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山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太阳光斜斜地窜进屋子，照在他的脸上。他早就醒了。父母摆弄秤杆、盘子的声音吵醒了他。他不愿睁开眼。被窝里的热气在他身上缓缓蠕动，他紧闭双眼，体会只有在冬日的早晨才能享受的舒适。
太阳光不是很强烈，照在脸上久了也生出一些暖意。乔小山全身心投入这股暖意里，把父母的说话声，搬弄东西的声音阻隔在感觉之外。他不想睁开眼不愿看见眼前存在的一切。他只想在暖意中，看眼底的一片金黄色是怎样流成一片粉红色。那里没有嘈杂的人群，没有肮脏的篮子，没有烦人的秤杆，只有一片金色令他兴奋。这片颜色随情绪的高涨而流动，一丝粉红色从眼眶的四周渗出来，向中间蔓延继而取代原来的一片金黄。一个奇妙的魔幻过程。迎着这片粉色，乔小山以极慢的速度将眼眶打开一条缝。一条白光窜进来，撕开粉红色的屏障，他急忙闭紧双眼。粉红色不见了，他看见一条白色的弧线横架在他的眼眸里，象一座洁白的小桥。
“小山，快起来，别睡啦。”母亲尖刺的嗓音把他眼里的一切赶跑。
“哎吆，怎么啦。”乔小山被迫睁开眼。
“起来，再不起来我揍你。”父亲在一旁吆喝。“我们都忙死了，你还要睡，懒胚，起来。”
乔小山钻出被窝，眼神里残留着那段白色的小桥。他怔怔地看了一会父母，开始穿衣服。
“今天是星期天，集市收摊晚，你把剩下的芋头卖完，听见了吗。快穿衣服。”父亲穿着满身鱼腥味的衣服走到他床前。
“又要去卖啦，这么冷的天。”
“说什么。”
“听见啦。”乔小山冲着父亲喊。
“我们还要去卖鱼。芋头在墙角，秤在老地方。记住，按老规矩卖。”父亲说完，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不许拿卖得的钱，不然，揍扁你。”
“知道啦。”
“小山，包子在锅里捂着，别忘了吃。”母亲临走又吩咐了一句。
“走吧走吧，他吃饭还要你教。”父亲催促道。
父母走了，乔小山很快把一切准备停当。刚要走，忽然想起要带一个放钱的包。他看见了扔在床上的书包。他把书倒在床上，站在床边，他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不带书包。外套上有的是口袋，他想到，比带包方便，还可以避开市场管理员的注意。
他操起小秤，背起墙角的芋头，向集市走去。
集市座落在一条小街上。两旁的人行道摆满摊位，就连中间的街心也有一长溜。人声、吵闹声和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成了集市特殊的标记。
乔小山来到集市的入口处。他放下芋头，往里张望，他要找一块既不会引起管理员的注意，又能照得到阳光的地方。他背起芋头向人堆里窜去，一双眼睛四处搜寻。他终于发现一处堆放篱笆的角落，阳光照在上面，散播层层暖意。乔小山兴奋地跑过去。
他把芋头摊在篱笆上，搬来一块石头坐下，身子往后靠在另一摞垒起的篱笆上。他靠在那儿一动不动，强烈的太阳光照花了他的眼，他的视线里是一闪一闪的金光。
该开始叫卖了，这个声音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他不动，他不愿放弃这份舒适。该开始叫卖了要叫卖了呀，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父亲严厉的脸庞也随着叫喊声在眼底显现。他一挺身，脱离那片暖意，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到面前的这堆芋头上。
“卖芋头啦！我这儿便宜，来买呀，不要错过机会喽！”他扯开稚嫩的嗓子叫喊。在一片浑浊的响声里，他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人群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有人向他走去。
“哎，老奶奶，叔叔，你们看，很好的芋头哎，来买点吧，保你满意。”
他在人堆里替人们挑、秤、收钱找零，熟练得使人难以置信。
“小家伙还挺老练，前途无量啊。”
“小小年纪就出来做生意，唉……”
人们议论着。一些人离开，又有一些人被悦耳的童声吸引过去。乔小山面前的芋头也在减少。出现空挡的时候，他就往篱笆上一靠，享受阳光给他的短暂温暖。他的双手插进放钱的衣袋里捏搓，细细地感觉纸币的质感。他把内心的兴奋掩藏在这个小小的动作里，时间久了，他竟无法分辨身上的暖意是来自太阳的照射还是来自这个动作。
一旦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到面前的芋头上，身体就会随之一震。接着，浑浊的人声里又会响起一串童音，清脆、深远。
“快来买芋头啊，便宜得很，再不买可要没啦。”
“阿姨，你再多买点吧，我可以再便宜点。”
逛集市的人群路过这里，都要驻足看会儿。乔小山不去理会人们看他的眼神，在他握秤，收钱的时候，一切离他远去。
芋头剩下不多了。他松弛四肢向后倒去。
他舒服地靠在那儿，手伸进口袋捏着一叠乱糟糟的纸币。他凝神倾听捏搓纸币的响声。他被这种声音吸引，全身的疲乏汇进细微的声流里。这股声流钻出口袋，盘旋在他眼前的空间。他看见一张张纸币在阳光中飞舞，撞击着四射的金线，发出悦耳的响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只知道这声音象太阳一样慰籍他的心。已经足够了，我可以回家了，父亲听到这种声音会笑的。是父亲的笑声，这声音就是父亲的笑声，这声音不会经常听见，就象父亲的笑声一样。现在真是舒服啊，和被窝里一样，能做个梦就好了，能睡个懒觉就好了，这舒服的日子什么时候会再来。那座白色的小桥呢，怎么成了无数座金色的小桥，什么时候我能拥有这么多金色的小桥我就不用再卖芋头了，我可以睡觉一直到永远永远。
“喂，小孩，小孩。”
谁叫我干吗在这个时候叫我，噢，还有芋头没卖完。
“买吧买吧，贱卖啦！”乔小山闭着眼，脱口而出。当他睁开眼，随即惊呆了。
面前站着一位戴红袖章的管理员。老头拿着一叠票据正冲他说话。
“小孩，你没付过市场管理费吧。”
“我……我……”
“没付就赶快付清，小滑头。”
“我……哎呀，我……”乔小山嘴里支吾着，目光从剩下的芋头上扫过，他在盘算这些芋头还能卖多少钱。
“五块钱。”老头准备撕手中的票据。
“这么多，哎呀！我的钱，我的钱放哪儿啦。”乔小山双手在身上乱摸一气。他算计好了，剩下的芋头卖不了这么多钱。乘老头撕票的时候，他抓起秤杆，向集市外跑去。
老头一愣，待他回过神，乔小山已经跑出好几步了。
“站住，站住，你别跑，东西不要啦。”
乔小山只顾往外跑。跑出几步，他回头看，老头在后面跟着，显然追不上他。他笑出了声，边笑边加速往前跑。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膝关节的疼痛使他一时爬不起来。
“你这小滑头，看你还跑。”老头气喘嘘嘘地从后面赶上，一把抓住半趴在地上的乔小山。
“看你还跑……”老头喘得说不出话，只顾抓住乔小山的衣服。乔小山半蹲在地上，眼里噙满泪水，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人群一下子围上来。
“什么事？”
“怎么啦？”
“这小孩怎么回事。”
人群议论纷纷，人们的眼光投向蹲在地上哭丧着脸的乔小山。
“这个小滑头，不付管理费，还跑，是不是活该。”老头指着乔小山，向周围的人解释。
乔小山抬头看着老头，心里有些害怕。他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就是这匆匆的一瞥，让他看到了转机。他嘴里开始哼哼，把一副既害怕又痛楚的表情呈现在众人面前。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吗，他还是孩子。”
人们开始喧哗，同情和指责从四周涌向圈子中心。
“哎呀，刚才一跤跌得不清啊，怪可怜的。”
“喂，老师傅，算啦，他还是孩子哪，不懂事，教育一下就可以了吗，何必这样揪住不放。”
老头本已气呼呼的脸变得更难看了。“怎么，难道我不对。他逃税，你们知道吗。在我手里，老少都是平等的。”
“逃税，没那么严重吧。”
“欺负一个孩子，亏你做得出。”
“老头子吃饱了撑的，在小孩面前逞威风，这么大把年纪白活了。”
人们开始指责老头。
老头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众人。乔小山察觉到自己的表现有了效果，他腾出一只手捂住膝盖，加快了哼哼的频率。
众人的指责有增无减，老头终于妥协了。他缓慢地松开手，一脸的不情愿。
“小孩，快回家吧，别在这儿多呆。”有人扶起乔小山，替他拾起秤杆，推着他离开人群。人们的眼神向他远去的背影投去最后的一瞥。
乔小山一拐一拐往家的方向走去，脸上残存着那份令人怜悯的表情。
离开集市一段距离后，乔小山停住脚步。这里没有行道树，太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他回头望了望，没有注意他的人。他收起痛苦的表情，把面庞正对太阳。他紧闭眼睛，看眼眸里变幻的一切。他又将手伸进口袋捏搓纸币，摸出一张举到前方，然后他睁开眼。
眼前没有太阳光强烈的昏眩，只有一张通体散发着金色的纸币，他看不见太阳。一张通体透明的金色纸币，四周溢出一条条灿烂的金线。无数金色的线条向广漠的空间流动，轻柔飘逸。无数座金桥从远方向他涌来。
他笑了，挪开纸币，一下跳进没有止尽的阳光中。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