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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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道路就像是一座无形的迷宫,困顿的人类在迷阵里徒劳地横冲直撞,弄得伤痕累累却又束手无策,找不到出路。上帝悠哉地站立在云端向下俯看,此情此景,他悦然微笑。
仰头望天,我不但看不到上帝他老人家超脱世俗的缥缈仙踪,就连一团薄薄的云朵也难见踪影。我只知道头顶上那颗光芒万丈的太阳几乎要把我烤得蜕掉一层皮。
为什么当初后羿射日的时候,就没有把九颗太阳统统射下来呢?每当被太阳晒得热昏头时,我总是如是想着。
我长吁一口气,唯一的感觉就是燥热难耐,明知道是在白费力气,我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替自己扇风,即使这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掌风丝毫起不了降低体温的作用。
额头上汗水横流,沿着侧脸滑到脖子,再从脖子流尽衣领里,长衫的后背早已汗湿了一片。什么叫做挥汗如雨,汗如雨下,我今天算是亲身体验到了。从辫子里散落的发丝合着汗水黏在脖子上,又刺又痒,正想伸手去挠,脚下一个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人猛地向前栽去。
“啊!”我惊叫出声,第一个反应是护住我怀里那叠金贵的衣裳。衣在人在,衣去,那我的人离驾鹤西去也不远了。
身体骤然失去重心,又不能两手都用来支撑地面,结果右腿的膝盖骨狠狠地磕在坚硬又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青石砖上。
痛死了!我吃痛地皱眉,右腿疼得站都站不起来。我勉强用另一条腿撑起整个身体咬牙站起来,拖着脚步蹒跚到墙边坐下,揉着发疼的膝盖,想大哭一场的心都有了。
为什么我会沦落到这么潦倒的地步呢?这个时代不属于我,这里的一景一物都不属于我,就连我现在的身体也不是我的。我占着?玉的**,却用杨宁的灵魂思考,既不是?玉,也不是杨宁。
我不是我,我究竟是谁?
这个迷题困惑人心——我解不出来。
我扶着墙站起来,试着活动一下右腿的膝盖,向前走了几步,虽然仍在泛着阵阵的疼,但只要走得慢些,走路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延禧宫……延禧宫。我继续寻找着。先前问了一个过路的宫女,那宫女步履匆忙,对我说了一句往东走,便径自走开了。一路上就再没遇见什么人,我就只能在这座朱红围墙砌成的偌大迷宫里乱转。
往东……我都往东走了大半会儿了,怎么还看不到延禧宫的影子?我心里焦急万分,不时地伸长脖子左右张望。
“在哪儿呢……”我正咕哝着,前方的门洞里冷不防拐出个人影,一时避让不及,我一头撞了上去。
我两手一翻,一**坐到地上,还来不及喊痛,就看见金丝绸缎的衣裳像天女散花般一件件飘落在地上。“啊!我的衣服!”我喊叫出声,赶忙支起身子收拾掉了一地的衣服。
那来人似乎也没料到突然前面来了个人,来不及收脚。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黑色的长靴不偏不倚,一脚踩在了一件月白色的琵琶襟紧身上。那双黑靴的主人听到我的呼喊,稍稍挪开了脚,但衣服上赫然入目的脚印正控诉着它曾经受到过如何的蹂躏。
雪上加霜,冰冻三尺。那一脚踏在衣服上,更像狠狠地踩在了我的心窝上。
完了,我在心底哀号,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四周阳光灿烂,我只觉得乌云罩顶,欲哭无泪。完了,完了……
“你不起来么?”头顶上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我这才意识到,方才给雪白的衣服上留下光荣一脚的那个人还没有走开,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前。
我低垂的目光从那双黑色的长靴慢慢向上移动,青蓝色的长袍下摆,一看用的就是上好的料子;继续往上看,腰间挂着的玉佩微微晃动圆润晶莹;再往上看一点点,双眼在触及到那人的腰带时,整个人触电般地一震,我即刻伏下身体,再也没胆子往上看了。
金黄色的带子啊……在阳光底下金灿灿的腰带,比那宫殿屋顶上的金色琉璃瓦片还要耀眼。
“奴婢跪着就好。”天,我回的这是什么话。人一紧张,就会开始胡说八道。说实话,地上很烫,我的膝盖跪着好疼。
“你认得我?”年轻男子的语气微微有些吃惊,又带着一丝兴味。
那根金灿灿的黄带子系在腰间,想装不认识也不成呀……“奴婢,请主子安。”上次遇见的小鬼是十六阿哥,这次会是谁?一想到十六阿哥那个傲慢的小鬼,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上次我什么都没做,十六阿哥就那么难缠了,这次我不小心走路冲撞到这不知是哪一位的龙子凤孙,人家能不记仇?还能不剥了我一层皮?电视里不是经常演的么,古时候那些个高高在上皇亲贵戚们,只要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人给“咔嚓”了……
我越想越怕。不,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运气这么背?我如是安慰着自己,但额头上的冷汗却不知不觉地冒了出来,脑子里一片乱哄哄的。
“你叫什么名字?”
辨不出情绪的声音缓缓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不愠不怒,就像是宣判了我的死刑。
冷汗混着热汗滴落在地面上,全身的神经绷得死紧,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上的汗毛也一根根警戒地竖了起来。“……奴婢……”我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闭上眼说道,“奴婢……叫?玉。”
男子默然不语,我也没胆量再说些什么,老实地低着头,连眼皮都不敢向上抬一下。
右膝盖转来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就连右脚踝处也有了隐隐作痛的感觉。该不会是方才那一撞摔倒时扭伤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今天算是领教到了。忍不住痛楚,我暗暗向后伸手捏了捏发疼的脚踝,心里思忖着眼前的这位主子爷究竟会如何处置我。
不知过了多久,那男子含糊地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叫人听不清楚。
“啊!”还没等我弄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觉得倏地一个天旋地转,人被横抱了起来。我一时惊呆,难以置信地望着陌生男子的侧脸,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去哪儿。
这是在干什么!?我想起来要反抗,谁料跪得发麻的双腿加上负伤的膝盖和脚踝,轻轻一动,便疼得要人命。我不禁手握成拳,疼得胡乱地一捶,而这一拳头偏偏无巧不巧地落在男子的胸膛上,男子低头表情奇怪地瞪了我一眼。
噢……我鸵鸟地用手捂着眼睛不敢看这残酷的现实——看来今天就是我的大限。
恍惚间,我被带进一间琉璃瓦房,房里的摆设很简单却又不失精致。男子把我放在软榻上,随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陌生冷清的环境让我感到害怕。我站起身,拔腿想走,可还没站稳,就一**又坐了回去。脚上的伤,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脱下鞋子,半拉下袜口,卷起裤管,瞧见脚踝内侧凸起了一块,又红又肿。我试着伸手揉了一下,嘶——还是别揉的好。再把裤管往上拉,膝盖骨的地方赫然有一大块紫黑的乌青。
唉,送个衣服都能送成这样,怎么到了古代,人就变得那么不中用呐。
心里正觉得沮丧悲哀,这时,门口的光线被人挡住,有人走了进来。我抬头一看,之前把我留下就离开的男子去而复返,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
我突然间明白过来,他刚才放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去做什么了。这古代的王公贵族似乎没有电视里演得那么坏……
那男子走近,在离软塌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了脚步,他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嫌弃。
怎么了?我低头审视自己,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会让他露出那种神情。目光在接触到裤管上卷露出的小腿时,我恍然大悟,脸在瞬间烧红。
在这个时代里,女人的言行衣着皆十分保守,笑不露齿,行不回头,衣服把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就算像现在这样的大热天里,也必须把身体裹得密不透风,半点肌肤都不能裸露。可想而知,像我这样堂而皇之地**着小腿露在外头,在这里的人眼中无疑是伤风败俗,更何况,我现在身处的地方,还是规矩多如牛毛,制度严于防川的皇宫大内?
人都是有羞耻心,尤其是当别人用一种嫌厌的眼神看着你的时候,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我急忙放下裤管,用最快的速度绑上袜子,即使碰到伤处也顾不得了。脸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人,异常狼狈。

“想不到这洗衣房的宫女何时变得如此开化了。”头顶上传来嘲讽,与其说是开化,我想那男子更想用的词是不知廉耻。
我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想想这一切似乎又都是自己自找的。不去故宫游览,不就不会莫名其妙地落到这个时代了?再退一步说,用点心思送衣服,走路长点眼睛,不就不用在这里听这种冷嘲热讽了?忍,忍,忍,我告诉我自己。自己闯的祸只能由自己担着。
穿好鞋袜,我硬着头皮想站起来。皇宫里这样那样的规矩多得可以,主子站着训话,我一个做奴婢的坐着听训,岂不是让训话的主子火气更大?跳火坑,还背着炸药包,这样的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卑躬屈膝,跪地求饶才是当务之急。
我想要站起身跪下,谁知脚刚落地,脚踝处尖锥戳刺般的痛让我的腿一软,人向一旁倒了去。一只手揽住了我,同时也把我推进了无底深渊。
“你勾引我?”男子不悦地紧蹙着眉头,锐利的目光盯着我,对于我这种在他眼里无疑是故意投怀送抱的行径显现出一脸厌恶的表情。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对我满脸嫌恶的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勾引他?他用的是什么逻辑推断出这个结论的?!
那满是轻蔑的口气,拧眉不齿的神情,像无情的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身上,顿时,我只觉得全身气的血都往脑门上涌。饿肚子我能忍,偶尔磕个头下个跪我也能屈就,被人丢下没人理的人是我,摔得皮痛肉痛骨头痛的人也是我,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当个洗衣宫女,为什么做什么都是我的错?我凭什么要受到这种对待?我做错什么了?我终于知道人在愤怒到极致的时候竟可以是极端平静的。我勾起嘴角,豁然一笑,反问道:“那主子让奴婢勾引上了么?”祸,我已经闯下了,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担着!
男子脸色一怔,忽而危险地眯起眼看着我,看我是如何地不知死活。
我本该就此打住,但嘴里的话就像泄洪的江水,开了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主子爷觉得不满意么?奴婢哪儿做得不好,还请主子吩咐,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着。奴婢要求的不多,只要主子随便赏奴婢一个名份,奴婢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枉费奴婢这般费尽心思地勾引您。”
那双幽黑的瞳眸里开始聚起浓密的乌云,显然要不了多久便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而那骇人的雷电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眼前我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劈成两半。
男子握起拳头,指节“咯咯”的声响,仿佛手里的小瓷瓶就是我的脖子,恨不得要把它捏个粉碎。
我也是全然豁了出去。今天横竖不过是头一颗命一条,要咔嚓就咔嚓吧!
“不说了?”男子的声音听上去阴沉沉的。
我咽下梗在喉间的紧涩,正准备回话,一个小太监满头是汗地跑了进来,见到男子在房里,如释重负。
“我的十四爷,奴才总算找着您了。”
上次是十六阿哥,这次是十四阿哥,我心下总算明白了。瞧那傲慢的模样,我不由感叹:这二位果然是兄弟呀。
十四阿哥见有人进来,松手放开了我,背过手转身问道:“高安,这么急着找我,出什么事儿了?”
“回主子的话。皇上的御驾下午要到宫里每个晒书的地方巡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过来找主子您,要您下午一块儿前去伴驾。这不,两位爷没见着您,便差奴才来找您。”
高安躬着身子回完了话,偷偷斜眼打量了我一眼。
我扶着一旁的桌子,悄悄退开了几步,心想:我一身宫女的装扮,方才又姿势暧昧地倒在十四阿哥怀里,这下,别说黄河了,就算跳进太平洋也甭想把自己洗干净了。
十四阿哥沉默了片刻,对高安说道:“你去同四哥和十三哥说,让他们先去,我待会儿就过去……”
“十四弟,忙什么呢,连十三哥想见上你一面都得让人到处去找。”人未到,声先至。
话音方落,一位与十四阿哥年纪相仿的男子笑意融融地跨步走了进来。从他的话语中不难推断,这爽朗的男子应该是十三阿哥。
与十三阿哥并肩走进屋子的,还有另一名身着玄青色长袍的男子,年龄看上去要比十三阿哥长了许多,冷然的神色和一脸温暖笑意的十三阿哥比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四哥、十三哥。”十四阿哥站在原地叫道,唤人的口气似乎客气地有些生疏,并非兄弟般的亲热。
四哥、十三哥,那就是说这进屋的两个人,一个是四阿哥,另一个是十三阿哥。当然,年纪轻的这个是十三阿哥,年纪大的那个是四阿哥。四阿哥,皇四子……等等!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康熙皇帝的皇四子不就是那个什么冷面雍亲王爷,以后继承皇位的雍正皇帝么?十三阿哥是他的弟弟,十四阿哥也是他的弟弟,而且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然后……
噢,我不想再想下去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我不想管,当然,也轮不到我管。
“这姑娘是?”十三阿哥看见了我,于是问道。
鉴于十三阿哥问的人是十四阿哥,我没抢着回话的必要。况且,瞧我这打扮,想必十三阿哥心里已然猜到了几分。穿成这样的,不是宫女还会是谁?
“犯了错的宫女,我正教训着。”十四阿哥轻描淡写。“下去吧,以后别再这么冒失了。”他又侧过头对我说道。
“是,奴婢退下了。”我卑恭地答话,心里对十三阿哥有千万份的感激,要不是他突然闯了进来,我闯下的祸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早走早好。无奈右脚还是疼得厉害,我只好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左脚上,一步一跛地走。
“她的脚似乎受了伤?”十三阿哥又开了口。我不知道他这话是对谁说的,我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所以就全当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往大门口走。
四阿哥站在靠门的地方,我经过他身边时顺带偷偷抬眼瞧了一眼。他是未来的雍正皇帝,我有好奇心也是很正常的吧?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在我抬眼偷瞧的瞬间,四阿哥冰冷的眸子也同时扫了过来。做坏事被当场抓个正着,我一吓,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右脚撞在了椅腿上,冷不防地一吃痛,腿脚失了力气,整个人就向后倒,背脊硬生生地磕在了椅子旁茶几的尖角上。
痛!我捂住嘴巴,不敢当众叫出声来。比起这锥心刺骨的疼痛,先前脚踝的红肿和膝盖上的乌青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天,疼得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四哥,你吓到她了。”十三阿哥忍俊不禁,看来我出丑的模样大大愉悦了他。
四阿哥轻哼一声,撇开了眼。
十三阿哥笑了笑,伸手打算扶我起来。
十三阿哥真是个好人!我之前只是对他满怀感激,此时他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上升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高度了。
菩萨要普度我脱离苦海,我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可是,偏偏有人抢在菩萨面前横插了过来。
十四阿哥抢先一步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动作虽快,但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不偏不倚扯到我背脊的痛处。
他能不能轻一点?这次眼泪真的是痛得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然而现实的状况让我认识到,人家是尊贵的皇子,我是低下的宫女,他愿意拉你起来,你就该感激涕零了,还由得了你挑?
见观世音菩萨,不,是十三阿哥自讨没趣地收回手,兴味盎然地挑高了眉毛,那种跳到太平洋都洗不清的感觉又来了。
“这个拿着。快下去吧。”被十四阿哥一直拿在手里的小瓷瓶递在我面前。
我不想再多生事端,立即接过。“奴婢谢十四阿哥赏赐。”这跌打药酒确实是我现在正需要的东西。
谢过主子的恩,我片刻也不敢再停留,赶紧退了出去。凭着依稀的记忆,想找到出宫的路。
送个衣服能送个浑身是伤,我对自己的无能算是彻底无语了……等一下!
我突然想起了某个严重的问题:我是来送衣服的,可我的衣服呢?
要命!那些金贵的衣服还在宫道上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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