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车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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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有月亮。”罗子卿打断女孩的遐想。
“真的,还很大哎。”女孩抬头,看着月亮,不停地颠着双脚。“我想到月亮里跳舞,感受另一个世界,那里,一定很美。”
“那我陪你去。”他说。
“你真傻,能去吗,我只是想想。”
“梦里可以去啊。象蝴蝶一样,能在梦里看见蝴蝶,也能在梦里去跳舞啊。你不信。”
“信。你还真能想。”女孩看着他,笑了。美丽的蝶从女孩眼中飞出,轻盈地飞进他的心里。
“你一定能梦见的,月亮里的舞蹈,一定很美,象蝴蝶在飞。”
月下的车站,蝴蝶翩飞。月亮里的舞蹈,在梦里实现。
“车要来了。很晚了,我真的该走了。”女孩看着远处,说。
远处,一辆公车打着刺眼的光,向车站驶来。
罗子卿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把你那只蝴蝶送我吧。”
突如其来的话让女孩不知所措。她没动。
“我喜欢蝴蝶,真的,很喜欢。”不等女孩开口,他又补充道。
车快要进站了。
女孩拿出那只发夹。蝴蝶安静地躺在她的手掌里,月光下,蝴蝶的翅膀泛着幽蓝的光泽。
车靠站了。
“给你,好好藏起来,别弄坏。”女孩把发夹塞进他的手里,转身朝公车跑去。
“我会好好保存的。”罗子卿边跟着女孩跑,边说。
车启动了。他看见女孩走到后车厢,隔着玻璃,向他挥手。他举起手,使劲地挥着,回应着她。
手中的蝴蝶,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弧线。罗子卿的耳边听到蝴蝶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
他在辨别方向。眼睛看着远去的女孩。车厢里的影子渐渐模糊,化成蝶。他看见一只蝴蝶向很远的地方飞去。
月下的蝶已去,徒留一个人的车站。
罗子卿静下心来,他要寻找他的蝴蝶。那只蝴蝶,沾着他的体温。他知道它飞去的方向。眼睛借着月光,在街面上搜寻。他看见车道上,泛着幽幽的蓝。那是他的蝶,在起舞,无声的光,召唤着他。
他跳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蝴蝶。
“嘎……”刺耳的声音,撕开了小站静寂的夜晚。
一辆摩托,两个人。
血色的月光,幽蓝的蝴蝶在手中泛着柔柔的光。
月光冰凉,手中是暖,罗子卿的眼中,满是蝴蝶。
他看见红色的月亮里,他的蝶在跳舞。
三个月后,罗子卿又来到这个车站。眼前的景象,依然没变。拥挤的人群,车来车往的站台。孤独的站牌,一个人的伤感。只有一根拐杖陪着他,在车站里守望。他的蝴蝶,还会飞来吗。
三个月前的车祸,他捡回了一条命,落下了终身的遗憾。医生告诉以泪洗面的母亲,命是保住了,腿上的伤可能会影响今后正常的行走。
很多日子,他都把他的蝶揣在衣袋里,那是他的思念。他痛,不是腿上的疼痛,心里的痛,使梦忧伤。月亮里的舞蹈,还能实现吗。他想追逐蝴蝶的影踪,而这些,只能发生在想象里。
天已暗。月依旧。小站里的话,在夜色里飘散。月下的蝴蝶,有残缺的伤。月下的人,枯守一个人的车站。
心里有话,无人倾听。心里有泪,湿润不了雨中的过往。眼睛,已在盼望中枯干,他看不见他的蝶。
那双沾着雨的气息的大眼,朦胧了他的视线。
罗子卿坚持着康复训练。他相信,等到他能跑了,他依然可以去追逐他的蝴蝶。女孩送他的蝶,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蝴蝶,已经飞进他的心里,他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好好呵护,不让它受伤。
车站里的守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个人的车站里,是血,是爱情的伤。固执的等待,等落了世间的爱情。车站里的蝴蝶,是爱的绝唱。
二十年过去了。心里的爱依然没有断绝。
车站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小站。站牌下的座椅,周围葱绿的花草,霓虹灯的广告,提示了二十年的变迁。
世界在变,人心在变,爱,也会变吗。
一个人的车站,延续了二十年的守望。
锈蚀的蝶,已泛不出蓝光,心中的蝶,和二十年前一样明亮。蝴蝶飞不出车站,二十年的时间,把少年的情,凝固在月下的车站。
罗子卿最终拗不过母亲的乞求。
“儿子,你都快四十了,你就让妈放心吧。妈想看到你成家,妈想安安静静地去。”
母亲的话似针,刺着他的心。他痛着母亲的痛。这么多年,他看着这双眼睛,在无限的关切中苍老,失去润泽。他不忍心看到母亲,被他的坚持再一次伤害。

罗子卿要结婚了。他的妻,是别人介绍的。他只见过几次。
她离过婚,没有孩子。母亲说她还算厚道,是靠得住的人。
他就这样决定了,不是因为母亲的话。只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一个菁字。一个常在梦里呼唤的字,一个他不忍触碰的字,是他今生的劫。二十年,恍如前生,二十年后轮到今世。是他的蝶吗,前生今世,眼前的陌生女子,是他逃不过的劫。
心死了,爱还会在吗。
他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埋葬了雨中潮湿的心。
他的妻子,叫李菁。
他们没有举行婚礼,他和她说好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彼此能有个照顾,就行。
她没有多说什么,表示同意。只是要求他,不提彼此的过去。她的眼睛,大而无光,彼此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他。她不喜欢说话,她要他别在意这个,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她说她不会干涉他的生活习惯,她只想把平凡的日子过到底。
一个平常的午后,她走进他的家。罗子卿没有去接他。她说他走路不方便,自己没多少东西,叫辆车就可以了。她只带过来几只箱子。他想帮着她一起整理,她说不用,就是一些衣物和随身的东西,她一个人整理就可以。她要他休息。
晚饭以后,李菁开始处理一些用不着的物品。
他只在边上静静地看。这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命运和宿命。他将和眼前这个微胖的女人,过完余下的一辈子。
罗子卿想着,眼睛从她整理出的一堆物品上扫过,他看到一些发黄的照片,凌乱地堆放在一起。他停住了。视线停留在一张黑白照片上。
照片上,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大而清澈的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沾着雨丝。他的心开始潮湿。他拿过照片,放在眼前。
时间可以催皱一个人的容颜,却埋葬不了心底的烙印。熟悉的眼神,水一样流进罗子卿的心里。二十年前的雨,清晰了眼前照片上泛黄的面容。黑发上的那只蝴蝶,在飞。
他看见黑白照片里的蝴蝶,幽幽地泛着蓝光,那是他的蝶,在跳舞。
那一刻,他的心停止了跳动。
他喘息着迸出一句话。“是你吗。”
“小时候的,都破了,看不清了。”她说着。拿过照片,随手一捏,放到一堆废纸片上。
他没来得及反应。他反应不了。心是空,眼前是空,记忆也空了。
半晌,罗子卿缓过神。他已看不清他的蝴蝶。瞬间,他失落了雨中的记忆。
他掏出藏了二十年的发夹。
蝴蝶已苍老,只有上面的回忆,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清澈、湿润。他的蝶,带着他的体温,躺在他的掌心里。罗子卿的心里,下起了雨。
雨,唤醒了少年的情。
他走过去,把手掌伸到妻子的面前。“这,是你的吗。”
“哪翻出来的,扔了吧。”妻看了一眼,说。
心里的雨,象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罗子卿看见手中的发夹,淌着心里的血。
夜很空。人很伤。
夜的车站,留不住过往。
惨淡的月,泛着白光。
月下的车站,徒留一个人的凄凉。
罗子卿来到这个熟悉的小站,这是他一个人的车站。
月下无雨,心里有泪。二十的盼,流出的,是一个人的伤。
小站里的夜晚,冷清而温柔。蝴蝶飞不过二十年的沧海,那蓝,早已枯干。月下孤单的人影,唯有凄凉相伴。
苍白的月,苍白的眼,纵使有雨,也滋润不了二十年后的视线。
月亮里的舞蹈,只隔着一个眼神的距离。只在最后一刻,丧失了注视的力量。罗子卿的眼里,是空。蝴蝶的翅膀,承载不了深藏二十年的情感。爱的盼,碎了一生的梦。小站里的爱情,散落一地。他想找,眼已碎。
今夜,他要把一个人的爱情,好好埋葬。
妻的眼睛,注定了蝴蝶的死亡。夜的车站,是一个人的,他来为他的蝴蝶送葬。
罗子卿把发夹埋在站牌下。他还会来,他知道,他的蝶死了。她静静地躺在小站里,她会看见一个人的守望,地老天荒。
当罗子卿推开家门的时候,他不知道,今晚,他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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