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却人间无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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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栀子开花的季节,重重叠叠的绿叶簇拥起雪白花瓣,芬芳馥郁,格外水灵。卖花的小女孩沿长街走过,脆生生的嗓音一直飘出去好远:“栀子花——六瓣头的栀子花哎——”那一个“哎”字直在空中转两转方慢慢落下,婉转犹如唱歌,直钻到人心里去了。
马车一直往前走,她撩了一线帘子往外面看,细雨已经打湿了青石板的路面,路边卖胭脂水粉、熟食糕点的小贩穿起了蓑衣,这是一条临水的街,街的一边是商铺,另一边是清清的河水,河面上泊着几只画舫,穿红着绿的年轻女子撑着油纸伞,三三两两地招揽客人。
她坐在马车里,忽然觉得有一些闷热,虽然已穿了极薄的衫子,但是那一份热像是从心底里生出来。衫子是衣坊里现买的,娇嫩的鹅黄色,她从不曾穿过这样艳丽的衣服,甫一穿上竟然出奇的好看。
马车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下来,已经有伙计过来招呼了:“这位爷是住店呢还是打尖?”
汲崖转身撩开车帘,对她道:“我去买点东西,你呆在车里不要出来。”
她方要开口,帘子已经放下了,不禁有些气闷。
车窗外,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拎着一篮子栀子花,香气浓郁,她旁边的地上放着一篮子新摘的青梅,色泽莹润,只是看着便叫人心里泛出一丝酸甜。她不禁取了碎银子问:“梅子怎么卖的?”
那小女孩仰头看过来,一时竟愣在了那里,过了片刻方道:“啊——两文钱一包。”麻利地自篮中抓起梅子包好递给她。
玄璧道了谢,接过来。那小女孩甚是机灵,拿起一朵栀子花递给她道:“姐姐真是漂亮,这朵花就送给你吧。”
刚巧这时候汲崖回来了,不由分说就向着那小女孩喝道:“去去去,快走快走!”
又对玄璧道:“你怎么跟这种人搭讪?”也不等她回答,便将手里的吃食和酒放到车上,阖上帘子,重又驾了车出发了。
这一来她倒是觉得更加气闷了,不做声也不吃东西,一个人蜷在车厢里睡着了。等到入暮时分,汲崖过来唤她吃东西,她也没有起来,只是动了动,懒懒地应了一句,便又睡了过去。
次日到了海边,汲崖在村口一家店铺里点了很多哦海鲜,唤她下来一起吃。结果她赌气道:“不是叫我不要出去么?”
见她撅着嘴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他倒是笑了:“我说怎么不理我,原来在为这个生气呢!”
她转过了脸使小性子。
汲崖笑道:“怎么说生气就生气呢?我不是也是为你好么?我可不希望我美丽的娇妻再变成个什么依兰珠来。”
她听了反倒笑出来:“想什么呢!在胡尔莫那会子,我们还都是孩子呢!”
汲崖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我!”他的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俯下头来在她额上亲了亲,“我走之后,泊岩必然会趁空登基,幸而朝中还有几个老臣能牵制他……”
她吃了一惊:“原来你真的想……”
他惊觉自己说得多了,笑了笑道:“以后没什么可想的了,我们一起去做神仙眷侣!想一想已经好几年见不到瑜婥了,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瑜婥是谁?”她忍不住好奇。
“她呀,我干嘛要告诉你?你都对我隐瞒了这么久太子的事!”汲崖似在赌气。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人家真不知道他就是太子嘛!你都不信人家!”
看着她小女孩般撒娇,他心里一暖,在她颊上偷香。
次日忙着寻找出海的船,但是一上午未果,没有人愿意去天蝎岛,出再高的价钱也不愿去。汲崖向一位老者打听,那老者道:“这潮水是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决定涨潮退潮的,而过了天南群岛,往天蝎岛去却是有顺潮逆潮之分,顺潮的时候风平浪静,船只可以通行无阻,而若是碰上了逆潮,就会狂风大作,暴雨不断,并且潮水会自动将船只卷上岩石到,那岛上可是住着海妖的,去了,就回不来了……”
汲崖道:“不过是传说罢了,也不是真的就有人去过。”
那老者道:“怎么没有?三年前,我们村子里来了个年轻人,据说要到天蝎岛寻宝,带了村子里大部分年轻力壮的人跟着去了,结果,只有阿彰,”他指了指坐在一块石头上的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衣裳全没了,并且只剩下了一条腿,把他救醒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不住道,美,真是太美了!”
“唉——”老者说到此处,唏嘘不已,劝道:“小哥,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了。”
“这样吧,”汲崖拿出一锭金子,“我们问你买个舟子,你再帮我们备些吃的怎么样?”
那老者连忙推迟:“这能买到我们这里所有的舟子了,哪里需要这么多?”
“拿着吧,帮我们准备最好的用具。”汲崖递给他。
那老者略推迟了一下,便接过去放在嘴里咬了一咬,笑道:“货真价实的金子!好你们等着,不出半个时辰,你们要的东西保证全部备好!保证是这村里最好的舟子!”
玄璧淡淡一笑。
中午时玄璧吃不下,只用鱼汤泡了饭扒了几口,汲崖倒是饱餐一顿,又吩咐店家做了些当作晚饭。下午,两人上了船,汲崖的驾船技巧极高,幸而天气也是风和日丽的。玄璧是第一次身处波澜壮阔的大海上,那种无边博大的感觉袭上心来,不由笑道:“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坐舟子出海。”
汲崖笑道:“现在是顺风,极快的。”
在天蝎宫的入口处,她终是见到了瑜婥——那个被汲崖一再提及的女子,正身着鲜红的衣裙,斜倚在一颗参天松树上,笑容婉转,风情万种。
看见汲崖,她柔声唤他:“哥,你回来了。”那种欣喜使她整个人都亮丽起来,她笑道:“我日日在这里等你,终于把你等来了。可见皇天不负有心人呢!”笑着缠上他的手臂,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汲崖笑道:“婆婆和月隐都好么?”
瑜婥娇媚地撅起嘴巴,嗔道:“就记得婆婆和月隐!都不问问人家好不好!人家好几次想去找你,婆婆都不准我去,人家可是好想你呢!”
汲崖刮了下她的鼻子,扬起好看的嘴角,笑道:“你呀!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晓得外面的凶险!”
瑜婥双手把玩着胸前的一缕长发,娇声道:“难道哥哥这次回来不是惦着瑜婥”顿了顿又道,“听说哥哥遇见那个大魔头了?”
汲崖冷哼一声,双目中露出凌厉之色,道:“何止是遇到,还大打了一场那魔头虽未能讨得好处,但我们也是损兵折将。”说到此处回头看了看玄璧,眼神柔了下来,然后转过头去对瑜婥道,“那些人的功夫实在太邪门了,璧儿的亲人都遭到了不幸。”
瑜婥目光灼灼地看着汲崖,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仿佛在问:“以你的本事怎么还有人能胜你?”一双眼睛竟会说话。
汲崖却似没有看见,只是伸过手来,温柔的牵过玄璧,道:“来,璧儿,你不是一直说要见瑜婥的么?怎么样?我妹妹很漂亮吧?”
她淡淡一笑,向瑜婥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叫玄璧。”
谁知瑜婥只是略略瞟了她一眼,便向汲崖道:“我接到信儿,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做了你最爱吃的槐花鳜鱼和松子豆腐,来,我这就去给你拿!”言毕,旁若无人地挽起汲崖向前走去,边走边对他述说别后的思念以及这些日子发生的趣事儿。而汲崖则是宠溺地看着她笑,不时以手轻拂她漆黑的发。这举动倒叫她想起了玄阙,心里没来由的空落落一酸,差一点落下泪来。

玄璧默默地跟在后头,只觉得这一刻自己仿佛是多余的,汲崖甚至也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本是个豁达的性子,倒不甚在意,只是从小到大不曾被别人这么轻慢过,心里便琢磨着是不是这步棋走错了。
及至转过了一大片松林,穿过一片石阵,再经过了一个拱形山门,视野突然就变得开阔起来,前面是一大片荷塘,田田的荷叶随风舞动,似有清新的香味轻轻飘来,叫人见着心旷神怡。
荷塘四周是极精致的屋舍,灰色的砖瓦掩映在绿树丛中,显得格外雅致,正对着荷塘,是天蝎宫恢宏的大殿,高耸入云。
她暗暗的想,母妃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如今自己也来了,不管怎么样看一看总是好的。
只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得远了,瑜婥的笑声从前面传过来:“哥,咱们先去吃饭吧!你赶了这么多路,又独自驾舟回来,一定是饿了。”
汲崖仿似突然记起了她,回过头来等她走近,便笑着问:“饿了么?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她轻轻摇头,笑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呢!”
瑜婥蔑视地翻了个白眼,由鼻子里哼了出来:“那还用说!这天蝎岛哪一处布置不玄妙?真是没有见地!”
“瑜婥!”汲崖轻斥,“怎么这样与客人说话呢!”
客人?原来,她丢下了所有的东西跟他来了,他却仍只是将她当作个外人……
汲崖心情愉悦,并不曾发现她神色有异,只是笑道:“那么我们先去给婆婆请安吧,她老人家一定很挂念我!”
她点点头。
汲崖对瑜婥道:“你先回去,过会儿我们再来找你!”
瑜婥笑起来:“嗯,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哦!不过我可没有准备多余的饭啊。”
瑜婥袅娜的身影消失在绿杨深处,汲崖伸过手来,牵着她,向大殿走去。一边说道:“瑜婥是孩子脾气,不要跟她计较!”话虽这么说,到底是心里愉快,便隐隐地透着笑意,叫人觉得他是十分宠爱瑜婥的。
玄璧轻轻一笑,淡然道:“怎么会呢?”好歹她也是个公主,何苦去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计较?
汲崖似放下了心,道:“其实刚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对我的,因为我分走了婆婆对她的宠,隔了好长时间她才接受了我。”呵,那个时候汲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他自小养尊处优,瑜婥又不是省油的灯,他不晓得费了多少力气才有了今日。
一想到那个小小的汲崖,她便心中一软,柔柔地笑出来,摇摇他的手臂道:“不说这个啦!璧儿初来乍到,汲崖哥哥不给我介绍一下天蝎宫的大致情况么?”
他轻轻拍了一下后脑勺,笑道:“本来早该给你说说了,刚刚被瑜婥一搅,都给忘了。”顿了一顿,继续道,“天蝎宫的大小宫殿和屋舍都是按照天蝎星座里各个星星的位置排列的,在二分二至日,天蝎座的星光就会恰巧落在这些屋宇上。而且不管物换星移四时流转,天蝎宫的大殿总是正对着天蝎座最亮的一颗星。”真是看似简单而又玄机重重,不知道这些屋宇的是谁人设计的,真可谓“巧夺天工”。
说话间,两人已踏入了天蝎宫高耸入云的大殿,殿内轻烟缭绕,两侧均是精美的壁画。玄璧惊奇地发现,这壮丽恢宏的大殿里,竟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汲崖紧握着她的手,缓缓往前走,再往前,两壁看似有许多门,她便以为只要穿过其中的一扇门便可以进入到大殿其他房间,见到婆婆。但是只走了一段,汲崖突然放开她的手,对着大殿尽头饰有复杂花纹图案的墙壁跪了下去,口中高声道:“婆婆,汲崖回来了!给您请安!”
玄璧正疑惑间,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你比计划中晚了三天,是何原因?”
汲崖道:“途中遇到追兵,劳婆婆挂念了!”
婆婆又道:“你原是个稳重的孩子,我倒不想你也会感情用事。听说那魔怪出现了?”
“是!”汲崖声线一沉道,“那魔怪身法极高,汲崖不是他的对手!”
“唉——”婆婆长叹一声,“你可知道?叫那妖魔恢复了元气,便是我黄道十二宫灭亡之日!”顿了一顿,又道,“你能伤他,也属不易了,好歹他要恢复元气也不会这么快。早日找到那张琴,或者可有破解之法。”
过了半响,婆婆的声音不再响起,汲崖道:“婆婆您看,我带谁回来了!”
只听得“咔咔”的轻微响声由大殿尽头传来,雕镂着繁复花纹的墙壁突然从中间裂开,并缓缓向两边移动。一个玉石雕刻的王座升上来,上面的黄金装饰闪闪生辉。婆婆端坐在王座上,银发及地,笑容忧伤。
婆婆看上去并不是很老,容貌与母妃敛云有三分相似,年纪仿佛也比母妃也大不了多少。依稀记得极小的时候,母妃曾跟她提过,她一直在天蝎岛学艺,与婆婆住在一起。
婆婆看着汲崖,微微笑:“来,让婆婆看看,你带了谁回来?这人上了年纪,眼睛也不中用了。”
汲崖回过身,牵起她的手向前走去。
婆婆似乎眼睛真的不好,这才看到了她,突然变了神色,嘴唇不住颤抖,甚至站都站不稳,拿起神杖,抵在地上,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及至到了面前,方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口中喃喃念道:“敛云,小敛云,你回来了?”
玄璧与母妃敛云本来长得有七分相似,只因相隔多年,老人眼里只有敛云年轻时候的样子,才会觉得当前这个就是敛云。玄璧想起远在漠北的母妃,心中先是一阵难过,不禁轻轻握住婆婆抚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道:“只怕要叫婆婆失望了,敛云是我母妃的名字。”
婆婆试了试湿润的眼睛,自嘲道:“啊,看来我是老糊涂了,你明明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是敛云呢?敛云要是还在的话,怕是也近四十了。”言罢神色间颇多惆怅。
玄璧忙收了心神,笑道:“谢婆婆惦念!母妃尚且安好!”
“啊——”婆婆回过神来,“你刚刚说什么?你是敛云的女儿?”
她点头答道:“是。”
“这么说你是敛云和橦沚所生的?”
她摇头:“我父王是玄皇。”
“啊,是玄皇,那只狐狸!若不是他……”婆婆没有说下去,但是语气里似乎对玄皇有颇多不满。
她不敢追问。
婆婆的银杖在地上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玄璧。”
“呵,玄璧,小玄璧,好名字呢!”婆婆又开心起来,拉起她的手,絮絮地道,“你呀,长得像你母妃,你母妃年轻的时候,那可真是,一笑倾城啊。”突然间神色一转,“不然,玄皇那只狐狸也不会硬是把她要了去,放下半壁江山不管了!”她并不知道个中因由,只好陪着笑,偷眼看下汲崖,他站在原地,神色间也颇有些尴尬,这时见她满是求助地望过来,便笑道:“想不到婆婆跟璧儿还有这样一段渊源,真该早点把璧儿带来跟您老人家作伴呢。”
婆婆笑了笑,道:“你先下去吧,我跟玄璧说说话。”
汲崖和玄璧都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禁同时脱口:“婆婆——”
婆婆拉着玄璧笑道:“小玄璧啊,你今晚就陪婆婆用餐吧,咱们说说心里话儿。”
汲崖见她高兴,不忍拂她的意,说道:“那么,汲崖先告退了。”又对玄璧说,“稍晚一点,我来接你。”
婆婆倒是笑起来:“放心吧,我保证不让她少一根寒毛。”
玄璧突然羞得满脸通红,道:“婆婆说笑了,得婆婆垂爱,玄璧三生有幸。”
婆婆真的高兴起来了,笑道:“你这孩子,这么会说话,婆婆喜欢!不像你母妃,总爱使个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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