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替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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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黄河水,黄穹宇,遍野昏黄灼烧眼球,气闷胸腔。车轮辘辘,驶离上阳城的马车颠簸得厉害,火红装束,震天喜乐,繁复隆重的送亲车行无疑不再宣告一个声音:虢国重义,王女出嫁,和亲缔盟,天下泰康。
八百里秦川,歌声朗朗,风驰云卷,千人唱,万人讴,偏道出些不和之音。挽歌凄凉,刺得红妆滴出了血。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逢天时而生。曾无我赢。”(《鼓琴歌》)
鸳鸯戏水盖头下的妙目蹙眉紧闭,再喜庆的红也赶不走盘踞黛眉的朦胧雾霭。繁缛红装下伸出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撩拨膝上古琴——通体雪白,红梅血印斑点若隐若现,名曰雪霁——弦颤,轻灵被轰鸣掩过。她抚平琴弦,幽幽一叹。
“小姐莫听这些市井白丁胡言乱语,小姐绝世脱俗,必能获得虞国公青睐的。”
锣鼓喧嚣浪浪人声起伏间,依稀可辨车驾座上探进车厢的忧心之词。盖头轻晃,流苏微摆,隐隐绰绰,樱唇弯费解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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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尘封许久的木门前踌躇许久,我推开了门。蔽塞流通的灰尘被惊醒,兴冲冲地冲门而出,迎着阳光,渐渐潜行。
我稍稍掩了口鼻,小心翼翼跨过了门槛,咿咿呀呀的清唱不清不楚地倒进我的耳朵,沙哑的嗓音,呆板的音调,如同缺针少线的刺绣牡丹,尚未盛开已然惨败,凄凄凉凉,无人问津。
掌灯,昏黄幽明的烛火不安跳动,忽明忽暗。受光的责难,榻上蜷缩的影子亦若隐若现,仿佛浮尘堆砌而成的海市蜃楼,不真切。
我缓步走到她的面前,自言自语似的低吟未尽,形如魔咒唱之不竭,直至油尽灯枯。我伸手撩开她久未打理的长发,干如枯草,暗淡无光。再看那双昔日清澈如水的眸子,今日竟浑浊如奔下高山的黄河,旋卷沉沙。
她本是府中最瑰丽多姿的女孩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娇女,虢国公的小女儿,我的四小姐,而如今,她却是个被冠以“中邪”之名的疯子,永远念着一个将她尘封犄角的人的名字。
“……小姐。”我轻轻唤了她声,乞望她的反应。
浑浊的眸子转动下对准了我,她好似认出了我,又好像不认得我。她终究还是拽住了我的手痴迷地问:“是三哥哥来找我了吗?”
“……小姐。”我又唤了她声却唯独没有说出她期望的那个名字,她失望地放开了手,重新蜷缩进阴郁的角落喃喃自语,忽略我的存在。
“小姐,”我苦笑了笑,朝她福了福身,“尘儿以后不能来看你了,还请小姐多保重。”抬脸查看她的神色,直视前方的双眸将我穿透而过。还是老样子吗?难道真如先生所说的,无药可救了吗?我摇了摇头,最后一分期望也落了空。
“喂,记得叫三哥哥来看莹儿,莹儿想他了,非常非常想。”她叮嘱了我一句,浑浊的眼球冒出少见的真光彩,可惜,昙花一现。
我但笑不语,没有承诺,我不敢给予她承诺,我只是个卑微的婢。
“奴婢告退。”掩上门,我掸了掸衣袖,滤去恼人的尘埃。
骚动的浮尘终会静谧,只是束缚的心何时才可得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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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上阳城,虢国的都城。萎靡的繁华依然滋生繁衍着,好似无尽,实则人人心知肚明,虎狼之师终有一日会将它拆骨入腹,但在那日还未来临前,人们只想好好活着,尽情活着。
公元前645年,一个不被载入史册的计时数,名不见经传的我入府为奴,成为虢国公千金的丫鬟。
送去四小姐身边为婢的女孩儿连我在内一共有四人,我年纪最小身材也在四人中显得最为娇小,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忽略,像飘忽在半空中的微粒似的缺乏存在感。等到小姐为三位姐姐区号名字分配完任务尽数遣散之后,她才发现低头无声**手指的我。
“怎么还有一个?”她对我的存在薄弱感到吃惊。因为被人忽略是她最不能忍受的现实。由此她极其同情微尘般隐形于世的我,叹息道,“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恩……你就叫尘儿吧,倒也像你的性子。”
我福身作揖,鲜见喜怒的脸上云淡风轻,一来不觉得多了个称谓有什么可喜,二来我也不喜欢表露太多情绪。这才早就了张木讷寡情的脸,让人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小姐并未对我浅薄的个性多加责难,她只飞快地说道:“幸好还有你,我正愁没人替我去学琴,从今儿个起,其他事你不用管,专心致志替我练琴就是了。”
“奴婢不懂。”我直言不讳。
她格格一笑,娇嗔道:“呆丫头,这就让你去学呀,别怕。”
我点点头,轻轻掠去浮于心头的不安。
总的来说,小姐还是位不错的主子,呆在她的手下几个月内,我的双手除了触碰琴弦和筷子勺子几乎没沾上重活儿的边。实在要说出小姐有什么不是那大概就是任人有误吧。譬如被迫拉去学女红的容姐姐,她更喜欢进出庖厨创造佳肴也不愿捏着绣花针坐在孤灯下琢磨纹样;又如仪姐姐,她更喜欢侃大山而不是故作娴静地看书学仪礼。为了承担小姐推卸而下的责任,两位姐姐不时鬼哭狼嚎,严重影响我的睡眠。但她们终究还是没有委屈自己,找到了一条两全齐美的道路。

被绣花针刺遍十指的容好心好意地教授我女红,而仪更是人啊给我挑灯夜读,教我写字读书。又是一个月,容把某夫人布置的绣品全堆到了我的面前,自己穿梭庖厨学艺去了。而仪更是坚称自己已经到了与竹简誓不两立的地步,她甚至胆大妄为地在小姐面前诉苦,宁愿捞了一身又重又累的苦力活也不愿再动笔默写那该死的仪礼了。小姐无奈,问我愿意为她分担否,我没有拒绝。我不像容姐姐和仪姐姐,找得到自己的目标,我无所谓,送到眼前的不管好坏可以一律接收,学习,也无妨。
幸而两位姐姐觉得心有愧疚,更勤快地照顾起我来。容姐姐不时偷偷从庖厨拿出她最新制作的杰作堵我的嘴,有了美食犒劳,我乐得满口塞着香甜松软的绿豆糕绣龙描凤。而累了一日的仪姐姐也不含糊,她总能将一日的琐事讲得津津有味,妙趣横生,我不停乱笑,一日枯坐到了此时也有了回报。
仪姐姐满腹的八卦中,有些是关于我们的顶头上司四小姐的,例如她的地位是如何如何稳固高贵,她是府中千金掌上明珠,府中上下连同虢国公对她都是谦让三分,又说她的性子是多么的自矜娇纵,不领别人的情。还说她面对母亲要求的功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打实的两面派,而这背后轻松自在的下场全报应到了我的身上也是不争的事实。
还有点是我不知道的,那就是小姐非得推卸责任的原因,有些荒唐难以理解,话说四小姐有个长她两岁的哥哥越,小小年纪已长的挺拔俊俏,小姐顶喜欢黏着他,走东跟东,跑西追西,比黄金还实在的101忠狗。听完仪姐姐的陈述,我莞尔一笑,平淡无奇的神情让仪很是失望,她不买账道,“尘儿你不信对不对?”
“别说尘儿不信我也不信。”容姐姐从庖厨偷溜出来,我瞄了眼端来的翡翠糕和赤豆汤,眼睛弯成新月。容姐姐的大嗓门还在吆喝,与仪姐姐辩驳,“四小姐怎么可能为了哥哥这么煞费苦心,又不是日后丈夫有必要这么迁就吗?我看四小姐八成是贪玩,等她长大些自然就好了,到时尘儿也就解脱了。”容姐姐满怀期许地望了我眼,看样子她的愧疚还是好深好深。
“哼!我告诉你,四小姐在府中恋兄之举人人皆知,就我们这些当局者还糊里糊涂呢!”仪姐姐跳起来插腰炫耀似的宣布。
“行了行了,隔墙有耳,你消停会儿吧。”容抓过一块晶莹滑爽的翡翠糕,径直塞进了仪的嘴里,最大的风口堵住了,天下太平。
“你等着瞧……尘儿后头有的忙呢,我有最新消息……”仪含含糊糊道,尝出翡翠糕的滋味后不由双眼放光,安静地咀嚼起来。
“不学正道尽无师自通些邪门,”容唉声叹气着戳了下仪的脑门,鄙夷道,“又打哪儿听得闲言碎语?”
“你不信就不告诉你,我跟尘儿说。”说罢仪就装模作样地凑近我咬起耳朵,一阵阵热气直往耳朵里扑,不过成句的字眼倒是一个都没听到,显然,仪是故意的。
容上当受了骗,冒火地撩起袖子追着仪打,“呿!死阿仪,不告诉我是吧?把我的翡翠糕吐出来,这是我给尘儿做的!”
仪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那是你自己塞的,不干我事。”
“现在我要你吐,你吐不吐?”
“偏不!有本事你自己抠啊!”
“给我站住!”
性子直爽的两位姐姐各自不服,竟绕着屋子追打嬉闹起来。如此混乱热闹的场景我已是见怪不怪,好像凡事总是因我而起,结尾却又总与我无关。或许我真的是粒微尘也说不定,太容易就让人忽略了。不过对于这样的状况我也一点都不讨厌,我慢悠悠地拾掇起一块翡翠糕塞进嘴里细嚼慢咽,渴了嘬一口赤豆汤,乏了斜倚在榻上看她俩亢奋地追打,无聊了就拿起没完没了的绣品补上两针,日子,倒也过得轻快。
仪姐姐的话也在不久以后得到了验证,被逼不得不面对一切的我,唯有点头答应的份。
日沉西山,晚膳已过,手中的瘦竹经修正已经长得丰茂,碧绿凝青,风雅高洁,君子所向。
“好脱俗的竹,绣来给谁用啊?”仪搂住我的肩膀,看着绣品一脸揶揄。
“仪,尘儿才丁点大,哪懂得那些乱七八糟?!”看不惯仪的轻佻,容虎着脸为我辩驳。
“这是宛姐姐托我绣的,说是要送人。”我笑眯眯地看着她们,答疑解惑道。
“宛?!”
“是她?”
二人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睛,满是诧异。须臾,坏笑从仪的嘴角过渡给了容,二人摩拳擦掌,守候在门口,等着抓个现行严刑逼供。我无力浅笑,这日子太乏味,针尖芝麻大的事也够她们全心全意消遣。
宛向来很守时,然而那日,她却让容和仪空等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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