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梦见泰坦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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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引起妍的注目,是在一次退单事件发生后。一批木制品,被外方检出不良品,老板因此赔上了将近一个月的盈利。他还记得那次晨会,李总的咆哮几乎刺穿每个人的耳膜。会议室的人,一个一个被他骂过。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那是老板自酿的苦果,他自己咽下去。
事情没完没了。老板不肯就此罢手,他要别人为他承担后果。
过了午饭时间,会议室的空气愈发凝重,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是陈子路在冻结的气氛中站起来。“李总,这里没人错,把少数不良品夹在合格品中打包,是因为你的暗示。”说话的时候,他眼光平视,表情沉静。
空气一下被撕开了。
“好,没错。”李总眼睛直勾勾盯着陈子路,僵了许久,嘴里迸出几个字。突然,他冲到陈子路的面前,几近声嘶力竭地叫道:“那就是你错啦。”
他没动。直到李总大步离开。
妍跟出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丝冰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直到妍的身影消失。那目光,凉凉地落在他心上,似一根手指,有血的味道。木然的他,心跳加速。有一刻,他短暂地昏眩。
是因为妍的坚持,他最终留在公司。
他被派去处理那批货物。
“就你一个人去。”老板的命令。
此后的很多天,陈子路夜夜工作到深夜,有时是凌晨。他愿意这么做,肢体的劳累,使他可以忘却掌心的痛。
最后一天,他从仓库回到办公室,已将近零点。陈子路坐进椅子里的时候,身体下是不着边际的虚空。打开电脑,他放起了张国荣的那首老歌《有谁共鸣》。他听不懂广东话,只是喜欢那种沉静的旋律,还有歌词。现在的他,没有依靠,没有共鸣,甚至感觉不到痛。
窗外,是空空的夜。他沉在音乐的水底,任音符洗刷他锈蚀的肌肤。他的生活原来是空。
当他肆意地沉在水底,旋律的凉意撩起了他的一丝隐痛。凉凉的痛,象一根手指缓慢划过他的心上。
他睁开眼。
妍站在他的面前,目光透着凉意,似水,流进他的眼底。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拿药,看见办公室有人,就过来了。”
“谁的药。”
“李总,他醉了。”
陈子路无言以对。
“为什么帮着我说话,我无所谓去留。”
“你说了真实的话,那需要勇气。”
他笑了,冷冷的。现在的他,不需要勇气来支撑。
“不是勇气,我没有。”
“至少,你是真实的。”
“我不要真实。”
他们不再说话。陈子路不敢看她,他怕看见妍眼里的水光,冰凉的暗涌,会把他埋葬。
“你走吧,老板在等你。”
“你也走吧,累了,该休息了。”
他看着妍离去的背影。她眼里的水光,带走了他今夜的空白。
他只能在冰凉的水中沉沦。
海风吹过来,钻进陈子路的肌肤。同样的冰凉和血腥,把他一个人抛在夜航的海上,他沉溺于这种冰凉。
妍是老板养着的女人,这是他从别人的谈话中听到的。对此,他无动于衷。妍是老板的情妇,这个事实和他沉溺其中的冰凉毫不相干。就像前方的海上,那座海边的城市与他相隔着永远的距离。而他正驶向那里,一个水一样冰凉的女子,把他的宿命引向黑夜的海上,引向一座陌生的海边城市。
黑夜的海上,他走向船头。四周,风割破空气的声音,就像妍贴在他耳边说话,惨烈而遥远,一道道伤口,在黑夜中绽放。
妍告诉他,她做过夜总会的坐台小姐,是李总把她带离那个地方。那个男人给她钱,给了她一份安宁,还给了她一份工作,让她有了短暂的满足。她心甘情愿跟着他,只是一种回报。
“你也有故事。”妍曾问过他。
“不知道,我是空的。”
“我能感觉出来,一个人痛得深了,才会感觉空洞。”妍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手指在他身上滑行。无数条划出的伤口里,泛出幸福的血腥。
和林的故事,陈子路没有告诉妍。妍从不追问。
白天在公司,他保持着一贯的肃穆。他们从不交流,哪怕是用眼神的方式相互问候。他们是沉在水底的宿命,现实中,他们无法正常呼吸。妍的男人一个月回一次香港,那里有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个男人离开的时间,才是他们自由呼吸的空间。
妍喜欢黑夜,就像他不喜欢白天的喧闹。他们整夜呆在屋子里,即使是白天,也要拉上窗帘。他们在黑暗中说话,在黑暗中**。他们不需要光,不需要太阳,不需要白天。白天的世界,早已支离破碎。白天看得见的伤口,只有在黑暗中缝补,在看不见的时候愈合。
“哎,外面风大,回舱里休息吧。”有船员对陈子路喊。
“噢,知道了,我看看月亮,一会进去。”
那名船员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两双眼睛对视着,片刻的停顿后,那名船员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陈子路这才发现,甲板上只剩他一个人。他抬头望向茫茫的天际。幽深、空洞的天幕,没有月亮,星星也没有。他孤立在船头,周围是无边的空旷。
今晚没有月亮,耳边的私语,原是孤独在唱歌。妍,今晚你孤独吗,黑夜的海上,一个人的寻找地老天荒。海上,夜航船拖曳出一条伤口,指向北方的城市。陈子路知道,伤口的终点,是爱的深渊。

“今晚没有月亮。”妍拉开窗帘。天是黑的,远处是迷离的灯光。“知道吗,我们是被抛弃的。”
妍站在窗前,语音和玻璃一样冰凉。
陈子路慢慢地靠近她,贴在她的背上。“让这个世界把我抛弃吧,只要有你。”
“我们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妍冰凉的语丝抽打在陈子路的心上,他闻到血液涌出心脏的血腥。“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儿,我想回到我的海边,那里有自由,沙滩还有海风好闻的味道。我要去过安宁的生活。”
他不由自主地战栗。妍感觉到了,不再说下去。她轻抚他抱她的手,手指在他手臂上漫无目的地划过。他又一次听到伤口绽放的声音。原来,他是有痛的。
“你看看前面。”
天边,一团暗红涂抹开来,血色的天空吞噬着黑暗。渐渐地,血色的边缘泛出金黄,一点一点弥漫。金黄色的血色里,两个人相互浸润,相互交融。
“看见了吗。”妍问。
“看见了,很美。”
“你说,那是什么。”
“云,彩色的云。”
“不,那是霞光,是泰坦尼船头的霞光,一摸一样。”
“那部片子你看太多了。”
“我喜欢那种爱的感觉,人可以死,爱留下了。”
“那是不真实的。”陈子路用力抱紧她。“我只要真实。”
“我不要真实,美好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
妍慢慢地张开双臂,她闭上眼。那一刻,妍的脸上泛着微笑。冰凉的笑容,凝固了霎那间的美好。夜停止在幻觉。
窗前,他们模仿着杰克和罗丝的动作。爱情的霞光在夜色里无边无际地泛滥。幻觉的尽头,是冰凉的痛。
“要你。”陈轻声说,语音止不住颤抖。
妍没有说话,表情沉进水里,平和,没有涟漪。
“要你,就在这。”他的手指嵌进妍的肌肤。
痛,有时候是快乐的。
妍任凭自己的肌肤在他的掌心里疼痛。当**象百合一样在体内纯净地绽放,爱的痛,简单而纯粹。
妍看见罗丝的手指从玻璃上挣扎着划过,这个她无数遍重温的镜头,震撼着她的心灵。她呻吟了一下,手伸向玻璃。冰凉的感觉让她看见了玻璃上的伤口,罗丝留下的伤口里,她背后的男人用**刻下爱的痕迹,长长的绝望,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我想去海上,在船头的霞光里飞翔,象罗丝一样。”妍在挣扎中喃喃地说道。透过眼前玻璃上的伤口,她看见泰坦尼载着爱,在黑夜的海上航行。
而此时的船头只有陈子路一人。他说过,要带她去海上,象泰坦尼一样,在船头的霞光中飞翔。他记得窗台前的呻吟,那一刻,他看见了妍眼底的霞光,是一种温暖,他只见过一次,也许,是他一生中唯一见到过的温暖。
船在黑夜的海上航行,前方没有霞光。此刻,陈不知道船要驶向哪里,前方的城市,是海上的一座冰山,它漂移着,没有目的。夜航的船,驶向的不是终点。妍在冰山的那头。他的寻找,飞不过冰山的一角。
“跟我走,无论去哪里,我只要你离开他,离开那个男人。”陈对妍说。
“我们没有未来。”妍的话音依然沉静。“我会离开这个男人。”
“你要去哪里。”
“海边,那里有沙滩,棕榈还有海风的味道。”
“我们一起去,我什么都不要,我……”妍伸出手指抵住陈的双唇,不让他说下去。她的手指在他唇上来回划动,冰凉的手指,封存了空洞的誓言。
“我们只有现在,没有未来。”妍把手指伸进陈的嘴里,按住他的舌尖。深深的伤口里,开出手指般惨白的纯洁。
陈缓缓用力,咬住妍的手指。
妍对他微笑,无动于衷。
夜是凉的,海是凉的,陈子路摆脱不了一个冰凉的女子。海上的泰坦尼载着一个冰凉的梦,驶向北方的城市。黑夜的海上,没有霞光中的飞翔。妍走了,留下一个没有实现的梦。
陈子路踏上船头的栏杆。他听见船划破海面时撕裂般的声响,黑夜里的浪花,百合般怒放,纯白的**开在黑夜的海上。
陈子路从容地推开李总的办公室,告诉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要到北方的城市,寻找一个叫做妍的女子。当他看见面前的男人因惊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心头如释重任般升腾起一股快感。那一刻起,他的生活不再空白,妍的手指已在他身上留下清晰的方向。
那座北方的城市,就在黑夜的前方。陈子路站在船头的栏杆上,载着泰坦尼的梦想。妍是真实的。她的手指在他身上划过的烙印,那么深刻,在她离开后的日子里,他夜夜被冰凉的痕迹灼伤,手指下的伤口,不是错觉。
而他的夜航也不是幻觉。陈子路站在船头的栏杆上,把手臂缓缓地张开。泰坦尼的梦,在无人的海上飞翔。
妍,我来了,带着你的泰坦尼。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在黑夜的海上动情地向着北方飞翔。
当他沉在水底的时候,从四面八方扑来的凉意,使他确信妍的那句话是真实的。
人可以死,爱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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