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琪的面前，浑浊的眼神，盯了她良久。然后说出了一句让琪惊谔不已的话。我认识你，你年轻、漂亮，有一张惹人疼爱的脸。他爱你的容颜，胜过他自己。他说过，他会用生命保护这张容颜，不让她枯萎。他说过，哪怕用生命的代价，他也愿意。
琪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面前的女人，散乱的头发纠结着，一张肮脏的脸，掩藏了女人真实的面容。专注的眼神，落在琪的视线上，不肯挪开。琪有些紧张，她试图将自己的目光撤离女人的眼神范围。一时间，却被面前的视线纠缠。她脱不开女人的视线。
一双大而无神的眼，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出奇异的光泽。琪突然害怕起来，又往后退了半步，靠在影楼的橱窗上。纠缠的视线一下断开。
走开，你要干什么。琪看见俊一把拽住女人，把女人从她的面前拉开。女人一个趔趄，险些向后跌倒。
我认识你，你年轻、漂亮。他爱你这张容颜。他爱得要死。女人依然向前，盯着琪，嘴里喃喃自语。
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琪看见俊的身体横在女人和她之间。他推搡着女人，拉住女人的衣服，把她拖向别处。女人挣扎着，极不情愿地离开琪。她不停地回头，看着琪。这时候，琪看见女人眼里的水，在太阳下闪着奇异的光。
繁华的商业街上，有人停下来，看着这一幕。
一张纸，从女人的手中滑下，卷曲着，落在街上。一张泛黄，破旧的纸，孤零零地躺在那儿。
琪看着俊把女人推向远处。快消失时，琪看见女人的最后一瞥。绝望、苍凉。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空气中繁华的气味和一瞥的眼神格格不入。同样的世界，同一的阳光，温暖或者绝望，只在感觉的瞬间。
琪走过去。她看见阳光的街上，卷曲着半幅泛黄的报纸。
俊和琪要结婚了。他们是大学同窗，相恋三年。毕业后，各自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们原本打算工作几年，积攒一些钱，然后结婚。但终究拗不过双方父母的坚持。
俊和琪都是独生子女。双方的父母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装修一新的婚房。婚期已经确定，就在十月。
家具、喜宴、司仪、菜式、宾客。一切都不须他们操心，父母已为他们准备妥当。
琪对这一切没有太多的要求。俊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俊朗的外表和不错的家境，曾是许多女孩追逐的目标。她满足。唯一的要求，就想要一件心仪的婚纱。她想留着，用一辈子的时间守护这一生中的一次。
午后，商业街上人流如织。
他们跑了许多家婚纱店，始终没有琪中意的。许多款式大同小异，只在细微处略有不同。
婚礼就要临近，俊心里着急。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俊不止一次地问她。每次，琪总是略有所思。
我说不上来。我没法描绘。它应该是我见到过的，洁白的，纯粹的，与众不同的。
你在哪里看见过，不会是梦里吧。
我看见过它，没法用词语形容。你不会懂。我知道，它会出现。
它真的出现了。琪想象中无数次见到过的婚纱，纯粹、洁白的婚纱，在一个有暖阳照射的午后，偶然地进入琪的视线。
就是它。远远的，隔着车来车往的马路，琪指着街对面的橱窗，眼底的惊喜，灿烂地开放。
他们站在影楼的橱窗前。无奈和沮丧，伴着琪的焦灼。就在刚才，影楼的服务员告诉他们，这里的婚纱不卖也不借，只有来拍婚纱照的，可以穿着试妆。
这是一件与众不同的婚纱。洁白的布料，有纯棉般的质感。从腰部开始，旋转着向下和向上展开，弧线中涌动着梦和幻想。远远看去，似一朵盛开的百合。
我想要它。琪站着，喃喃自语。我见过的，和它一样。
把它拍下来，我们去定做，无论花多少钱。俊安慰琪。
相机的快门在俊的手中响起。正面、侧面、局部，就连褶皱处的联结部分，俊也没有放过。
拍完，俊看着一旁的琪。想想，还有什么没拍下的。
应该拍齐了，琪紧锁的眉心，稍稍舒展。
你穿婚纱的样子，一定很美。俊好象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这件婚纱有一种难得的气质，象你。
什么气质。琪问。
静默中绽放。不是灿烂的那种，是缓缓张开的优雅。蓄而不露。
你是夸我，还是赞美这件婚纱。
都有。他们相视而笑。就在离开时，俊想到了什么。他拉过琪，把她推到橱窗前。
和婚纱拍张照吧，以后穿上它，看看是否和现在一样。
琪在橱窗前站定。
把手抬一抬，象她一样。俊指指橱窗里的模特。别笑，沉静地，像思考的样子。
琪按俊的要求，调整身体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
好，准备。俊的手指按住快门。就在要按下的瞬间，他看见相机的液晶屏上，出现一个男子。他倚在琪的身边，那么自然，协调。微笑中透着隐隐的忧伤，仿佛久远的苍凉，渗透在空气里。
俊挪开相机。琪在橱窗前，保持着一种姿势。她的身边，空无一人。
怎么啦。琪问。
没什么，你站好。俊再一次调整焦距，就在手指快要按下快门时，他又一次看见这个男子。相机的显示屏清晰地把男子定格在俊的视线里。这次他看清了，橱窗的玻璃上，一个举止儒雅的男子，看着眼前的琪。如水的目光，纯净而清澈。只是眼底有一种哀怨，散开在玻璃上。
快门响过，视线里一片空洞的黑暗。俊的思想，瞬间空白。他静止在那里，眼神落在琪身后的玻璃上。那里透明，无暇。隐约可以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街上匆匆走过的人群。
看到俊古怪的样子，琪正要说话。这时候，她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向她走来。浑浊的眼神，盯着她良久。大而无神的眼，闪着奇异的光。
我认识你。你年轻，漂亮，有一张惹人疼爱的脸。他爱你的容颜，胜过他自己。他说过，他会用生命保护这张容颜，不让她枯萎。他说过，哪怕用生命的代价，他也愿意。女人走近琪，对她说。
午后的太阳，照着人心暖。琪在那一刻，感觉到透入心扉的凉。不是恐惧，是一种伴着绝望的伤感。她看到女人最后的一瞥，被俊拖向远方。看不见的，是逐渐消失的绝望。
琪走过去，拾起女人手中遗落的报纸。
一张十年前的报纸。边角早已磨损，上面的字，有些已模糊不清。琪的目光从纸上扫过，象在搜寻什么。在右边的角落里，她看到一则新闻。
本报讯，昨天中午，一对刚拍完婚纱照的年轻夫妇，在走出影楼时，被掉落的霓虹灯箱砸中。新郎当场死亡，新娘被送往医院，目前还在抢救中，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
看得出，这则新闻的字迹，被摩挲得腿了色，有些字已辨认不清。
琪仿佛看见一只苍白而绝望的手，抚过泛黄的纸张。手指触摸过的地方，疼痛掩盖了文字下的真相。
琪看见爱的伤口，在模糊的文字里挣扎，流血。
我们走吧。一个女疯子。俊回到琪身边，拉着她的手，走入喧嚣的人群里。
一个下午，他们没有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张十年前泛黄的报纸，一个飘渺的哀怨的男子，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女人。午后的阳光撒在身上，心事在大街上泛滥。
照片印出来了。俊和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照片里，琪背后的橱窗玻璃上，浮现出一个男子虚化的躯体。只有眼睛是清晰的。他看着身边的琪，哀怨的眼神，清澈而忧伤。
俊和琪怔怔地相望。很久，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他是来找他心爱的人。纵使是两个世界，也不能阻断他的思念，他到死都在想着自己的爱人。琪自言自语。
你在说谁。俊茫然。
琪拿出那张泛黄的报纸。手，指向右下角的一则新闻。俊看完，不寒而栗。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袭击了他。他抓起面前的照片，连同那张报纸。纸，那么脆弱，在俊的手中，化成碎片。
直到不能再撕了，俊才停止。纸屑一片一片从俊的手中飘落，以不同的姿势，下坠。
琪看见人世的爱情，在俊的手中碎裂。
你害怕吗。琪问。
不可思议。俊不停地摇头。他怎么会出现在你的身边。为什么。
琪想着疯女人对她说的话，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来找他心爱的人。十年了，他在另一个世界从未停止过思念。他一定非常孤独，那样的伤，在另一个世界折磨了他十年。他不会忘记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容颜，他已经找了十年。他要了却他的心愿。琪平静地说着，感觉着一个死去男人的爱的忧伤。他在那个地方等了很久了，十年的等待和找寻。那个橱窗前，是他们生离死别的地方，他一直在那里，他不愿意离去，他不愿和心爱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他想和她在一起，今生，来世，都在一起。
俊伸手握住琪的手，把它紧紧攥在掌心。不要再说了。
十年后，在相同的地方，生离死别的地方，他看到了。琪继续着。他看到了一张冥冥中相似的脸，他终于找到了那张心爱的容颜。他来和我合影，他想见到今生他们幸福的模样。他得不到的，他想在另一个世界得到补偿。那样的伤，我能看懂。
俊一下拥住琪，声音颤抖。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你的今生。我害怕来世里，我们无法相逢。
又是一个暖暖的午后。
俊和琪站在影楼的橱窗前。手中的百合纯洁地开放。他们相互依偎。
如果我走了，你会来这里找我吗。俊问。
如果你走了，我一定来这里等你，直到你出现。琪说。
橱窗的玻璃上，一对相依的恋人，如白合般纯净。
我认识你。你年轻，漂亮，有一张惹人疼爱的脸。他爱你的容颜，胜过他自己。他说过，他会用生命保护这张容颜，不让她枯萎。他说过，哪怕用生命的代价，他也愿意。
俊和琪转身，看见疯女人站在他们面前。哀怨的眼神，如泣如诉，仿佛在乞求什么。
俊拿起百合花，塞进疯女人的怀里。然后，拉起琪的手，快步离开。
他们穿过马路，往对街走去。这时候，他们听见一声撕裂心肺的叫喊。
别走。不要离开我。
俊和琪回头。他们看见疯女人抱着百合，朝他们跑来。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温暖的午后。俊和琪看见鲜红的百合花瓣，在空中纷纷扬扬。
他终于找回了他的爱人，在十年后一个同样暖暖的午后。这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找到幸福的终点，那里没有忧伤和哀怨，没有孤独和等待。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地久天长。
破碎的躯体，完整了一段生离死别的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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