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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
帝都。
天刚朦朦亮,轻轻的薄雾笼罩着雄伟的帝都。
离城门不远处,就是治安处的衙门。
杨振择精神抖擞地走出房子,微笑着和守卫打个招呼,就漫步走出治安处的大门。
由于战乱将至,城里的治安变得相当混乱,他已经在这里连续忙碌两天两夜。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仍然是和平时一样斗志昂扬,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极为疲惫。
从安州城回来,他就立刻投入到工作之中,几乎没有休息过。
要不是必须亲自去情报处找司徒智打听一下消息,他才不肯出门呢。
虽然心中焦急,他还是有意放慢脚步。
动乱将至,城里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刻。
他必须以这种淡然的神态出现在公众面前,才能略微安定人心。
不仅是他,城中所有的官员都得到指示,务必要保持镇静。
昨天傍晚时分,民政处的李玉泽打算偷偷地把家人送出城外,结果在东门被查获。
纳维大怒,立刻把李玉泽叫去训斥一顿,还把他的家人全部扣在牢里。
相对于官员而言,百姓倒是可以自由地离去。
不过,因为战事远在数百里之外,城里的居民倒很少有逃离的。
毕竟帝都的治安还是可以维持的。
情报处的院子里也是人声喧闹,看来也在连夜加班。
杨振择在屋门外等一会儿,司徒智才打发走正在开会的几个人,把他叫进去。
关好门之后,杨振择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呼”地一声跳到司徒智面前,低声问道:“平州城那里结果如何?”
司徒智抬起稀疏的眉毛,眨眨小眼睛,笑道:“当然是惨败。不仅出手的几个刺客全部送命,就连我安排的内线也暴露。”
杨振择黑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罕见的懊悔,叹息道:“唉……这是我的错。”
司徒智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老大,打起精神来吧,这事和你没有关系。”
“……要不是我和钱谷青的谈话被人偷听,也不至于如此。”
司徒智黄瘦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看起来越发地皱巴。
“真的,真的和你没有关系。钱谷青虽然被那人救走,但那人显然不是定逆的手下。因为那人并没有把钱谷青给送回去,也没有通知她要当心刺客。”
听到这句话,杨振择恢复平时的冷静,若有所思地说:“这就奇怪。我在安州城的广场上,的确是目睹了她在演说后昏迷过去。她不可能知道我在暗中窥探。她要是知道的话,肯定当时就会封锁广场,也不会任由我把钱谷青带走……再说,图穷匕现的计划很严密啊。对付一个像她那样虚弱的人,完全有成功的把握嘛。”
“是啊。这事儿有些怪异,以后还得详细地查探。”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的疑团都是由楚天远而起。他们哪里想得到跟随在云山先生身边的那个老头子就是名声显赫的楚老怪呢。
“另外还有个坏消息,就是定逆已经派出两路骑兵北上,目前已经到达……”
司徒智话音未落,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小吏送来紧急的密报。
司徒智挥挥手,说道:“知道,你下去吧。”
等那人关门走开,他才捏开蜡封,展开纸条看看。
他瘦小干枯的身子颤抖一下,默默地把纸条递给杨振择。
上面是潦草的一行字:“幽州兵变,诸歌掌权,徐死。风雪各带三千骑兵已过。”
杨振择的心里也不禁一颤,仿佛北方的严寒也侵入他的骨头。
他勉强地笑笑,说道:“真是想不到啊,老徐居然被人篡权。”
现在得到的是飞鸽传书,不可能把事情说明白。以路程来算,要再等两天才能接到关于幽州城兵变的详细报告。
幽州城是战略要地。如果徐如岳好好地防备,以青川风目前的实力而言,根本不可能南下。
想不到却出现兵变这样的事情,换诸歌当城主,居然让青川风和西山瑞雪轻易地就通过。
司徒智轻叹一声,苦笑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这下子可棘手。海州城的王纵崎一直在和南方进行贸易,肯定在暗中和定逆有勾结。从海路南下途经玉州城去永平城,可以说是一路畅通无阻……好在他们能抽出来的人只有六千。”
杨振择思索片刻,沉声说道:“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你想,如果定逆打算从海路北上,完全可以从南方把她的人手,差不多加起来有一万人吧,利用海船运到玉州城,再用这些船去接应青川风和西山瑞雪。这样,以两万人进攻永平城,才符合常理。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派出两路骑兵从陆路北上,完全是为拦截向永平城增援的部队或者进攻南方的部队。”
司徒智那双能看透人们的心思的小眼睛急促地眨几下,接着说道:“不错,这是不祥之兆。她这样做,肯定是有恃无恐。说不定她暗中布置其它的部队去攻打永平城。可是,原来效忠她们母女的十几座城都已经自立……难道说……这招真够毒辣的。现在我们倒是左右为难。”
帝都已经号令永平附近的诸侯出兵勤王,对定逆加以拦截。
现在忽然搞不清这些人当中谁是忠心勤王的,谁是趁机去攻打永平城的。
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成命,让他们都回去吧。
再说了,要是他们都听话,乖乖地回去,定逆北上的骑兵就顺利地到达永平城。
司徒智想好一会儿,居然没有办法,只好站起身来,说道:“估计阿春也接到同样的消息,我还是去找他汇报一下吧。到底怎么办,还是大家合计一下比较好。”
军务处自有其独立的系统,完全不受情报处管辖。
杨振择也站起来,说道:“那我先回家看看吧。已经连着十来天没有回家。”
两个人匆匆拉开门。
在迈出房门的那一刻,他们脸上的忧虑与焦急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春风。
司徒智的小眼睛眯成两道缝儿,露出一嘴小黑牙,格格地笑着,说道:“你猜怎么样,那家伙一看卡壳,就倒回来对着自己比划下。想不到,这一次居然没有卡壳……哈哈……”
杨振择黑亮的眼睛里仍旧是冷冷的,脸上却笑容灿烂,笑道:“你啊,还是快点儿回家吧,要不然又要挨罚啦……我们中午还是去春香楼吃饭吧,不见不散啊……”
他们并肩走出来,低声说笑着,和平时一样地轻松随意。
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巨大的危机已经降临。
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分啊。
……
杨振择的家,就在离情报处不远的盘龙巷中。
这是一条狭窄的街道,可是并不是像它的名字那样弯弯曲曲。
小巷很深,又很窄,两旁挤着粉墙青砖的建筑。
小巷的尽头,就是杨家破旧的住宅。
住宅包括一个小园子。园子的面积虽然不大,但拾掇得很利索。
园子角上有株柏树,据说还是某个名人亲手种植的。
爬满苔藓的树身,仿佛在无言地叙述着尘封的历史。
六个月前,杨振择刚被提拔为治安处的副大臣时,曾经建议杨母换个像样的宅子。这里毕竟住过多年,已经相当地破败。但是杨母坚决地表示反对,认为应当把新增加的收入积攒起来。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刚起床的人们正陆续走出家门。
人们见到杨振择,都笑着和他打招呼,顺便打听一下有什么新消息。
当然,杨振择只是笑笑,挺客气地和他们搭讪几句,并不会把刚刚得知的绝密情况告诉他们。
要是他们知道青川风和西山瑞雪顺利南下的消息,只怕是城里的物价立刻就要暴涨。
走进院子,他发现母亲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扫院子。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异常情况,他仍然谨慎地停住脚步,暗中提起真气,站在院子里,叫道:“娘,我回来啦。”
“啊,你真回来啦,怪不得今天一早儿就听见喜鹊叫呢。”
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走出来,手里还端着盆子。
她又瘦又高,穿着右侧开襟的蓝布衫,头上包着花色已退的头帕,胸前黑色的围裙上,绣着一朵洁白素雅的花。
见到儿子,她慈爱地微笑着,并不像平时那样沉静冷漠。
眼看情况正常,杨振择暗中放松下来,笑道:“我先睡一小会儿,吃过早饭就走。”
杨母的声音忽然低下去,说道:“先进屋再说。”
屋子里,居然坐着一位客人。
这个老者大约六十来岁。
瘦削的脸,高高额头,在深陷的眼窝里,有着一双不大不小却有神的眼睛。
他身穿一件琵琶扣子褪了色的灰布褂,腰束一条蓝布带,腰带里插一根旱烟杆,头上是青布包头,宽大结实的手脚,随着岁月的流逝变成古铜色。
虽然这打扮是典型的山中老农模样,可是他看起来却不像个乡下人。
首先是他的外表中有细微的异常:衣物都洗得泛白,非常整洁。花白的胡须经过仔细地修剪。烟杆子的色泽黑亮,显然不是用一般的木头制成。
其次是对方的呼吸低缓,显然有深厚的内力。
最重要的是他的神态。
他的脸上,没有乡下人常有的那种拘谨。
他就那么随便地坐在那里,表情平淡。
可是在杨振择看来,对方就算是坐在纳维的凤凰宝座上,也会如此地淡然。
杨振择见到此人,心中不禁有疑团升起。
现在刚天亮不久,哪里会有客人上门呢。
这人似乎刚梳洗完毕的样子,看来昨夜就住在自己家里。
奇怪啊,这二十多年来,家里从来没有任何亲属上门啊。
他按下心中的疑虑,客气地和这人打招呼。
杨母介绍道:“振儿,这位就是杨卫国先生。”
杨振择脸上的笑容更加浓厚,问道:“难道贵客就是代州杨百万么?”
杨卫国的名字,知之者甚少。
但提起代州杨百万,则是妇孺皆知。
他几乎拥有半个代州城的土地,又经营钱庄生意,虽然算不上是富可敌国,也是一方豪强。
他是武林中形意派的掌门人,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人物。
这样一个著名的人物,居然会到自己家中来,还住下来,真是怪事。
可是,杨母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交待道:“振儿,你陪着客人先说会儿话,我去准备早饭。”然后她就离开房间。
杨振择是个深沉的人,当然不会冒失地请教对方这些问题,只是微笑着和对方寒暄。
杨卫国则毫不客气地也叫他“振儿”,渐渐地把话题从天气转到武功上来,甚至开始指点他。
杨振择心中的疑问,多得都快要喷出来。
不管对方有多富庶,毕竟是平民百姓,见到身为高官的自己,居然以长辈自居,这很不正常嘛。
再说,虽然自己也是出身江湖,但各门派之间界限森严,哪里有一见面就和陌生人谈论本派武功奥秘的。
而且,为什么自己和对方在一起时,会有一种亲近的感觉呢?
杨母端来稀饭和烧饼,摆在桌子上。三个人边吃饭边聊天。
杨振择居然发现,自己的娘和这位杨百万熟悉得很,坐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拘束的样子。
这要是换别人,早就忍不住要把杨母拉到一边问个究竟。可是,杨振择这个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为人处事却是深沉果断,否则也不会如此年轻就凭借自己的才干成为高官。
他的心里虽然惊疑不定,脸上却不动神色,静观其变。
吃过饭,杨卫国笑道:“我先和振儿商量好,还得赶紧去找那个老狐狸商量献金的事情。”
杨母点头,慈爱地摸着杨振择的头,轻声道:“孩子,这件事情对于你来说,太过匪夷所思。你要先有个准备,不要太惊讶。”
杨振择知道母亲要有秘密告诉自己,笑道:“您捡要紧的话说,我一会儿还得回去办公呢。”
“嗯,其实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第一,你的生父是他。第二,他已经和青山昭寺谈妥,要把青山家的小姐嫁给你为妻。”
饶是杨振择再有城府,听到这话也不禁大吃一惊。
自己的亲爹,居然是杨百万?
他略显迟疑地问道:“可是,我爹在我七岁那年,已经去世。”
“他是杨家的老家人,跟我以夫妻相称,不过是为掩人耳目。”
杨振择的声音中有更多的疑惑,问道:“这么说来,我是你们的私生子?”
“那倒不是。我是你爹明媒正娶的夫人,还是正室。”
看到杨振择迷惑不解的样子,杨卫国笑道:“还是我来说吧。这事儿是我们家族的秘密。”
为保证后代能够担负起振兴家业的重任,杨家先祖制定一条规定:每年都从幼小的子孙中选择聪明伶俐的孩子,然后由家人带到异地抚养长大。到这孩子三十岁时,方才让他认祖归宗。如果可堪大用,就让他进入杨家财团的决策层。如果没有才干,就给他一笔银子作为补偿。
杨振择三岁时即表现出过目不忘的才能,因此被选出来。他的亲娘不忍心把孩子交由家人抚养,因此放弃富贵生活,和他一起来到帝都,开始过隐姓埋名的贫苦生活。
听到杨卫国把这件事娓娓道来,杨振择点头苦笑道:“现在形势突变,战乱将起,家族需要立刻启用我,所以才提前解封。”
“不错。在雪藏的三十三人中,你的表现最为优异。”
因为他没有任何背景,只凭着个人的才能就成为治安处的副大臣,可以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与青山家联姻,难道是要自行组织军队吗?”
如果不是为这个目的,青山家肯定不会与作为土财主的杨家结为亲家。马上就进入乱世,青山家按捺多年的野心终于有实现的机会。他们需要杨家的财力作为支持,也需要杨家在西面为他们开拓疆域。
杨卫国赞许地点头道:“振儿,你的才智的确非同一般。”
杨振择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杨母,过好一会儿,才轻声叹息一声,说道:“娘,我知道,为家族的振兴,你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不会辜负你的苦心。”
为亲自把他抚养长大,他娘甘愿守二十多年的活寡,在贫苦寂寞的生活中度过人生最宝贵的年华。这是一种巨大的牺牲。
他回过头,淡淡地看着杨卫国,说道:“爹,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作为杨家的子孙,我不会推卸责任。但是,这一切的安排都是强加于我的。我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我只为杨家服务十年。如果十年后我还活着,我会离开杨家,从此再无瓜葛。”
杨卫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惆怅,叹息道:“当年我得知自己的身世时,也有这样的打算。但是一接手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就陷进去。现在已经三十多年,还是仍旧被缠得紧紧的。”
杨卫国年少时就被形意派的掌门人收为关门弟子,刚过二十岁就继承乃师衣钵,成为武林中的青年才俊。如果不是突然被杨家唤起,而是专心于修炼,说不定他的武学成就能够达到一代宗师的境界呢。他本人也为此深感遗憾。
看到父子两人的情绪如此低落,杨母站起来,说道:“何必怨天尤人呢。事已至此,只有挑起重担向前走。现在时候不早,你们要是有事儿,就立刻去做吧。”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当年也是武林中大有前途的新秀。可是,她宁可放弃一切,绝不言悔。
杨卫国点点头,也站起来,说道:“敏君说得对。不错,造化弄人,我等无法与命运对抗,只能尽人力而已。”
杨振择也想站起来。可是,这刚刚发生的一切太惊人。在如此震惊之后,他虽然脸上神色仍旧照常,心中的震撼便如天崩地裂一般。此时他只觉得双腿发软,根本无力站起来。
他暗中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站起来,低声说道:“情报处最新秘报称幽州出现兵变,青川风和西山瑞雪已经联袂南下。如此看来,永平之战一触即发。”
杨卫国显然并不知道这个消息,闻言微微色变道:“那就更要抓紧时间。我得先到分号去,通知他们这个情况。”
他匆匆地离去。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杨振择苦笑一声,叹息道:“娘,你瞒得我好苦啊。”
杨母的神情非常严肃,回答道:“振儿,比起你爹当年的激烈反应,你可是理智得多。能够面对如此剧变而神色不改者,在杨家的历史上也仅你一人而已。将来你的成就不可限量啊。”
“唉,我宁可不知道这件事……我回去办公。”
如果没有发生此事,他的生活仍旧会风平浪静。
现在,一切都不同。
作为杨家振兴的工具,他将被推到风头浪尖上。
****************
任何一个显赫的家族,都面对着“富不过三代”的命运。
第一代辛苦创业,第二代谨慎守业,第三代败家破落。
究其原因,不过是这些后人从小生于富庶之中,以骄奢淫逸代替艰苦奋斗。
为保证家族的生存,有远见的家长制定下严格的(甚至是残酷的)规定,以保证子孙后代中能够出现杰出的人才。
不仅那些大富之家如此安排,就连贵族也是如此。
青竹明空与青竹明月兄妹出生于石屋,在十岁前都是赤脚的。
青山昭寺在二十岁之前,完全依靠乞讨生活。
青川家的后人,都是在别人家里长到十岁之后,才回到城主府里的。
困苦而艰辛的幼年生活,磨砺着他们的意志。
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够在以后的岁月中,不屈不挠地面对挑战。
正是依赖这样的制度化安排,才有数十个家族克服历史的宿命,绵延兴旺达到几百年。
当然,这种安排也有弊端。
在贫寒的生活中,许多孩子夭折。长大的那些人中,大部分都表现得懦弱而平庸,不堪大用。能够脱颖而出的,不过十分之一而已。但是,正是这少数的精英,成为这些家族的脊梁,支撑着家族的事业继续存在与发展。
那些不忍对孩子如此狠心的家族,在几十年之后,都很快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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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侯府。府外。
健马如飞,蹄声清脆,六匹白马拉着一辆五彩斑斓的马车,停在府门外。几匹马的额头上,都长着如核桃大小的红点。
宽大的马车慢慢地停稳,马夫放好踏脚的矮凳。
四个美丽的少女首先下车,在矮凳前面铺上雪白的地毯。这地毯长达数丈,毛色至纯,没有一丝杂色。仔细看时,才发现是由十几块巨大的老虎皮缝成的,一直从车子前面通到侯府的台阶前。
少女们铺好地毯,轻盈地回到车前,用娇柔的声音禀报道:“请老爷下车吧。”
先是一只穿着珠履的脚伸出来,轻轻地踩在矮凳上,然后是第二只。
精致的鞋子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数十枚明珠,即使在阳光下也闪烁着淡淡的光辉。
此时的杨卫国遍身都是珠光宝气,从头上高耸的玉冠到脚下闪耀的珠履,无一处不是在炫耀着财富的俗气。
就连赶车的马夫,也是一身绸缎,手上还戴着三四个金戒指。
三三两两的路人驻足观看,低声私语。
虽然杨卫国的脸上不合时宜地蒙着面,这身行头还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代州杨百万来啦。
青山昭寺已经在书房中等着他。两人略微寒暄几句,就进入正题。
由于战争需要消耗大量的资源,帝都方面陷入财政危机。即使是最大限度地提高税收,也无法支撑巨额的开支。眼看着还有数千万的亏空无法弥补,纳维决定向平民出售贵族头衔。
当然,这个决定遭到全体贵族的激烈反对。
要是贵族的称号也可以用钱来买的话,那么他们高贵的血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纳维只好妥协,同意只出售四个贵族的头衔,而且还不能世袭,这才算是平息他们的怒火。
当然,为卖个好价钱,要采用竞价的方式。
可是,总不能只凭着银子就能当上贵族吧。所以,为慎重起见,在竞价前还有个资格认定程序。出身过于低贱或品德过于恶劣者,是不能入围的。只有经过权贵的推荐,才能参加资格认定程序。这样一来,推荐人的地位就成为关键的因素。
杨家财团从前就和青山昭寺有着比较亲密的关系,所以杨卫国此次决定向朝廷献金以获得入围的推荐。
两个人讨价还价商量好一会儿,终于以三百万两的价格达成一致。当然,另外还要给定远侯这位推荐人同样数目的好处费。
青山昭寺笑道:“呵呵,老杨这回可出血啦。不过呢,换个贵族的名衔,倒也值得。可惜你都六十多岁,也风光不了几年啦。”
杨卫国轻轻地摇摇头,说道:“我要这个东西没有用处。这是给振儿准备的。”
他当然不能把杨氏家族雪藏继任者的秘密告诉青山昭寺,只是说已经认杨振择为义子。
青山昭寺闻言微微一怔,轻轻地抬起浓密的眉毛,笑道:“老杨你好眼力啊。这小家伙可是好材料,将来大有前途嘛。嗯,值得在他身上下本钱。”
“哦,原来侯爷也很欣赏他啊。那就好。前几天商量的亲事,也是为他提的。”
青山昭寺不禁生疑,问道:“老杨,你对他可有把握?”
在一个刚刚才认的干儿子身上投下如此重注,可不符合杨卫国一贯的谨慎性格。
莫非这个杨振择其实是杨卫国的私生子么?
“放心,我老杨看人,从没有走过眼。”
“呵呵,那就好……你这几天就把聘礼和他的生辰贴送来吧。我找人算算吉日,尽快地完婚。”
两个人又说几句闲话,杨卫国就告辞。
他刚走,青山昭寺就叫来手下人,吩咐道:“立刻查查,为什么杨振择会认杨卫国为义父?”
这个家伙平时从不肯趋炎附势,怎么会忽然认个富豪当干爹呢?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他轻轻地捻着胡子,另一只手在厚重的书桌上轻轻地叩击着。
过一会儿,他骤然停下来,双眼愣愣地盯着虚空中的某处,陷入沉思。
杨家财团中有几个能干的年轻人。比如杨润林,年纪刚过三十岁,不仅生得好相貌,作生意也精明。自己对他颇是欣赏。
三天前,在和杨卫国谈到两家结亲时,也曾旁敲侧击地提出来过。可是,杨卫国当时只是笑笑,就混过去。
现在,怎么忽然就提出个杨振择来呢?
这人从小在帝都长大,是个小混混出身,没念过多少书,也没正式学过武功。可是,这家伙偏偏就挺能干,年仅二十六岁就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为治安处的副大臣。
杨振择和他的三个结拜兄弟当年都是在街上一起混的,现在居然都挺有出息。
司徒智二十九岁时成为情报处的副大臣。
陆远明和林胜都只有二十多岁,在先锋营中也得到重用。
杨振择出身低微,脾气又倔强,从来不结交权贵。自己因此一直觉得他不会有更大的出息。
现在这家伙认杨卫国当干爹,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他原来就是杨卫国的私生子,现在终于认祖归宗。
第二,他从前就和杨卫国暗中勾结,现在时机成熟,就正式公开他们的关系。
且不管这两个人过去如何,现在杨卫国大力扶持杨振择,会不会有什么目的呢?
杨家财大气粗,当此乱世,除倚仗自己这样的权贵来保护他们之外,会不会……
啊,原来如此!
他们静极思动,看出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要以杨振择为崛起的工具!
第一步是花重金给这小子弄个贵族的封号;
第二步是与自己结成亲家以获得青山家族的支持;
第三步就要……自己组织部队。
只要能够得到资金支持,杨振择这小子还是有本事打出一方天地的。
代州的城主是个自以为聪明其实却昏庸的家伙,杨卫国恐怕要打算取而代之。
以代州为基地,他们杨家大可以在西部拓展。
最近这几年帝都北边要应付青川风,南边要应付定逆,肯定无力西顾。
如果听凭杨家在西部坐大,对自己是否有利呢?
……
他咬着下唇,又想一会儿,渐渐地绽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站起来,慢步走出书房。
谋定而动
据说谋士指的是……足智多谋之士。
当然还有其他叫法,如智囊、幕宾、参谋、拾遗、顾问、门客等等。
谋士的职能,据说是……要谋国之案,消国之危,除国之患,评议将之德才,严明队伍赏罚,授人以官,决断疑难问题等等。
总之是……扮演着“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重要角色。
虽然谋士的智慧与经验关系到国家命运和君王大臣的安危宠辱,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为君王大臣的事务和命运真的担忧和烦恼,因为谋略只是他们营求功名富贵的手段。
比如最近这十几天来,因为异变突起,帝都上自君王下至小吏全都陷入忙乱之中,各部门夜夜灯火通明。然而,在定远候府的这个小跨院内,仍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悠闲。
此时已经是深秋时分,花圃中仍有耐寒的菊花在怒放。
院子的中心是一座幽雅的玲珑小亭,迎面的柱子上刻着一付对联。
上联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可以弥上也。”
下联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宜若登天然。”
围绕着小亭子的,是高矮不一的二十多间房子。
这些房子外墙的颜色各不相同,而且经常变换。有苹果绿、鸭蛋青、杏黄、浅粉这一类比较清新淡雅的颜色,显得清新活泼、潇洒温馨。
其他的就很难说雅观。
有暗灰色山石的天然颜色,也有如顽童涂鸦般的丑陋痕迹。
还有的更是别出心裁,把外墙打磨得像冰山一样光滑,门上画一个黑色的头骨……
蓝天白云之下,两个人正坐在亭子中对弈,桌子上还摆着酒具。
青山昭寺心想:眼看着大厦将倾,他们倒是真沉得住气。
他心里虽然不悦,脸上却仍旧挂着微笑,说道:“风和日丽,闲适洒脱。老夫真是羡慕啊。”
坐在亭子中的,是李兰香与赵德嘉两个人。两人俱是六十多岁的清瘦老者。
李兰香微笑道:“局中局外两沉吟,犹是人间胜负心。”
这李兰香据说在他出生的前夕,水中夜夜有光怪,并有一道火光闪入其出生地对云楼,当地的人们认为他是灵物化身。
“我固有心,却也难寻这等闲暇时光啊。”
赵德嘉知道这位主人不会是来闲逛的,笑着站起来,敲响亭子顶上挂着的一个铜铃。
这铃,是专门用来召集院中众人的。
果然,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各位谋士就都从房子里走出来,聚集到亭子周围。
青山昭寺多年来四处寻访获得的谋士共十六人,是他的智囊团,号称“十六散仙”。他们的名气虽然不如四贤那么响亮,却各有一技之长。此时正在帝都中的,仅有六人。
明仲泉满身都是“烟云水气”,显然刚刚服用过“侯氏黑散”,面色潮红,神态怪异。
袁至棠披散着乱蓬蓬的长发,一边走路一边摸索着头发中隐藏的虱子。
宋朝用显然刚才是在房中认真钻研“房中术”来着,此时脸带桃红。(另外还正在系裤子。)
郑季龙倒是神色正常,而且也和平时一样,只穿着内衣。
对于这些人的怪异外表,青山昭寺倒也能够忍耐。他心中的疑虑,必须要依赖他们的智慧与经验来寻找解决的途径。
他笑着和几个人打过招呼,领着众人来到密室之中,把青川风已经顺利南下的消息告诉他们。
闻听这个消息,还没等大家开口,李兰香就第一个发言道:“海州城的那个王纵崎,多年来一直和南方有密切的贸易联系,可能会暗中勾结定逆。所以,青川风和西山瑞雪可以轻易地从海州城上船,前去玉州城。玉州城的汤笑,是个胆小的家伙,也和定逆素有往来。从玉州去永平城,可以说是一路畅通无阻……”
这老家伙其实没有什么高见,但是他老人家一向是思维敏捷,擅长抢先发言。别人刚想到,他就已经说出来啦。就凭着这点过人之处,他多年来稳稳地吃着谋士这碗饭。
赵德嘉的说话速度向来排在第二,此时立刻接着说道:“我们当初的估计是定逆从南方把她的一万人马海运到玉州城,再用这些船去接应青川风和西山瑞雪的一万人马。这样,以两万人进攻永平城,才符合常理。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派出两路骑兵从陆路北上,完全是为拦截向永平城增援的部队或者进攻南方的部队。而且,此次南下的联军也只有六千多人。这说明其中……”
明仲泉的小眼睛急促地眨几下,接着说道:“不错,这是不祥之兆。她这样做,肯定是有恃无恐。说不定她暗中布置其它的部队去攻打永平城。”
宋朝用脸上的桃红已经渐渐褪去,皱眉道:“上头已经号令永平附近的诸侯出兵勤王,对定逆加以拦截。现在忽然搞不清这些勤王的人当中谁是忠心勤王的,谁是趁机去攻打永平城的。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成命,让他们都回去吧。再说,要是他们都听话,乖乖地回去,定逆北上的骑兵就顺利地到达永平城。”
郑季龙眼看着他们几个人把要点都说完,急着说道:“这……这……这……不关……我们的事儿……事儿……”他只要一着急,说话就不利索啦。
青山昭寺微笑着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不要慌嘛,老郑,慢慢地说。”
“我……我……们虽然也……也……奉命出动定远军,但是不必为上头而……卖……卖命嘛。勤王的诸侯们,不管是忠是奸,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要小心保住自己部队就可以。此次事关重大,定逆肯定运用全部力量。这样一来,她们母女暗中控制的那些势力都会原形毕露。这对于我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啊。”
青山昭寺不禁点头赞道:“不错,不错……老袁,你有什么看法?”
袁至棠摸索着头发中隐藏的虱子,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定逆坐大。”
他话音一落,李兰香就反驳道:“我们和上头并没有一致的利益,为何要为他卖命呢?此次他们兄妹俩为争夺青城听萧而打这个豪赌,就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好啦。”
即使是在背后议论,他们也谨慎地把国王陛下称为“上头”。
“是啊,是啊。我们只要装个勤王的样子就好啦,何必真的拼命呢。”众人附议纷纷。
“这就是你们目光短浅之处啦。”袁至棠这人说话向来不留情面。听到他的话,其他人都沉下脸,不说话。
他视若无睹地接着说道:“永平之战是个重大的转折点。如果该城失守,上头必然不肯就此放弃青城听萧,所以他会拼命地调遣各地诸侯前去进攻。这样当然会加速他的覆灭。可是,在此过程中,诸侯会进一步地扩军。在他倒下后,这个大陆上必然是烽火连天。各方势力至少要用五十年的时间进行消耗战,直到有一方惨胜为止。”
他的话,倒是有些道理。
所以青山昭寺叹息道:“唉,当年先王耗费毕生的心血才压制住诸侯蠢蠢欲动的野心,带来我们青竹国的中兴。想不到他去世才十几年,又要……”
袁至棠淡淡地接着说下去,道:“青竹国的灭亡,是不可改变的趋势。先王虽然能够撑得一时,却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尤其最近几十年来商业繁盛,这些商人为追逐利润,必然要求要由他们实际掌握权力。安州城就是例子。”
明仲泉立刻抓住这句话中的漏洞,问道:“这不是自相矛盾嘛。既然覆灭不可改变,我们为什么还要拼命维护上头呢?”
“因为他毕竟是正统的传人。我们此时维护他,是要形成他对我们的依赖。此后,他势力虚弱却贪恋王位,不得不做我们的傀儡。这样,我们至少在名义上要比那些乱臣贼子强。”
李兰香立刻赞成道:“此计可行。上头把王位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宁可当傀儡也不会退位。”
袁至棠终于从头发中找出一个肥大的虱子,放在嘴里咬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
他接着说道:“之所以必须全力对抗定逆,不仅在于她有统一整个大陆的野心,而且在于她会用我们不能接受的方式进行统治。在她看来,那些狡诈的商人都是良民,那些游手好闲、不事生产而谋利的行为都值得鼓励。她从不重视血统与出身,而且行事不讲道德。据说安州城那里一直在宣扬什么民主啊,什么平等啊,反正是妖言惑众。最近两年已经有许多佃农听信谣言跑到安州城去。如果她能够顺利地扩大地盘,必须会吸引更多的人口投奔到南方。”
李兰香在袁至棠因为喘气而停顿的一瞬间及时地插进话头,说道:“要是让她掌权,那些泥腿子都要爬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所以,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打击她。此次永平城之战,她其实是在赌运气。因为她并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上头也是如此。我们和诸侯也是如此。其实最大的赢家是青城听萧。我想他是故意要让我们陷入动乱。对于我们来说,如果能够压住阵脚,各路诸侯自然不敢公开支持定逆。安国公主去世已经好几年,她当初布下的棋子未必都会老老实实地按原定计划行事。只要我们足够强,那些心怀鬼胎的诸侯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来,支持定逆的人少了,做壁上观的人多了。然后我们放手与之一搏,狠狠地给她来一下子,把她的精锐消灭在永平城下。经此挫折,没有十年,她恢复不了元气。我们当然不会让她喘息,集合各路诸侯南下,一举端掉她的老窝,彻底除掉这个祸害。”
李兰香再次插嘴道:“说得容易。此次定逆和青川风出动的都是精兵,又有西山瑞雪。我们在人数上并没有优势,两位将领也不如西山善战。凭什么就能把对方全消灭?”
“因为我们这一方有各路诸侯在侧冀牵制对方,永平城中刘暮波也会严防死守。他们人数不过万,又是长途奔袭、劳师远征。我们这一方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人,当然占有绝对优势。至于说西山瑞雪个人勇武善战么,倒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
赵德嘉当然不能只是听着,此时立刻接着说道:“他们尤其在后勤供给上存在困难。只要我们把他们压制在某处不能动弹,他们随身携带的粮食肯定支撑不了一个月时间。他们孤师深入,实是冒险。”
明仲泉眨着小眼睛,也附和道:“再说青川风和定逆未必会精诚合作。眼看形势不好,他有可能会反戈一击,掉过头来去对付定逆。
郑季龙也磕磕巴巴地说道:“上头……当然……会……要求……夷越……夷越出兵……去袭击平州和安州两城。那时,定逆首尾难顾,麻烦……可……可……就大啦。”
宋朝用皱眉道:“所以说,时间拖得越长,就对她越不利。只要我们能够坚持住最初的一个月,最后的胜利就是我们的。一旦定逆覆灭,上头就会履行诺言把平州城赏给我们。那时我们的冶炼能力会得到提高,自然会提高部队战斗力。此后是我们的势力最大,当然能在朝中一言九鼎。”
听着他们的议论,青山昭寺轻轻地点头。心想,这些谋士果然想得深远。在相互敌对猜忌的雄霸列强之间,他们充分地利用君王权贵们的贪婪、胆怯、短视、雄心,进行算计。
他又提出代州杨百万的问题。
对这个问题,谋士们倒是出乎意料地意见一致,都认为杨家不过是个土财主,又远在西边,不妨扶持一下。
他们都把青竹红玉看作是心腹大患,认为当前必须集中力量铲除她。
青竹红玉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使他们产生深刻的危机感,因而急于倾全力扼杀她,这是可以理解的。
他们预见到如果制止不力,世界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他们虽然睿智,却预计不到长期的分裂状态即将到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残酷战争将会是此后历史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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