几声,没有说话,把手中握着的酒杯送到唇边。
还没沾到嘴唇的酒杯迅速的被一只手夺下来,徐来皱着眉:“别喝酒了,也不看看你自己气色差到什么样子!”
还是笑着,萧焕也没和他争,只是微微俯在手臂上,很轻的咳嗽。
又急又怒的跺了几下脚,徐来扔了手里的杯子,连忙转过身来,像几天前那样,如法炮制的在萧焕背后连拍了两掌。
又是咳了一声,把一口血吐在地上,这次萧焕却接着不停的咳嗽,又咳出了两口血。
看着他不断咳血,徐来气得手脚都有些抖,几乎口不择言:“身体差成这样你就不要硬撑着!让皇帝死在我手里,这种罪名我担不起!”
身体被肺腑中涌出的一阵阵寒意几乎抽去了所有的力量,扶着桌子咳的直不起身子,萧焕也不得不抬头,勉强向徐来笑:“别……担心……死不了……”
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愣了一下,徐来摸一把脸,看萧焕的状况实在不好,也不管失礼不失礼,方便不方便,半拖半抱的就把他往床上弄,嘴里说着:“是死不了……半死不活的更吓人!”
几乎是被徐来拽着丢到床上,又听到这句话,萧焕想笑又被一口气滞住笑不出来,咳嗽得更厉害,只好闭上眼睛专心调息。
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微稳定了气息,萧焕张开眼睛,看向抱着肩膀站在床前注视着自己的徐来。
那张俊挺的脸上还带着很大的怒气,目光中却已经透出了关怀,看到他在看自己,徐来重重哼了一声,眼中带着探询:“好点了?”
微微笑了笑点头,萧焕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是萧氏……”
“我知道,萧云从是化名,你是萧氏朱雀支的……那个人。”徐来打断他的话,笑着,“这么久了我还猜不出来,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何况你刚才当着我的面叫凌雪峰‘凌先生’,这世上有资格直呼他‘先生’的人,还能有几个?”
被他抢白的也笑起来,萧焕轻咳着叹气:“你就不能等我……自己向你说明……”
徐来皱了眉:“等你什么?等你说一句话都要喘两口气,我又不是听你遗言,等你干嘛!”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徐来刚才的急怒也过去了,挑了长袍,索性在床边坐下,闲闲的开口:“我听过很多传闻,说实在的,我没想过那个人会是这样的人……”
“那么……该是什么样的人?”萧焕也笑,淡淡插话。
“……起码不该是这样一个会为了杀人的凶手伤心的人……”淡笑着说了,徐来摇头,“我还以为那个人敏感猜忌、虚伪毒辣、隐狠无情、狂妄自大……”
故意重重的咳了一声,萧焕笑:“可以了,这些就够了……”
徐来也笑,摇头晃脑的有些得意:“在权臣挟制下长大的早慧天子,不都是这个样子……”
他把目光转向床上那个脸色苍白,闭着一双深眸,胸口依然剧烈起伏的人身上,终于叹息出声,半是自言自语,“怎么你就要是我遇到的样子!遇见你也算我头疼!”
“萧大哥!”大喊了出来。
猛地从梦中惊醒,苍苍伸手向前方像要抓到什么,这才惊觉自己是在马背上,连忙扯住马鞍,才没有从马背上一个倒栽葱摔下去。
睁开眼睛,正是烈日当空的正午,沉闷光秃的官道依旧在眼前无限的延伸。
无视于身旁黑衣的年轻人戏谑嘲笑的目光,苍苍揉揉眼睛,心情低落下来。
刚才迷糊打盹的梦中,她梦到了多日没有音讯的那个人。
距离他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天。
白天里常常会想到他微笑的样子,清醇的嗓音,这还是第一次,在梦里梦到他。
梦中他依然像是原来那样,温和的向她笑,只是笑容后的脸色,苍白的就像那个做噩梦的晚上,她在院子中看到的样子。
她高兴的想去叫他,他的脸却一点点的变淡,白云一样不着痕迹的化去,消散在眼前。
再也见不到他会是怎么样的呢?
苍苍不敢去想,她只是耷拉下脑袋,手指无意识的,一下下的抠牛皮缝制的结实马鞍。
那个人只怕不知道吧,离开他之后的日子,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想念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胸口胀胀涩涩的,苍苍飞快的抬手,在眼角的什么东西滑下来之前,迅速的抹去。
“真没骨气,真没骨气,”她小声的嘟囔,“没骨气透了……”
注意到这边,转头过来的黑衣年轻人看到她这么孩子气的动作,微愣了一下之后,接着在嘴角挑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没有任何嘲弄和讽刺的笑容,挂在他冷峭的嘴角,意外的透着温柔。
“我们改道去苏州。”淡淡的把这句话提前说了出来,他忍不住对自己皱了眉——怎么会想到要来安慰她?明明她不可能知道那个人也会去往苏州。
身旁果然传来一声恹恹无力的“嗯……”,那个小姑娘继续耷着脑袋,不知道听清他在说什么了没有。
略带好笑的摇摇头,黑衣的年轻人一扬马鞭,准确地打在苍苍的坐骑上:“要赶路了!”
骏马猛地加速跑了出去,连带着被突然加速惊动的苍苍,一串得大呼小叫。
这天是德佑七年十月十四,十二连环坞总舵内,下午曾路过大堂的那个帮众,惊呼着从堂内跑了出来。
他的喊声有些嘶哑,却十分清楚:“帮主……帮主自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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