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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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啪嗒。”不大的声音,门关上了,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变得幽暗而压抑。唯有一处昏暗的灯光,从那不大且看不到另一面的窗口出幽幽熠熠地淌了进来。
之后的片刻,没有任何的声响,仿佛是在给来到这里的人做好最后的思想准备,给其最后一个审视内心的时间。
呼吸及心跳的声音忽然间变得清晰可闻,一次又一次的颤抖明显地透露出人心的挣扎以及负罪的煎熬。
在这昏暗狭小的暗室里,神在不动声色地察悉到来者的灵魂。
终于,窗户的另一边,一个人影缓缓接近,然后,安静地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事要对至高的主说么?”没有表情的问话,却凝聚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安。
“我……想忏悔。”语调不是很平稳,很显然是经过很久挣扎才说出来的。
“为了我曾经犯下的罪……”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又补充道。
“凡事在神面前都无法隐瞒,一切的罪过,神都洞察秋毫。”
“……是……我明白……”
“敞开你的心吧,我的孩子,在慈爱的神面前倾吐心中的忧虑,把所犯下的一切罪行都完全摆在神的面前,谦卑地认罪。只要你心存谦卑恭敬的心,真诚忏悔,我们慈爱的天父会赦免你的。”
“……”
再一次长久的沉默与低声的叹息。
“我……杀了人……”
“在……很多年前……我已经记不得那是多久以前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他咳嗽了一声,有些嘶哑地说道。
“那是我刚出生不久的妹妹……我……亲手用一柄短剑刺穿了她的心脏……”他开始哭泣。
“之后,面对我那及近崩溃的母亲……我也差点杀了她……”
他哭出了声,仿佛在压抑了很久之后得到的解脱。暂时停止了述说,他不断地恸哭。
…………
…………
“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干的,但是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那残酷得简直不像人类的父亲逼迫我这么做,交换的条件是给我那孪生弟弟一条生路……我……没有其它的选择,如果我不照他的话去做的话,那连我的弟弟也无法在世上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杀掉,籍着自己儿子的手……我只知道当时……婴儿的血从我握着的匕首下喷涌出来……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无法思考,我母亲在一旁凄烈的哭喊,而当时我除了看到她那悲恸欲绝的脸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我说过,我杀死的,是我的亲生妹妹,她才来到这个世上不久……”
“纱织……母亲是这么呼唤她的,而她却连自己的名字都未真正的认识过……”他双手捂住面颊,泪水仍从指缝间溢出,染湿了衣袖。
“可怜的母亲,几乎疯了,她跪在父亲的脚前嘶声哀号,然后又在我面前跪下,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胆怯的幼童……天哪,那场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自己的生身之母竟然双膝在我面前用那已经变了调的声音乞求我杀了她,因为那样,我的同胞弟弟的生命至少能够保全……”
“我是要杀她,即使会被打入地狱的最底层,就算不这样做,母亲也仍旧不能幸存下来,我那丧心病狂的父亲会亲自结束她的生命,然后我弟弟也会莫名地成为无辜的陪葬品。”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是的……不会错……我疯了……我弟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我可以知道……我的确疯了……他看着我,起初是惊惧而战栗,然后他那深色的眸子在瞬间失色,仿佛失去了视觉了一般……最后,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僵化,他愣愣地看着父亲,愣愣地看着母亲,愣愣地看着那个拿着还在滴着血的匕首的我……”
“他不认识我了,虽然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孩童般的无辜与天真,虽然他依旧顺从地叫着我‘哥哥’,虽然他看到的是和他有着同样面容的兄长……但是我知道,他已经不再认识我了……”
“不仅仅是我,他也不认识父亲,不认识母亲,犹如一个已经落入猎人罗网的羚鹿,满目的惊惶与绝望,忘记了求救,忘记了脱逃,甚至忘记了之后将要遭受的割宰……”
“短剑上的鲜血尚未凝固,我感到一阵晕眩……是的,我干了,天理难容,丧尽天良……我说过我没有其他选择,犹如我的母亲一样,为了能够让那个今后会憎恨我一生的同胞兄弟活下去,母亲她只能选择被杀,而我,且只能选择杀死她。我的脚步有些不稳,但我依然朝母亲走了过去,速度没有丝毫的减慢……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只知道我的腿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母亲,以及匕首在我手里火烧火燎地灼烫着……”
“已经听不见母亲肝肠寸断的哭泣了,已经没有婴儿惊惧不安的啼哭了,已经感受不到父亲寒气凌然的逼迫了,已经觉察不出弟弟的撕心裂肺的狂嚎了,我拿着那柄发烫的匕首,来到了母亲面前……”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母亲看着我,笑了……或许是一种解脱,或许是一种慰籍,或许是一种宽恕,反正那一刻,母亲她笑了,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笑容,毕生难忘,再也不会有人对我露出那样的微笑了,能让我感慨愧疚懊悔一生,也能让我燃起勇气面对一生。没有哀怨,没有惊恐,没有绝望,没有愤恨……在母亲最后的那个笑容里,我看到了饶恕,看到了宽容,感受到接纳,感受到力量……那是我的母亲给他的孩子最后的祝福,即使她的生命将在他的手中被结束……她依旧带着怜爱给与祝福……”
…………
…………
“我不知道后来我干了什么,我只是听到弟弟几近崩溃的惨叫,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母亲死了么?还是我死了?……我不知道……”
“……”没有回音,只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等我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一间华丽得可以说是很过份的房间里,宏伟瑰丽的如同皇族的殿堂一般……我一定已经死了,否则的话,怎么会有这般的场景?周围寂静而安逸,空气里充满了祥和的香气,之前的那些几乎能将意识摔碎的情形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当时我想,我一定死了,我杀了我的妹妹,杀了我的母亲,犯下如此滔天的罪孽,就算是最富宽恕之心的神也无法原谅我,满手的鲜血已经无法在世界上存活了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干笑了两声,然后,继续说道:“当时我想,世界上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这里能成为我的安息之处,不得承认,这的确是神的恩典……我该安心了,只是,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弟弟,他怎么样了,活着?还是已经……”
“当我整个人仍处在恍惚而不知所措的状态时,一个看上去地位很高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是这里的主人,从他的穿戴衣着就能看出来,他慢慢地来到我身边,缓缓坐下,看着我的目光满是温柔……是神吗?还是天使?我仓惶地望着他,心里害怕极了,我将受到审判,神对我的审判,那一定比死亡还要可怕几千几万倍吧……”
“这个男子向我伸出手:‘不用害怕,孩子,不用害怕。’……是的,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他的话,先前的种种恐惧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似乎成了我全部的希望,仅存的依靠,我颤抖着也把手伸了过去,交在他的手掌里……即使有审判,我也认了……我闭上眼,默默地想到,能在这样一位和善的神手中被审判,已经对我是很大的恩典了……”
“我问他说,我是否已经死了。他的脸上出现哀伤的神情,否定了我的问题。‘我是奥古斯特侯爵,是这里的主人。那边站着的,是我的孩子。’后来,他握住了我的手,亲切地微笑,并且指了指房间的另一端。顺着他的手,我朝那个方向看过去,那是个非常小但是却极其可爱的孩子,正扶着门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站立着,看上去还尚未学会说话,一个有着清澈见底的冰绿色瞳孔的孩子,天使一般圣洁无瑕,尚未被任何罪恶所污染,仅仅是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都能够让我自啐得无地自容。”
“‘愿意认识一下吗?’奥古斯特侯爵……我记得他是这样介绍自己的……他过去抱起那个孩子,然后又微笑着向我走来,‘他叫卡妙,卡妙·维尔弗里德。虽然他现在还不认识我,但是我一直很期待从他的口中听到他呼唤我爸爸。’他亲吻那个孩子的面颊。”
“当时听到侯爵这么说的时候,我仿佛坠入冰窖。爸爸……我从未唤过我那嗜血成性的支配者爸爸,他是我的父亲么?……不,他只是我的所有者,我只是单单属于他,支配与被支配、掌权与从属者的关系,这就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全部,最后,他还将我扼杀在一个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噩梦里,一场灾难中……我说,既然我没有死,那我就要离开这里,我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离开……因为我不想呆在那里,不想看到侯爵和那个叫卡妙的孩子,他们之间的亲密让我忌妒得发疯,那是我从未感受过也不可能得到的感情……”
“侯爵没有再多说些什么,静静地看着我走向门口,但是,就在我即将踏出去的前一刻,他忽然说道:‘你的母亲尤利亚娜现在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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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呆住了……是的,当时在我听到这句话之后整个人似乎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丧失了所有的感觉,我整个人失去控制地跑向侯爵,撕扯他的衣袖,疯了一般地朝他吼叫,要他告诉我我的母亲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我的弟弟……侯爵平和地看着我,制止了闻声赶来企图拉开我的仆人们,他先把怀里的孩子交给一个年岁较大的女人,然后命令其他的侍者都退下,待房间里只剩下我、侯爵的时候,他双手扶住我的肩,告诉我,我的母亲需要暂时地安静,并且为了避免今后的危难,她将会被隐藏在一个修道院里,弟弟目前正被他的一个属下很好地看护着,‘那个孩子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他叹了一口气,‘一直到现在都看起来神色恍惚的。’
这是他对我弟弟唯一的形容……忽然间我的双膝好像完全失去了力量,我瘫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只是呆呆地看着侯爵慢慢蹲下,平视着我的眼睛……我无法思考,一切所能做的,就是听他述说……”
…………
…………
阿布罗狄摇摇晃晃地朝不远处的坐骑走去,右肩上伤口又开始火烧火燎地灼痛着,尚未愈合的伤口似乎将这种痛苦在无形间传遍了全身,甚至连太阳**都开始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起来。
缰绳握在手里,随着不住颤抖的手臂一并抖动着,马儿也好似感觉到主人的伤痛,温柔而顺从地跟在阿布罗狄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会轻声地打一个响嚏,甩一甩光洁的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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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当时卡妙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低沉,“当时我还很小,完全没有记忆。”
“很多年以前……比你们费迪南德家发生那场灾难还要早……”卡妙暗绿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瞬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时的他看起来不知是在回忆那场经历,还是在回忆自己本来印象就不深刻的父亲。
“父亲说,他不知道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只是他在完成陛下委派他完成的事情之后回家的路上偶然遇见的一幕……虽然仅仅是一个巧合,但是父亲敢发誓说那场面简直让他终身难忘……一个满身是血的死婴像一个包袱一般被丢弃在路边,周围有一群面目狰狞且都拿着枪的男子,一个几乎疯了的女人在一个似乎神态游离的孩子面前下跪,歇斯底里地哭泣着。一个孩子在一个看上去是首领的男人的挟制下疯狂地尖叫,而另一个,则拿着匕首缓缓地、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个正在哭泣的女人……当时父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残忍了,那些人疯了吗?为什么让一个年岁尚幼的孩子经历这般惨无人道的行径?就在他正准备下车的时候,他看见那个拿着匕首得孩子不知为什么忽然倒在地上,随后那些拿着枪、如同野兽一般的男人就开始向那个女人和另一个孩子逼近……”
“父亲一面拼命喊着‘住手!’,一面迅速吩咐随行的侍卫冲向那堆匪徒去解救那个女人和两个生命危在旦夕的孩子……”
卡妙说到这里,轻轻呷了一口身边已经不再温热的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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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罗狄忽然打了一一个趔趄——一个小石子差点绊倒他。由于身体摇晃得过于猛烈,使他浑身都不禁哆嗦起来,肩上的伤口似乎要被撕裂一般。身后的坐骑也因着他这异常的行为而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艰难地转过身,努力安抚着马儿,阿布罗狄在这个十分通人性的动物的耳边轻声哼唱起一首小曲——
——他早逝的母亲最喜爱的一首歌曲……
“在那久远的世界里有着我的爱,
那里有浩渺的深渊、葱郁的树阴、广漠的天穹——
我曾化为在天上的飞鸟,在地上的小花,
也曾化为顽石,变为珍珠——
化作凝聚着你的一切!“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受伤的身体加上对双亲的思念以及不久之前听到卡妙讲述的往事,都给他的身心经历着起伏不定的情感的浪涛。
然而,在他并不稳定的歌声中,尽管有着些许的伤感和挣颤,甚至有时略带哭腔以致歌声变得断断续续,但却可以感受到在他轻柔微弱的歌声里,至始至终都充满浓郁得无法化开的温柔……
歌声终了,马儿早已安静下来,阿布罗狄舒了口气,单膝跪坐在地上,继续回忆着卡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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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因为当时他们人很多,仅有几个随身侍从的父亲未能将他们全部制服,但所幸的是他至少把那个可怜的女人以及两个看似双生子的孩子从那伙人中解救出来,可能由于奥古斯特家的权威吧,他们好像没有胆量进行过于猖狂的攻击……
快马加鞭地甩掉其后追赶的匪徒们,父亲回到了他的领地……呃……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说到这里,卡妙稍稍侧过脸迅速地眨了眨眼,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大自然,阿布罗狄知道他正尽力避免那些让自己感到伤心的词句。
“那个女人似乎受到很大的刺击,而另外一个未晕倒的孩子看上去是受到过度的惊吓,父亲尽了他所能做到的全部努力来给与他们最大的安抚……很抱歉……具体细节我无法详细说明。我只知道,为了帮助他们躲避将来可能会遭遇到的不测,不久,父亲便派人连夜秘密地将那名女子潜藏在一所修道院中……那对双生子的其中一个由于一直昏睡未醒,所以暂且留在父亲身边,而另一个则被他的一个下属很好地看护起来……
留在父亲身边的那个在孩子苏醒之后,却不顾父亲的劝阻,固执地离开了我们的城堡,没多久,另一个也神秘的失踪了……”
说道这里,卡妙停了下来,阿布罗狄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掺混着迷茫和哀伤的忧郁————卡妙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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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忧缓、沉痛地叹了一口气,仍旧没有说任何话语。
“我回到了父亲身边,和我的弟弟一起……”幽暗的空间,那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重新……回到了地狱里……因为我了解,如果不这样做的话,父亲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总有一天,我们又会重新落入他的掌控之下,到那时,情况将会比现在糟得多的多。”
说到这里,他却像是卸去了什么重担似的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我知道我的母亲是安全的,对我们俩来说这是生命里最大的欣慰,也是能够支持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今后不管什么样的磨难,只要想到仍旧在世上的母亲,我们都可以要紧牙关坚持下去……可是……只要那个恶魔仍在世上,我们就不得再见到母亲的面……”
听他说出这一句话之后,一直都在安静聆听的神父感到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窗对面的那个人面前崩溃了……
…………
…………
“我们带着生命在父亲面前活了下来,却每天都生活在死亡的煎熬中,地狱……大概也不过如此吧……”他自嘲地笑了几声,“母亲所在的那个修道院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力量,为了能够再次见到母亲的面,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倒在这个被称为是我的父亲的魔鬼的面前……
每天每天的残酷折磨,精神上和**上……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正在逐渐适应这种残酷,不,是我自己正努力让自己去迎合这种残酷,它是我能够活下去的保证,只有让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冷血的人,才能在父亲面前站稳,站稳了,才能在父亲面前留住生命,有的生命,才能等到可以和母亲重逢的那一天……为了等到那一天,我不断地使自己变得冷酷无情,许多年里,我不断麻痹着自己的心,只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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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双生子,就是撒加和他的弟弟加隆。”卡妙在已经目瞪口呆的阿布罗狄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一句。
“十三年前你所经历的灾难,很早以前他们都经历过,只是略有不同而已,然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揉掐着太阳**,卡妙苦笑了一下。
“那他们的母亲呢?”震惊之后,阿布罗狄记得自己是这么问的。
“很遗憾……她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上天没有给她机会,让她见到自己已经长大的孩子……”
“……”说不出话,阿布罗狄捂住嘴。
“这些……都是那个修道院的老嬷嬷告诉我的……”卡妙垂下眼帘,双手摩挲着那个盛有奶茶的瓷杯,“当初父亲万般嘱咐她一定要保护好那个叫做尤利亚娜的女子……她就是撒加和加隆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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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但却是最坚强的人,可后来我却发现,我错了。”
片刻的静寂,他继续说道,只是声音听起来缥缈了许多。
“十三年前,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孩子经历了和我一样的惨剧。不,应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我的母亲至少还活着,而那个孩子的父亲却当场死在他的枪下……接下来,就是无情的掠夺与焚烧,摧毁了那个可怜的孩子的一切,虽然他是个贵族,但毕竟是个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弱小,这和身份没有什么关系,当他们在一切都被毁了之后,都是一样的可怜与无助……只可惜,我无法对此产生过多的思虑,即使那个场景惨烈得同样会扯碎我的灵魂,然而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来麻木自己的心,怎么可以就这样再次被粉碎?
父亲没有杀那个孩子,他看上去很漂亮,却也很弱小,绝对不会超过十岁,对他来说,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个躯壳……父亲认为他不会活多久,事实上,我也这么认为,我至少还有一个父亲,哪怕他是个恶魔,可是那个孩子又有什么?在他面前的,只剩一片被烧毁的瓦砾,还有不远处被他杀死的亲人的尸体……”
“……”
“同样的灾难,我竟然经历了两次……一次作为一名当事者,另一次则作为一个旁观者……”
…………
…………
“十三年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当初那个本应该自生自灭的孩子,竟然顽强无比地活了下来。十三年的漫长岁月,已经使他成长为一个出类拔萃且极其英武的少年,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发抖哭泣的、惊惧落魄的、柔弱的身影,我知道,和我一样,他也有一直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那就是————为了复仇。”
接下,便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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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为了这个信念,他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一直作为一名女子生活着,而我,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他就是当年的那个侥幸得以生存的孩子时,就故意将错就错地娶了他,我也不清楚当时我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或许是为了赌一口气,也或许是想以另一种方式来进行报复……我讽刺地认为,只有我才是强者,才可以对于所谓的命运嗤之以鼻,对于这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和我有过同样遭遇的年轻人,我只是想对其进行支配。既然他想以这种方式生活,那我就成全他的想法好了……哈……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裁者,仿佛只有我才能掌控他的生命一般。
我一直把他当成是自己的所有物,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没有任何感情或是别的什么因素,只是单纯地认为,他应该属于我,无需什么理由,这是生来就定下的规则,他是我的东西,只有我才能支配他的生命……我竟把自己当成一个能够裁决人的神,就像我对于我父亲来说,也是属于被他做支配的所有物一样,没想到我已经走到这样的一个地步了……对于我而言,同胞兄弟是我经历痛苦磨难所拯救下来的可怜虫,而他则是我想借机满足我那贪欲之心的牺牲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我知道他是个男孩,也不管不顾地照旧和他结婚……这是我对自己的一种嘲弄,也是给那个少年的一个讽刺,在我明白他能够活下来的目的时,我所有的想法,就仅仅只是不断地去伤害他……
正当我还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蠢事莫名得意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亲……长久以来,我能做的都只是远远地望着那个修道院,而现在,终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和分别已久的母亲重聚……”
“一个夜晚……我……终于踏进了那个修道院……”说到这里,他哭了,声音凄惨而无助,“得到的,却是我母亲已在三年前就离开人世的消息……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没来得及见上她一面,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在她的印象里,亲身骨肉大概仍旧是当年那个手持匕首麻木地嗜杀血肉至亲的人吧……现在我唯能够得到的,就只有从她留给我的怀表中的画像里,来回忆母亲的相貌了……神,终于开始惩罚我了,一点一点地,逐步加剧……我知道……这一天总要到来的……虽然已经了解,但是我想我还是无力承受这一切……很可笑对吧?我可以理所当然地犯下一些罪恶滔天的事情,却又没有勇气去承担这一切所引发的后果……”
“我想,我就要崩溃了……”他长叹了一声,沉默下来。
…………
…………
“那个少年呢?”良久,神父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受伤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好一阵子,对面才传来一声轻微的回答。
“既然你已经了解自己的罪,就不要再继续折磨彼此。”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给他自由。”
“不行,我做不到。”由于先前的哭泣而变得嘶哑的声音立刻果断地否定了神父的说法。
“为什么……”
“……”
没有回答。
“你不想离开自己的罪行么?”
“不,不是这样,所以我来忏悔。”
“你渴望得到神的饶恕,却又不愿从过去的罪中脱出身来……我的孩子,我们至高的主是宽恕的,只要你诚心悔改,主会赦免你的罪,然而现在是你自己不愿意与罪脱离……我的孩子,神不会强迫任何人,他在等你自己愿意。”
“我愿意悔改,虽然我并不奢望能够得到赦免,但是我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忏悔,我无法再继续经受这种灵魂上的煎熬了……”
“既然决定悔改,就要用行动来证明。”
“要我让那个孩子自由?”
“是的,你一直在折磨他,同时,也在折磨你自己。”
“……主啊……我做不到……”
“为什么?”
“……”
“为什么?”
“……”仍旧没有回答,对面传来一阵衣物的摩挲声。
“我想,”过了好一阵,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可能爱上他了……”
说完这句话,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知道这是被禁忌的……”他喃喃低语道,“可是当我发觉的时候,却为时太晚了……现在的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
温热的泪水,再次顺着他早已布满泪痕的脸颊,滴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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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吧?……”
看着阿布罗狄跌跌撞撞地回来,卡妙忍不住蹙紧眉头。
“没事……”脸上有很明显的泪痕,他却笑了,显得很轻松的样子,“只是回来的时候差一点被石头绊倒,可能是这个原因,导致伤口又裂开了吧……”
呼吸不是很平稳,卡妙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拿药箱。
…………
…………
“我总是让你为我担心……”一边让卡妙为自己重新包扎伤口,阿布罗狄一边低下头充满歉意地说到,“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卡妙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和他如此强硬的语气恰恰相反。
“……对不起……”
“……”
“要走了么?”卡妙看着面色有些憔悴的阿布罗狄。
“是啊……没有办法……”他苦笑了一下。
“我要简单梳洗一下,换一件衣服。”他紧接着又说道。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吩咐侍者准备好一切,卡妙看着正在洗脸的阿布罗狄,问了一句。
“……”没有马上回答,阿布罗狄静静地撩着金盆子里的水。
“我不知道……”过了一阵,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脸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着,然后叹了口气。
“你还打算复仇么?”
“……”没有回答,愣了片刻之后,阿布罗狄便又开是自顾自地继续梳洗着。
…………
…………
“你认为……加隆……会原谅撒加么?”擦干脸上的水,稍稍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阿布罗狄拿起准备换上的衣服,忽然冷不防地问了这么一句。
“……”
看着若若有些发呆的卡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将脖子上的领巾除下,并开始解衬衣上的扣子,“我不是故意想要岔开话题。”
然后,他转头看了看书桌上花瓶里正在绽放的玫瑰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曾经对撒加说过,”他来到书桌前,伸手从花瓶里抽了一支花,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用右手的食指抚摸着那娇嫩的花瓣,“自从花朵被采下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拥有生命。”
他将玫瑰花重新插回花瓶里,转过身靠着书桌的边缘,双手撑在身后,扣子已经被解开了一半的衬衣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身上,露出了白皙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
“现在我们所看见的,不过是它之前带着的影像,而至于死后的腐落与丑陋,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显露出来。这个过程,是多么漫长而残酷……”
“仿佛先前的我……”他低下头,“仿佛现在的我们……”
“撒加、加隆还有我,”离开书桌,他又开始继续解上衣的口子,“权力、荣耀、地位、相貌……在别人的眼里,大概就像这些插在花瓶中的花朵一样吧……精致而令人感叹不已,殊不知,那已是尚未拥有生命的躯体。”
“之后的腐陋,我想,由不得我们决定,就算我们怎样想要逃避,时间亦会将其慢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他脱下了衬衣。
“和先前的那些想要复仇的思念比起来,这个,似乎要残忍得多……”阿布罗狄开始穿束身衣,卡妙上前来帮他,随着束身衣上的绳子猛地一抽紧,肩上的伤口让阿布罗狄忍不住呻吟一声。
“唔……”
“真实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缓了一口气,相似无奈地自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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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华丽的长裙温柔地覆盖了他修长且仍带有伤痛的身体,阿布罗狄愣愣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回过头看了看卡妙。
“我想……就快结束了。”他凝视着那双满是忧虑的冰绿色眸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悲凉,然后,他努力地笑了笑。
“阿尔扎克!”拿起桌上的摇铃轻轻晃了两下,闭上眼,卡妙提声呼唤到。
“阁下,您叫我?”不一会儿,一名侍者恭敬地在门外应答道。
“备马!”卡妙转过身,背对着阿布罗狄,避开了他的目光,轻轻擦去刚才转瞬间滑落的泪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
阿布罗狄伸出手本打算安慰一下卡妙,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他知道卡妙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现在,不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么?
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被握成拳,缓缓地收回,命运,由不得他来决定。快步经过卡妙身边,阿布罗狄没有回头。
“保重!”他只是简练地说了一句,同时,打开了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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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回去吧,我的孩子……神已经赦免了你的罪,从今以后,好好地生活下去,过去的一切,都让它们成为回忆吧……”慈蔼和缓的声音,从窗户的另一边传来。
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暗室里的人长长地、如同卸去所有重担般地舒了一口气,之后,是一片寂静。
“谢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轻微而挚诚地说道。
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童虎轻轻将被风吹起的法衣的领子抚平,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他轻喃道:“愿主怜悯你的孩子……阿门。”
“好好珍惜现在你的爱吧……”他再次朝那个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走进教堂,一阵风在他身后刮过,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碎草和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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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加隆将酒杯重重地甩放在餐桌上,捂住嘴。
里面的汁水被这猛烈的震动,四处溢晃起来,些许暗红色的酒汁,冲溢出玻璃杯的边缘,滴洒在白色的缎面桌布上,瞬即向四周化开,变成一个个红粉色的小圆点。
全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加隆略微仰起头,瞅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侍女。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他那双好看的深色蓝眸一直盯着那个乖巧的女孩,一眨不眨地,直到那个女孩显出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神情。这表情,让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加隆先生……”女孩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眸,怯生生地问道,“您还……需要什么么?”
“你觉得我还需要什么呢?”英俊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满是邪气的笑容。
“这个……”女仆慌乱地搓捏着衣裙。
“哈哈哈……”看到这个可怜的女孩被自己弄得心惊胆战的样子,加隆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再给我一瓶威士忌吧。”不忍继续拿她开玩笑,加隆收起了刚才俊气的笑容。
“可是……”
“怎么了?”心不在焉地**着酒杯,加隆仰起一边的眉梢。
“先生,这已经是第六瓶了,如果……”
“如果什么?”加隆的脸上显出一丝厌烦,“没有什么如果,照我的话去做。”
“可是加隆先生……您已经喝得太多了,这样对您的健康不好……”
“啪!”的一声,酒杯被扔了出去,碰撞在壁炉的墙缘上,碎了。
碎玻璃和着暗红色的酒液,在雕着花纹的墙缘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年轻的侍女显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睁大双眼,身体不断发着抖,她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
费力地将椅子拉开一些距离,加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企图迈步走过去,但是身体却不稳,一个趔趄,腿一软,他摊靠在餐桌的边缘,俊气的脸上显露出醉意,以往厉锐的瞳仁开始失去焦距,思维不听使唤,他知道自己开始醉了……
“你觉得这样,我就算是喝多了?”他低颔着首,用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
“……是的,而且您现在的行为,也正在说明,您已经不能再继续喝了。”女孩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气说道。
他“哧”地笑了一声。
“那你说说看,如果我要是继续这么喝下去的话……”他纵容地凝视着那张清秀的小脸,“我会怎么样?”
“您会死的。”从女孩的声音里,加隆听出了怜悯。
“哈!”他仰起声,“你说我会死。”
“……”
“告诉你吧……”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逼近那个侍女,高大的身躯瞬间散发出一种压迫感。
本来就已经心惊肉跳的女孩,在这样强烈的压迫感的威逼下,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终于,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毫无办法,女孩用她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看着这位男主人。
“我就这么可怕吗?”一只手撑在女孩身后的墙上,加隆嘲弄地问道。
“不……不是……”女孩几乎瘫坐在地上。
他冷哼一声:“你说如果我继续喝酒的话,就会死……”
“其实……”他弯下身,将嘴唇贴近瑟瑟发抖的女孩的耳边,用一种充满蛊惑的语调说道,“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
“加隆先生……”
“现在你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个假像而已……”他的声音很低。
“先生……”
“是不是很好玩?”他魅惑地笑着,“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着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听起来是不是很刺激?”
“……”可怜的女孩几乎要哭了。
“不久之后,站在你眼前的这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就要结婚了……新娘是个十分美丽的伯爵千金,她会实现我的所有愿望……呵呵呵……我该感到幸福吗?在你们看来,我应该感到幸福吧。”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仆,自问自答着。
“为你的主人祝福吧……”他忽然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道。
女孩终于哭出了声。
叹了口气,加隆掏出一块丝棉手帕,递到那被吓得瘫软无力的女仆面前。
“对不起……”他轻轻地安抚着。
女孩停止了啜泣,惊讶地抬眼望着他。
“擦擦眼泪吧,我可不想被别人说成是一个坏心眼儿的主人呢。”他稍稍扬了扬唇角。
女孩战战兢兢地接过手帕。加隆猛地一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要出去一下,”他恢复了那种冷漠的语气,“把这里打扫干净。”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片刻之后,传来了正厅大门的关门声,以及马匹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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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戒指呢?”
已经上马的阿布罗狄看着尾随自己来到庭院的卡妙,忽然问了一句。
“在这里。”卡妙从上装的口袋里拿出来。
“戴上它!”阿布罗狄简洁地命令着。
“……”
“戴上它!”看卡妙有些迟疑,阿布罗狄再次说道。
几秒的犹豫,卡妙最终将那枚雪花状的戒指,戴在了自己右手的中指上。
看着卡妙的动作,阿布罗狄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微笑。
“我祝福你,奥古斯特侯爵殿下。”阳光在他身后镶嵌着他美丽的身型,即使是女装打扮,但有一种只属于男子的萧飒气息,仍旧于隐约间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
“我祝福你……”他重复道,侧过脸看着远处,仰起头。
向前迈了一大步,卡妙来到阿布罗狄身边:“公爵殿下,不管多久,卡妙一定等着您凯旋归来。”
“保重!”他伸出手和阿布罗狄有力地握了握。
一直手碰了碰帽子的边缘算是告别,阿布罗狄猛地扬起马鞭。
“驾!”
…………
…………
直等到那末清丽的水蓝消失在视野里很久了,卡妙在地下头,看了一眼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奥古斯特家的特权的象征。
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雕刻精美的纹章,卡妙转身打算回屋。
谁知,
当他转过身时,面对的,却是目瞪口呆的米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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