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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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成为艺妓,很难说是从哪个年月正式开始的。从分析看,她不厌这个职业。她感到这职业中有乐趣可以吸引她。
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一日,是东京广大妓女毕生难忘的日子——封闭妓院从凌晨四时开始,到七时结束,仅用了三个小时。行动是由部署的,事先召开了有民政、公安、文教、卫生、妇联、救济院等部门参加的会议,成立了东京封闭妓院委员会。是把这次行动作为一个战役打的。事隔几十年,东京很多人都还记得当时情景之盛。特别都还记得第四巷的艺妓苹,多半老人都能说出她一二生活琐事,似乎其音容笑貌也历历在目。
一个艺妓能让后人记得,这不是易事,加之她又不是绝代佳人。
东京是七朝古都。中国的文化圣地之一。早在北宋九六○——一一二六年间,妓业就已达到枝蔓丛生的境地。宋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曾多处提及,说有的街道,除少数店铺外,余皆妓馆。而外,“诸酒店必有厅院,廊庑掩映,排列小阁子,吊窗花灯,各垂帘幕,命妓歌笑,各得稳便”。由此可见,东京妓业是何等昌盛。
宋徽宗赵佶钻地道约见名妓李师师的千古丑闻就在这里。到了明代,不但客寓、旅馆亦有妓女,连专住妓女的娼客店也相继生世。
清末以至民国,妓业就更为发达。据民国十四年间,一位在东京警察南区分署缮写统计文件的录事回忆,当时,第四巷领过政府油印盖章的特许证的一等窑妓有三百余人;会馆胡同的二等窑妓四百余人;卧龙宫的三等窑妓三百人。四等窑妓在外马号街高高山附近,五等窑妓多在禹王台一带,政府不发给她们特许证,则更多。
还有暗娼。这么多人从事这行当,又有那么悠久的历史,为何苹没有像李师师那样幸会过皇上,偏让后人如记李师师一样记住了,我想她身上也是有着光辉的,不然,何以能照亮后人的记忆呢。
苹是我姐。
我尊敬苹姐。我一直都想知道苹姐身上的光辉是什么,光辉的源泉在哪里,竟会隔朝不衰,隔代不灭。这是值得探寻的,我想。
民国元年,苹姐十五岁,已经能做很多大人的事情。父亲病了,咳,请中医号过脉,写下处方,让她拿上搜寻出的五百制钱到寺后街同仁药堂去抓药。她去了,穿街走巷,到了同仁药堂,钱不够,还差十几个,只好就怏怏地回来。到山货店街的一个胡同口,她听到一个茶园的歌唱极嘹亮,像清风从她耳下飘过,仿佛将她的头发都撩起了好几撮,就淡下步子,迟疑一阵,拐了进去。
这茶园每日下午,都有第四巷歌妓前来清唱。近日,有位从苏州来的角色,学唱了半年河南梆子,一下便唱红了。她艺名桃花,嗓子格外甜润,吐字也清晰,吸引了很多商贾达贵。其实说,这嗓子并不十分适合唱梆子,只是东京人听北方嗓子惯然了,有了厌意,猛一听南方嗓子,又是唱北方名戏名段,就像燥热天气里突然吹进了一股细风,叫人觉得爽快。也许东京还会有人记得桃花,她的容貌与北方姑娘不同,显得清瘦白嫩,讨人欢喜。旧时茶园有个惯例,开戏时售票入场,票卖完了主家也就不再计较,尤其戏到一半,卖票的小二也去听戏了,园门时常虚掩着,一推就可进去。我苹姐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走进茶园的。也许她这一进是个关键,对她的生涯起了历史性作用。她站在茶园方桌最后的草坛上,脚下松松软软,手里捏着处方,提着一个青布小袋,里边是那五百制钱。
桃花在台上唱着最后一段戏,戏词是《桃花扇)里的,她摇着腰肢,抖着裙子,唱腔在戏园上空弥漫,人们都听得呆怔了。可苹姐并没认真听她到底唱了什么,她只感到耳边有两股透清的溪水在汩汩潺响,水花撞在耳膜里,痒极了。看见的也不是戏的作法,而是桃花那一身绸缎,在飘飘地摇摆。
戏完时,桃花又送了两段清唱,人们才恋恋走去。她从台上下来,到茶园屋里洗了脸,按成从经理手里接过报酬,出来时手里的一个绸袋就显出沉甸甸的模样。脸呢,依旧是一副倦怠神情。
桃花从我苹姐面前过去时,没有看苹姐。
苹姐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桂花香,便跟在她的身后闻。出了茶园大门,夕照在山货店街零零碎碎铺开着,国槐的椭圆叶子微微晃动。街上的商人有人指指桃花,朝她笑笑。桃花也朝那人笑笑。
相互点了头,那人就朝着桃花走过来。
可是,桃花却转过了身子。
我苹姐一下就亮在了她眼下。
“你叫啥?”
“苹。”
“我看你站在茶园后边拾听戏尾巴。”
“我想跟着你学唱。”
桃花怔了怔。
“你知道我是干啥的?”
“……?”
“第四巷的……知道了吧。”
“不知道。”
“是妓女!”
“妓女有啥不好,穿的好,吃的好,想唱啥唱啥。”
桃花对我苹姐笑了笑,从绸袋里撮出一把制钱递给苹姐就走了。我苹姐望着她走在山货店街上,直到她化在那片夕照里。

在东京北区的油条胡同中间,有个二分七厘地的小院,大门用青砖砌了圆顶,那就是我苹姐家。
油条胡同住着几家穷屠户,天天杀猪,街上流的洗猪肉水都是很油很油的,所以人们就以街容称之为油条胡同。苹姐家住了两间房,是低矮的老瓦屋。山墙头上,一端是棚起的厨房,一端是后院——如今东京人都说是茅厕所。房前有一道塌豁的院墙,院墙下放了柴禾和煤饼。煤是我娘去铁路上和一家工厂捡来的。苹姐有时也跟着母亲干些这样的营生。简单的房舍布局构成了小民世界,容纳了苹姐乏味的年华。
冬天,白雪皑皑,把东京城全给埋盖了。国槐枝条上结着冰,像鞭子一样在空中扬动着,发出脆裂的声音。我大娘脚下蹬着没有生火的炭炉,手里拿着绣盘,眨着眼睛,一针一针绣着枕头花。
她手上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凡她绣的物品玩艺,到马道街、大相国寺没有人压过价,没有压货出不了手。家里的光景,吃的、喝的、穿的,偶尔和我伯、苹姐到相国寺玩耍的零星开支等,都靠的是我大娘这手艺。她一生只可惜自己有这等手艺却没有干一番事业。
比如开个绣铺,或行呀店的,用个吉利字号,在马道街或鼓楼附近租一间门面房子。那样日子也许就十分发达显贵,至少不会如此清贫。可终于,她一生没能实现这个小愿。
大娘望着里屋床上唤。
苹姐坐在床上被窝内,双眼盯着窗外那个白茫茫的世界。这个时候,苹姐已出落有了第四巷的姑娘形状,身材里透着几分窈窕,眉眼鼻梁唇角都隐藏着动人的水色,灵灵秀秀。只是贫困在她那肌肤上留下了疲弱的痕迹,白而无泽,缺乏活力。从而少女的美极难被人觉察。下雪天,她感到有些压抑,就像一块厚冰搁在心上。又没有力量、热情去融化它。
“有啥事?”
“你总得起床干些啥儿,半晌了。”
“我啥也不想干。”
“人要成器。姑娘家学绣才有出息,是手艺,是本事,也是本钱!”
“我一辈子不能靠绣挣饭吃。”
“你靠啥?”
“不知道。”
苹姐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随之起了床。
我伯回来了,披了一身雪。人没进屋,咳声就挤了进来。他是先生,有很深的学问。不过一生也不过是个先生,先是给人教了几十年的私塾,后又当了一家私立中学的教员。他对范仲淹的文章挚爱到了癫狂的程度。前几年,还时常模仿着写些赋文,写些七言绝句,和古人对做些诗词。这二年,身体虚垮了,肺病常治不愈,阴冷天气咳得非常严重,做文就作得少了,也不再和东京的一块儿去喝茶议论。早先,他尚有怀才不遇的感觉,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委屈,觉得和我大娘无话可谈,嫌她除了能绣,字画一点儿也不懂,更不要说范仲淹的文章了。可想到他们婚姻里是自己求的她,自己看上了她的一手好绣活,还有人的模样,就也无话可说。中年时,他对她没有给自己生下儿子有过气恼,且女儿也只生了一个还生得那么晚,三十几岁才开怀把苹送到东京城油条胡同这个小院里。直到这些日子他病情重了,书也不如先前教得勤奋尽力,校长给的钱少了,生活担子几乎都压到了妻一个人的瘦肩上,看她硬是用小脚和绣手担当起来,过去的恩恩怨怨才都在无形中化为乌有。
现在,他惟一觉悔的是没有把自己的学问给苹姐留下多少,认为自己作为父亲没有对女儿尽职尽责。他怕这将成为他的终生遗恨随着亡灵进入坟墓。
站在房檐下,我伯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走进屋里,把胳膊夹着的一本线装诗书放在桌上,瞅了瞅轻声唱着什么的女儿,眉头皱了.皱。
“你不能天天都是哼哼唱唱的。”
苹姐不唱了。
“人要做点正经事,你连《唐诗一百首)都还不会背。我像你时《三百首》就能背能解了。”
“诗能当吃能当喝?”
苹姐这样问父亲,这使我伯噎了一下。平平一句问话,从苹姐口里出来,在我伯看,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他很想像东京的粗人那样打她一耳光,可自己是先生,就下不了手。他决定喝斥一句:
“那是学问,比吃喝更重要!”可惜嘴张开了,喉里痒极,一咳就咳了老半天,一口痰卡着,憋得他满脸青红。大娘急了,扔下手中绣活,过来扶着丈夫,给他捶着背,替他嚷了话:
“诗不当吃当喝,你总该好好学绣吧!可你整天学了啥?吃好的,穿好的,天天唱唱哼哼,哼哼唱唱,难道家里养你是为了养个戏子?你也好好想想,自己日子过到了天堂上,还是不满足。人一辈子总该正正经经过,亲戚邻居谁像你。”
苹姐本来不想哭,父母这样的吵嚷不是第一次,可母亲说到她吃好的、穿好的时,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她想起了第四巷那个每天到山货店茶园清唱的桃花,觉得自己的日子委屈至极。

日后,桃花的位置完全被我苹姐取代了。其中,苹姐所作出的努力和付出的代价也是难以道清的。她说,我这样作为,这样活人,开始并不十分清亮,但是后来我明白了,弄懂了自己,原谅了自己,只是想到自己跟父母走了个背道,心里难免有点儿不安。
开春时,天气日趋暖和,街巷两旁的槐树开始生出绿豆似的青苞,鼓鼓胀胀结在无刺的枝条上。’小胡同里的家树——榆呀,桐.呀,椿呀,也都泛出了绿色。第四巷、会馆胡同、卧龙宫、高高山的青楼姑娘们都有人早早脱下绸袄,换上夹衣了。按说,这时候天气该日日热下去,可忽然就来了个倒春寒。寒冷来得突然,上午还温暖得令人瞌睡,下午一阵风就干冷起来。当时苹姐正在听戏,起风了,茶园里的灰草飞得像城郊打麦场上的秸秆儿。
“天冷了——改日多唱一段吧?”
桃花在台上唱完一段词。
听的人都摇头不答应,说一日票价一日戏,明日多唱十段我们也听不到。桃花便接着唱下去。
这时候,邻居找到了茶园来。
“苹呀!你还有心听戏,你爹不行啦。”
苹姐一呆。
“咋回事?”
“他上午穿夹衣去教书,下午一遇风雨,肺病严重了,咳得死死生生。”
苹姐这才知道,这个倒春寒来的不公平,像是专给她爹备下的。一个东京城,城北干天干地,城南就落了倾盆大雨。
苹姐从茶园回到家里,我伯在屋中间,周围都是邻里街坊的叔叔伯伯,婶婶娘娘。他们给苹闪开一条路。苹首先看见的是她爹那张苍白的脸,无力地歪在椅背上。我伯已经昏过一次了,人似乎魂灵不在体上,连看一眼闺女的力气也没有。苹不敢哭,过去蹲在我伯身边,握住他那冰了的手。
“爹……”
伯瞟了苹姐一眼,动动身子,张嘴说了话,却谁也听不见,一急,又突然来了咳,有痰咳不出来,就血红着瘦脸,用着命咳,终于吐出了一口又白又粘的稠痰来。
大娘说:“你不要说话……”
这时,中医来了,号了号脉,起身取出一张处方,一支洋笔,递给了我伯。
“有话说你就写上吧……”
我伯盯着中医的脸,滚出了两滴很大的泪。伯明白了意思,接过洋笔,却没有接那处方纸。
大娘递给他一本万年历书,让他垫纸,可他依旧没有接。
人们都不知我伯要什么。
“你不敢说话了?”中医又把处方纸伸到伯笔下,“写吧……只能写。”
伯不写。
我大娘怔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子,从屋里取出一本书,又窄又长。钉线断着系在书角上。大娘把这本范仲淹的(范文正公集》在伯的眼前晃一晃,伯就不急了,他凭着感觉在那发黄的软纸书面上写了半句话:
“苹要出息……”
他写得极吃力,终于又咳了,笔从他手里滑下来……民国初时,东京没有大医院,私人医院都是中医,不兴人工呼吸。说到氧气瓶,是见也没见过。我伯没有力气再吐出一口痰来,就终于写了那四个字离开油条胡同离开人世了。
街坊们不知道伯为什么要把那四个字写在书上,且不是万年历书,而是(范文正公集》。可娘知道,苹姐知道。那里有我伯对我苹姐很深很厚的愿望和寄托。然苹姐到底没有出息,背叛了我伯写在《范文正公集》上的那层情意。
照理,苹姐去做了艺妓,该有一种追悔,深感对不起父亲。可苹姐说她知道,但无论如何也恨不起自己来,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是种不孝。这也真是怪事。她还说,来世上为人,像父母们希望的那样活着固然很好,反过来,像她那样把偷生看成也是一种活法同样并非坏事。真是人生在世,百人百相,百相百个活法,谁说谁的长短都不占足理。

妓业是一种复杂的行当,其中有很多的规矩。苹起初被桃花引荐给她所在的云雀书寓,老板见苹的长相,问了苹的年龄,眼角纹就舒展开了。他没有见过像苹这样的东京姑娘找上门来和他联络酌,很是惊讶。
“自愿的?”
“家里不让。”
“那你要专卖白天啦?”
“我不接客。”
老板笑了。
“你是东京人,又到了这个年龄,该懂得妓女就是为了接客呀。
像你这长相,我们四、六分成,光‘开苞’就能赚上一大笔钱,要是成为红妓呀……不得了的钱。”
老板给苹说话时,低三下四,苹觉得他没必要这样儿。这样儿苹就有点恶心他。
“我不为钱,”苹说,“我就为了跟着桃花姐学戏。”
眼角不再舒展了,也不再低三下四,老板认认真真盯着苹,口气变冷了。
“这样呀!也好……我们是和茶园订了合同的。你这样我就不给你一分钱,也不能给你一套艺服穿,由桃花据情安排你在场上唱一段。”
就这么,苹姐成了书寓不在编的姑娘,常常和桃花一道跑茶园。时日久了,就知道妓业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和跑江湖的一样,有种种忌讳,种种迷信。为了交易方便,有自己一整套的行话,其实也都是些贼语。行话中主要是些忌讳语,俗称“块”。妓女最避忌的有八大块,即龙、虎、梦、灯、桥、塔、鬼、哭。行语是龙为海条子,虎为海嘴子,梦为幌晾子,灯为亮子,桥为海空子,塔为锥子,鬼为倭罗子,哭为撇苏。此外,还有七十二小块,如头为顶壳子,头发为苗,眼为槽子,眉为高吊子,牙为财,嘴为合子,脸为桃,舌为鱼等等。书寓的姑娘们如忘了行语,说了原话,叫做犯块,必须立即自拧耳朵,连唾三口,或撕破衣角,摘掉衣扣,作为破法。每月朔望两日及过年前后,忌之尤严。犯块又撞见老板,就要被提耳揪发,三次碰壁,重者要头破血流,青包累累。
妓院规矩很多,苹姐最怕的就是规矩。人一陷进规矩里,就什么事情也不能由己了,仿佛鸟人了笼子。
有天,从茶园回来,苹挎着桃花的胳膊走。“桃花姐,你在书寓不怕呀?”
“怕啥?”
“犯规。”
“小心着就不会犯规啦。”
“小心几天行,人不能小心一辈子。”
“就是这样光景嘛。”
“我可受不了!”
这时候,桃花已完全成了东京人,吃饭、说话没了南秀的模样。
她朝苹笑了笑。
“这就叫人乡随俗,吃了人家饭,就要受人管。”
苹也笑笑,把桃花的绸袖朝上撩一下。
“要这样管我,一辈子饿死到路边,也不会进书寓。”
说话间,她们就到了第四巷。傍晚的时候,是第四巷的一个黎明。这里书寓一家挨着一家。一九五○年统计时仅有十三个寓,而实际上,苹姐初人寓时,一街两行都是经营妓业的。那里只要天黑下来,人力车川流不息,巷里灯火彻夜通明,照着各家书寓的金色字号,什么豫新书寓、名花书寓、云喜书寓、双雁书寓、金花书寓、天宝书寓、晏乐书寓,都是有历史的老字号。姑娘们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白天把瞌睡送走了,入夜就精神起来,各自站在自家的书寓门口,想方设法摆弄突出着自己,勾引着从人力车上下来的客人。只要哪个客人朝哪个姑娘瞟一眼,哪个姑娘就会用浅薄的热情上去和他搭讪着。有经验的老妓女,能看准从人力车上下来的人是老手还是新手。老手来了,她站着不动,显出一副娇媚等着他挑选。新手来了,就不顾一切上前扶着他,把他搀下车。新手总是很脆弱,只要一搀一扶,姑娘手下来点小动作;他就瘫软了,跟着姑娘进了书寓里。老手不行,他们感情硬朗,有经验,万万使不得这种把戏。第四巷是东京的一等妓业,客人只要阔气,都往四巷来。
这里的姑娘年轻、漂亮,只消半个钟点或一个钟点,各书寓就差不多客满。有很多红妓,压根也不需等客,她们有老主顾。新客要和红妓过宵,还得提前到书寓里和老板、鸨儿商定时间排队。这里度资昂贵,民初时为一夜六贯。一般人是拿不出六千制钱挥霍的。
且预订红妓,都得连定两夜。
桃花自然是红的了。她也不需在书寓门口接客,客人若空等只要等到她便很乐意,所以她不急着回去。她带着苹姐在第四巷逛了一个来回,让苹开了眼界。
东京人,一般是不来第四巷的,姑娘就更不必说了,都认为第四巷是个大染缸,近墨者黑。来第四巷的都与妓业有关。那个时候,苹姐没想到她已染指了第四巷,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涯是从妓,想到的只是第四巷果真热闹。傍晚已过,巷里人稀了,姑娘们都有了主顾,回到书寓的夜欢间干自己的营生了。然灯火依旧通明,照亮了书寓一侧和小胡同墙壁上的广告。广告当然不和如今一样,那时只写字,不画画。字都和字帖一样,写得端正洒脱,一色儿柳体颜骨,一色儿是治花柳病的,都写得十分神奇。有人在爷家书寓出出进进,进得快,出得也快。走了这家串那家,拎个洋提包,来匆匆,去也匆匆。苹姐很奇怪这些人,上好的书寓难道没他们满意的姑娘?看他们穿戴也并不是多有钱。
“他们是干啥的?桃花姐。”
“卖保险套的?”
“啥是保险套?”
“你……真的不知道?”
“我咋能知道呀!”“……”桃花姐想给苹解释保险套的作用,可没有说出口。她站下来,借着一家书寓的大汽灯,盯着苹的脸,看了半天,似乎看透了,她叹了一口很深的气。
“苹……算啦!我不打你的主意了。老板同我商定,说只要我让你在他书寓接一个客人,就给我二十五贯钱……现在,你太纯,我舍不得毁了你,就单单跟我学戏吧,以后也别来第四巷找我了。
在巷里寓里走多了,就见怪不怪,自己忍不住要去干那事,要往火坑跳。”

过了年,就开始熬春日。东京人祖祖辈辈都会说:“年好过,春难熬。”我伯死了,油条胡同这两间小屋就显得十分孤寂。不知怎么,大娘和苹姐总是没有更多的话讲。吃过夜饭,母女俩偎在被窝,亮着油灯,各想各的心事。
苹姐在家总觉得饭差,衣差,日子清苦,自己想学戏,可连听戏的五十个制钱的门票都买不起。她不知道日子为什么这样,心里暗暗怨恨。
大娘不同。伯一死,她就病了,先是手麻,后来就抖。吃了几剂中药,双手反而萎缩了。左手轻些,勉强端碗;右手重,筷子也不能拿。她说病没啥,问题是日后不能绣了,这才是大事。手不行啦,她心行,心还健康。她一心想让苹姐学刺绣,将来在马道街里开个刺绣店,字号都想好了,叫“祥福绣店”。
“苹,你爹死了,你连一点儿书也不读呀?”
“眼下都行白话文章了,爹留的书都是古语,没人教真是看不懂,眼一见字头就懵。”
“那就别读了。”
苹姐的眼睛亮一下。
“天不成器地成器,不能章,娘就教你学绣。”
苹姐心里又注进了一股冰水。
“娘……你的手?”
“针法你都会了,眼下该学技法啦。铁佛寺下的‘四季春’绣铺里的张姨,是我年轻时的干姐。我就是跟着她学了绣才嫁你爹的。
她没女儿,儿子死读书。你去绣铺吧,她说喜欢你。到时她把绝活一教——其实东京也只十四种‘绝针’,你要会了咱家就能开绣铺啦。”
我苹姐并不认真想学刺绣,可也不能总呆在油条巷。好日子过不上,赖日子必须还得过下去,想想,她就进了“四季春”。
东京的刺绣,距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北宋时,京城有过一座官办的文绣院,招了三百名绣女,专门为帝主嫔妃及官僚们刺制衣物用品。其间,民绣也十分盛行,大相国寺的佛殿两廊里,摆满了绣售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花样幞头帽子等。相国寺门东还有一条街,家家刺绣,叫“绣巷”。当时,举国上下最优秀的刺绣艺人云集东京,制作了大量的绝世绣品,除供臣宦贵妇使用外,东京的服务人员,如妓女、丫环,也都打扮得锦绣团身,结束不凡,依时新装,曲尽其妙。大街小巷的繁华场所,如酒楼饭庄书寓会馆,也都是珠帘绣额,花艳华丽。明代屠隆在他所著的《画笺)中写过这样几句话:“宋之闺绣画,山水人物,楼台花鸟,针线细密,不露边缝。
其用绒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故眉目毕具,绒彩夺目,而丰神宛然,设色开染,较画更嘉!女红之巧,十指春风,回不可及。”由此可见,东京刺绣曾有过它辉煌鼎盛的年月。然到了靖康元年闰十一月,金兵大破东京城,技匠们多被掳掠屠杀,剩下几个刺绣艺人,皇室贵族南迁时都随之带到了江南。明末清初,江南刺绣兴盛起来,多靠的是祖籍东京的艺人的绝世绣技。如今苏绣、杭绣世家们还常说他们是籍贯中州。然而,东京刺绣艺人死亡、南迁,加之黄河水患,到民国初,像“四季春”里张姨这样有“绝针”的人已经寥若辰星。
实说,苹姐到“四季春”里学刺绣,该讲路是通达,走下去会有出息的。
我说:“苹姐,张姨不吝绝地教你,你可真是好福气。”
苹姐淡然笑笑:“我不是有出息的人。我除了爱吃爱穿爱唱再没什么爱的了。”
我很惘然。
爱什么就要干什么,太勉强自己就没多大活头了。苹姐说,她到“四季春”以后,也着实认真了几日。张姨的绣铺有很多珍品,均绣面工整,不见俗气。像门帘上的嫦娥奔月,腰布上的天女散花,挂画上的黛玉悲秋,件件精致细腻,颦笑逼真。加上又绣了几行诗句,如“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再如“弱柳千条可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什么的,更显出绣得典雅。谁望见,都会觉得张姨不同凡响。

可是,苹总不能放弃对戏的迷恋。“四季春”里很难有空闲,绣活其实就是工夫活,坐在窗光下,捏着发针,无始无终地穿针引线。
张姨家的儿子大她两岁,在一家私立中学读书,回家时总坐在她的对面读诗诵文,这时候他们有话可说,她方觉得轻松,针也走得匀称快捷。
有天,苹在给一家生意人绣窗帘,绣的是月下仕女图,张姨就教了她两种针法:滚针和反吃。张姨的儿子奔举见了,显得十分喜悦。
“我娘从来没把这种针法教过人。”
苹抬头望着他。
他说:“真的……可她教给了你,是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人才教的。”
苹显然很疑惑。
“我怎么会是你们家的人。”
奔举就笑得一脸灿然。
“总会是的吧。”
“我压根就不爱学绣!”
“笑话。姑娘不爱学绣还能学啥,读书也不是你们一辈的事。”
她认真地盯着他。
“我爱学唱。”
“唱?”
“唱梆子。现在我能唱下《莲花庵》的全部戏文了。”
“跟谁学的?”
“第四巷云雀书寓的桃花。”
奔举震一下,惊惧地看着苹的脸,眼睁得瞳球都要爆开来。。
苹依旧再用滚针绣着月光下青波涟涟的湖水,没有注意奔举看她。
过一阵,灵醒一个神儿,回身看见母亲正在铺里和人谈生意,奔举才起身关了窗子。
“苹,你疯了!”
苹姐心一走神,针就扎进了手里。
“第四巷是啥地场?妓女街!”
“我又不是不知道。”
“桃花是妓女呀!”
“还是红妓哩。”
“那你还……”
“妓女又不是狼虫虎豹,人家的戏唱红了东京城。”
“你一辈子总不能卖唱呀……”
“就怕没人听,有人给我鼓掌我就去唱啦!”
这样说了气话,苹竟感到很轻松,像一间屋子闭死了,没空气,人将昏去时,突然间开了一个天窗,人就一下缓过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舒坦了。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伸手又把窗子打开来。她猛然发现铁佛寺塔就框在窗子里,塔顶上的瓦是墨绿色,瓦缝里长?一层草,还有一棵指头粗的小榆树在塔顶摇摇摆摆。苹很奇怪,自己在这窗下坐了两个月,竟没发现窗里还框着这般景致。怎么回事呢?
“苹,人来一世不容易,要努力去干正经事。”奔举想开导苹。
苹姐把目光从窗景上拿回来,搁在奔举脸上,像研究古文那样研究着他的脸。她很奇怪奔举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干了啥事不正经?”
“你不能去学戏。”
“我又没误了你家刺绣,你管得太宽了。给你说,我每天太阳落时都要去山货店街茶园听几段,隔三差五还要替桃花唱几段哩!”
奔举把手里的书紧紧一攥,扔在了桌上。长袍的袖子一扬,扇出一股风。
瞟奔举一眼,苹冷淡地又开始了绣。
“爹在世时也没有这样管过我……我今儿还要去学戏。”

在云雀书寓里,姑娘们有二十来个,若站成一排,莺莺燕燕,凤风鹤鹤;有的年轻貌美,有的擅长诗画,还有的与客人谈话应对如流,很适宜陪外地来的大商客到东京游览。铁塔观光,两湖划船,繁塔考古,禹王台里论学问,都能把客人打发得称心如意。使客人离开东京时,对云雀书寓恋恋不舍,下次又到东京,必然又来云雀书寓过夜度日。在这些姑娘中,苹姐比较起来,并不怎么闪光耀眼。姿容算不上是绝好的美人;学问上,这里有当官的前姨太太;艺上,她自己什么乐器都不懂。她只是对唱戏酷爱。总之,从哪方面说来,她都算不得上乘。然而和书寓来往之间,老板已发现她有与众不同的人品;脸部表情正直不阿,瘦弱的身体里也总显英锐之气,这是东京妓女群中所没有的。且她学戏聪颖,有一份唱的天资。这就使老板不断动上她的心思。
“桃花,你如让苹接客,我给你三十贯钱。”
“钱是不少,可她一心学的是戏。”
“那就让她多试着登台,唱红了,客人要差就专门让她去。”
进了仲春,东京近郊的柳絮、杨花,飘飘扬扬飞满了京城的巷子。这个季节,气候冷热适宜,各地商贾都往东京来,除了中州的洛阳、南阳、郑州、禹州的商人到这儿卖布匹、红枣、钧瓷,连江南远方的商客也成群结队到东京卖绸子、刺绣。这些人到东京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有的甚至要过一个春天。中州人到东京就要听唱,南客像苏杭二州的人,则离家时间长,就要到书寓要堂差作终日陪伴。南方人听不懂北方人的话语,所以苏、杭姑娘便日夜繁忙。有天,桃花去陪客人踏青,看黄河故道,客人也是苏州人,同乡见面话就格外多,说好下午回来还要去茶园清唱,可硬是到日偏西时还没回来。那个时候,古道很有景致可看有一首民谣说:四十五里朱仙镇,四十五里瓦子坡。四十五里招讨营,四十五里老黄河。四十五里远,桃花当然回不来,老板知道这一点,何况东京北面的黄河两岸上,有柳园口和陈桥驿的爱情传说,那里的黄河大堤巍然宽阔,杨柳杂树,无边无沿。往北是拍岸河水,奔腾滚滚;往南是无际的庄稼地,罕见人踪,无情人到那儿也会有情的。不要说桃花和她的苏州老乡又都是一见面就动眉动眼的人。
这下,苦了云雀书寓的老板,和山货店茶园订了合同,人家茶园戏票卖出了,这边桃花没回来,看客们要骂的可不仅是茶园。老板已经经营了十四年的妓业,深知失信不光得罪茶园经理,那买票的人中不乏云雀书寓的老主顾,让这些人空等半天,他们就再也不会回头光顾了。
没有办法的办法,一边租辆快骡马车,到黄河故道寻桃花,一边让苹先救场,到茶园独自清唱。
“救场如救火,钱好说……不能让看客等。”
“我不敢……”
“你没听说过名角们初次登台都不敢,可一咬牙上去,一张嘴反而成功了。”
“桃花只让我唱过三次,还都是她和客们累时要喝水,我去打发打发场。三十张听桌没有不乱的。”
老板到“四季春”把苹叫到铁佛寺下商量来商量去,见苹不敢接,气就泄了。
“真不行……我就出高价到别的书寓请红妓顶场了。”
苹想想。
“你请吧。”
老板走了,离开铁佛寺时,乜斜了一眼苹。
“你一辈子也不会在第四巷有这种机会了。”
遗憾像慢慢抓紧的一只大手,随着老板越走越远的身影,苹的心也越来越紧缩,越来越空落。后悔完完全全征服了她。
“四季春”的张姨已经听儿子说过苹每日去学戏的事,老板一把苹叫走,她就尾随着出来了,一直在寺角下静听着。
“回铺里去吧,你不要睁着眼睛跳火坑。”
听见这话,苹回身看了一眼张姨,突然就从张姨的话语里产生了一股勇气。这勇气决定了她一生。也许张姨不说那句极为平淡的话,苹的一生就是另一种颜色了。
她没有回绣铺,而是径直跑去追上了老板。
“我去茶园试一试!”
“这就好——唱好唱坏我都给你三贯钱。”
“一个制钱我也不要,我就想试一试。”
于是,苹姐匆匆去了山货店茶园,踏上了一条成败未卜的路,心里又是惊恐,又是激动。当然,老板另有自己的打算。其实,缺空的事在书寓每年都有,找别的红妓顶缺是最常用的办法,茶园清唱毕竟不是剧团的一台戏,主角没了就倒台。他真正急的是怕桃花“飞鹰”,和那个南客万一有了真情私奔去,这就费了他一堆对桃花精心栽培的苦心。而这么心急地让苹去顶缺,只是想让苹露个全脸,唱红了,东京人就都知道她是第四巷的女子,脏的是脏的,净的也是脏的,就不愁苹不在云雀书寓把身子弄脏了。这样看来,老板也是很有心计的。

苹姐就是这次冒险开始走红的。可惜她过分激动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那么夹着嗓子唱了几段,为什么竟取得了看客们的十分满意,以后凡是她的清唱,门票从五十个制钱长到了八十个,且还要头天卖第二天的茶园票。
我记得我曾对苹姐说过这样的话:
你成功是应该的,因为合了背景。东京是北宋都会,那时候最为人称道的是东京的文化娱乐。东京城里的瓦肆勾栏,比比皆是,这是发展在飞腾商业上的娱乐场所,和妓业一样。勾栏瓦肆是舞台的前身,几个棚座,演出百戏,如:说书、杂耍、傀儡戏、影戏。到明代东京成为省府,又是全国的戏之中心,有梨园近百班,小吹二十余班,清唱遍及城池。东京被称为“戏乡”,是中州梆戏“祥符调”的发源地。“祥符调”吸收了东京一带的锁南枝、停妆台、山坡羊、耍孩儿、醉太平、寄生草等民歌小调,引进了女儿腔、罗戏、七阳腔、昆腔,到清光绪年间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粗犷、高亢、激越、古朴醇厚如陈年老酒、委婉明丽似山涧溪水的特色。可惜唱“祥符调”的高手艺人都在梨园里,来茶园的人听不到。
苹姐那天一到茶园,三十张桌子、九十个人都已满座,天不热不冷,客们都消遣地嗑着瓜子,等着桃花。你往台上一站,客们就有人站了起来,经理和老板忙着再三赔礼,说桃花病了,实在来不成,今天这场戏是白送,每个客人的票钱都要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于是站客坐下了,安静了,心里泄着气,觉得败兴。他们都是冲着苏州姑娘红妓桃花才来听戏的。
苹的第一段清唱是《拷红》中东京人最熟悉的词儿。戏文出口,汗就湿了青绸布衫,吓的。可人们都看着她,苹不能不唱,她嘴张开了,突然感到嗓子紧,又干又渴。开嘴不能没声音。她知道胸腔里发不出声音了,忙用假嗓唱。然一句戏文没唱完,苹自己就听出来她唱的不是假嗓,也不是本腔,是一种很怪的声音,二不像。
苹慌了,心跳得无法控制,想退场,永远不学唱。她恨自己偷偷学了这么长时间,关键时候竟不如桃花在时的试唱。苹觉得她这辈子不能从唱了,极想掴自己几耳光。可当退场的左腿抬起时,她看见三十张桌前的九十个客人都一动不动,睁着惊讶的双眼打量自己,连书寓老板和茶园经理都在台下呆住了。苹不知道为什么,但苹知道他们都在听自己的戏,于是硬着头皮唱下去:
他二人进门去竟把门来上
门儿外战兢兢站立俺红娘
恨只恨老夫人把良心昧丧啊
抱不平我才陪你来到书房
订白头,许终身,任你言讲
你不该进房去就如此的轻狂……
唱完了这段,苹一点儿也没意料到,茶园里响起了河水拍岸般的鼓掌声。客人们都感激地望着书寓老板,说:你真让我们过瘾了!老板给苹扔去一个眼色。
苹接着唱了《三上桥》、《秦雪梅吊孝》、《王金豆借粮》、《汉江女》、《秦香莲》,把客人们都给迷醉了,谁也不再吃瓜子,都把牙缝夹有瓜子皮的嘴儿张开来,贪婪地想把苹也吃下去。
苹姐不知道她的成功为什么。她有学戏天资,嗓子得天独厚,音色生来就圆润纯净。她学戏时一向用的就是这种本色,可她这次开口时,本嗓没有了,想用假嗓,平素少练习,假嗓就很难唱出口。她硬着头皮唱出的二不像,正好是介于真假嗓的“夹板音”。
在苹姐之前,“祥符调”里不是本嗓,就是假嗓,谁也没有听到过真假二合的“夹板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来听“祥符调”清唱的人都是中州商人和东京本地籍的官吏,他们活了大半生第一次听到一种没有听到过的“夹板音”,真假声音和谐统一。因为本嗓好,就显得越唱越自然,最后唱《卖油郎》时的一段,似乎仍游刃有余。苹姐在梆戏唱腔上,师承了老派梨园的以字行腔,遵从字宜重,腔宜轻;字宜刚,腔宜柔;以字代腔,以腔柔字,刚柔相济的规矩,在大段落的清唱时,一字一板,稳当深沉,咬字喷口很有爆发力。高歌则铿锵坚实,激扬慷慨,声裂金石;低吟则如泣如诉,悲切断肠,天泪地流。可惜这一些她都不知道,苹姐只知道她是硬着头顶了一下午桃花的缺,觉得唱得坏极了,没有用本嗓,也没有用假腔,完完全全的二不像。
像了你就不会成功了。
太阳落时客人们都不走,苹又唱了“四征”里《燕王征北》,终于把自己学来的戏文全部唱完。
茶园散时,书寓老板一定要给苹五贯钱,苹说不要,只想喝杯水。老板就把一杯白糖开水捧送到苹手里。那时候东京白糠都是洋人运过来的,叫“洋糖”。

苹姐的“夹板音”开创了梆子戏中“祥符调”的新天地。尽管这天地在东京戏海里也还只是一隅,日光还不那么灿烂,不能照亮许多人,只是坐茶园的人中那些真正的戏迷能够沐浴到她的光辉,赶热闹的人并不能感知她嗓子眼的奥妙,但这毕竟在第四巷使很多艺妓眼红。好在她还不真算得上是个艺妓,且她对戏谱也不十分熟悉。戏本给她,她不能独立唱下一段儿,努力哼出几句,也算不上精确。要唱新段就得拿着戏本先请行家唱两遍。这便显得被动,即使是有金嗓子,也得去吃别人嚼过的馍,总难有几出让自己唱绝了的戏。
苹姐很苦恼。
每天傍晚走回油条胡同时,她都是忧心忡忡,只有到那两间小屋里吃上可口饭菜时,心情才会开朗。如若饭菜难下肚,那心情就更坏;坏得没法形容。
有回,在云雀老板安排下,她又替桃花在茶园唱了一场,效果依然很好,且嗓子也比上次顺和,因为心中有点底,不再紧张了。
走出茶园时,老板又要递她五贯铜钱。
“太多了。”
“接着吧,买件衣服。”
“我该得多少?”
“要连往日学戏的一点儿学徒费加上……也会有几贯。”
“那你给够我的。”
从老板那里接了三贯半制钱,她到马道街“庆德衣店”买了件旗袍,料面是三等绸子,看去很光闪,做工也精细,但这种劣等布料一经水洗马上就会失去光彩。她知道这布的底细,但还是买了,绿色底,起着淡白的花,东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穿的这类款式,这类颜色。第四巷有很多姑娘也穿这旗袍。她想:自己去清唱不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穿!唱的好,旗袍也好,她心里才畅快。路途间拐到老字号“马豫兴烧鸡店”又买了一只鸡。
月亮比往日升上来得早,尽管只有一牙,我苹姐到家时,院落已有几分朦胧。小屋在月光里,乡间土地庙样坐落着。屋里有昏—黄的煤油灯光。
“妈——”“四季春怎的收工这么晚?”
“活赶着,一只站鹤绣完才回来。”
我大娘哆嗦着把饭端到一方小桌上,是粗面窝窝和玉米生汤,白萝卜丝生菜盛在碟子里,碎盐拌了,盐粒还在萝卜丝上闪着亮。
这饭食在这小院里,我伯活着是如此,死后还是如此,除非逢年过节,几乎日日这样。
我苹姐找来一个碗,盛着烧鸡放在桌中心。
我大娘惊了,怔着。
“哪里的?”
“马姓的老店。”
“我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买的。”
我大娘把手里的筷子往汤碗里戳一下,气了。
“过年?”
“不过。”
“是节?”
“不是。”
“不年不节你疯了!”
“不年不节就不能吃个烧鸡啊,我们总不能吃一辈子粗面馍。”
“你去东京全城看一看,看哪个下户人家不年不节吃烧鸡。这是过日子,不是过年下。你还小,才十七就敢拿钱上街买鸡吃,要大了有钱你敢买天鹅……你爹是读书人,虽穷也是秀才;我不识文断字,但东京流行的绣活没有我不会的;轮到了你,你却不把心思动在出息上,敢厚着脸皮去买烧鸡……”
话没说完,我苹姐就走了,离开饭桌,毅然没有回头看一眼。
入夜,她独自睁了一夜眼,不知道漫长夜里她心猿意马到底想了啥。但她肯定想了很多事,因为那些说不清的事激励着她,使她到天亮还没有睡意。那一夜,说不清在她脑袋里产生了啥念头,鼓舞着她干了一件油条胡同前所未有的事。

倥偬人生,一转眼又届生日,过了端午节,我苹姐就是芳龄十八。这是一个神奇而又令人着迷的年龄。回忆起来,苹姐觉得上一岁过得非常杂乱。到四季春刺绣,和张姨家儿子奔举闲聊,偷偷到茶园卖唱,似乎无论什么在自己都没有多大长进。本戏,也有不少人爱听她的戏,可终于没有红到像桃花那样的程度。和奔举的.闲聊也只是一般谈谈,她不希望有深的进展。结果真的没有进展。奔举对她看来有话可说,但一提起第四巷的姑娘们,他便默不作声。她希望这样,真这样了她又很失望。家里的生活,由于并没挣到多少钱,略有改善,但无十足长进,母亲又有病,还总对她的穿戴指三道四,这就不断引出一些不快。总之,苹姐意识到她的生活很乱,日子过得十分匆忙。到了十八的年龄,一切都成熟了。
有天,云雀书寓的老板向苹提出一项要求,说请她每三天到茶园唱一场,每场给她一贯制钱。苹想了想,问了些有名艺妓这方面的价格,都说这数目是妓院中的鳌头、王八、老鸨、鸨儿能给的最宽宏的数目了。这样,苹就一口应承下来。
云雀老板在第四巷尽头买了一块地皮,自办了一个茶园,叫“极乐茶园”,每周定时在茶园让妓女唱京剧、京梆、大鼓、坠子。苹姐就是包了这个茶园的梆子戏。她虽然还不是妓女,艺妓也不名副其实,但人们实质上从名誉角度已把她当成艺妓了——这也正是老板的用心。作为苹姐,我明白她看透了这一点。不过,毕竟那一千个制钱是很高的价格,且她也并不厌烦唱戏这职业。不仅这样,她对唱戏这门艺术内心里已达到迷醉癫狂的份上。她一直认为,戏唱好了,钱就有了,生活中的吃呀、穿呀自然都会变化。
因此,我苹姐背着家里和“四季春”到第四巷去的时候多了。
她对街上卖保险套和治花柳病的广告不再惊奇,她已能在傍晚时分和接客姑娘们满不在乎地谈笑,特殊情况回家晚时,也有胆量在深夜从第四巷各家妓院门口走过去。对第四巷那花色的空气,灰色的人生似乎也都习以为常——这一切,正是云雀老板盼望的。
有一天,老板把她叫到书寓里。
“苹,我想给你起个艺名。”
“我又不是妓女。”
“可茶园清唱没有艺名怎成呀!”
我苹姐不吭声。
“就叫芙蓉吧。书寓里有水仙、桃花、牡丹、菊花,你们并称为五朵名花。你始终不肯接客,也是出污泥而不染,叫芙蓉是很合适的。”
苹姐默认了。
这就使得老板把她更向前推了一步。
我说:“苹姐,你是老板把你引向邪路的。”
她问我:“我走什么邪路了?”
我说:“你不该有艺名。”
她说:“我愿意这样。我走过的路都是我看好才走的,老板那样无非是把我要走的路上的坑凹用土填平些。”
我无言以对。
到了正夏时,东京的天气热得有钱人都往乡郊跑。茶园的清唱也由此在时间上朝后推,看客摇着扇子也要听到夜幕彻底垂下来。这样,苹姐就不得不回家更晚了。有次,母亲等不及,找到“四季春”,张姨对她说,苹已经从很早开始,下午天热便不到铺里绣了。这对两个老人形成了一个谜:苹姐每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呢?
回到家,苹姐把早想好的瞎话说出来。
“我不在‘四季春’,可我在相国寺里卖自己私织的小绣品,每天下午不去卖几件,我们的日子能过去?我们家每天都吃细面馍,钱从哪儿来的呀!”
我大娘信了,但总还要说些话。
“张姨说你的绣艺没有大长进。”
“张姨学了一辈子,我总不能几天就把她的绝针都学会。再说……绝针她也不一定都舍得教我哩。”
这样应付了母亲,似乎风波平息了。然而,“四季春”那里终于暴露了。
一天,苹姐去铺里早,本想早点干完绣活,同书寓的姑娘们一道到龙亭前的湖里划划船,凉快凉快,可一进铺里,张姨就青着一副脸,把她叫到柜台前。
“你坐下。”
“姨,有事?”
“你说你每天下午都到哪去了!”
她本想把去第四巷的事敷衍过去,可想了想,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且刺绣不是她心爱的活儿,遮盖也没多大意思,就直说了。
“去极乐茶园了。”
“干啥?”
“唱。”
“老板一次给你多少钱?”
“比这儿多,每场都有一贯钱。”
这话才真正伤了张姨的心。
“啊,你是嫌我给你的钱少呀!可我这是四季春绣铺,不是妓院。没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贪钱、贪吃、贪穿……真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会甘愿当艺妓。实说吧,从今后你要还当艺妓,就别踏我四季春的门,要还想学绣就别往第四巷迈一步!”
“张姨,我误了你的绣活?”
“你误了我铺里的门名。”
“我一辈子就爱唱祥符调……”
“那你就不要再在铺里啦。”
我苹姐这时候并不怎么尴尬,也并不怎么犹豫,好似一切她都有预测,她从柜台前站起来,向张姨深深鞠了一躬,简单收拾了东西,毅然走出了四季春。
张姨见她真的走了,心里反而很失落。让她走不是张姨的本意,她只是想让苹姐回过头来,改邪归正,没想到小小女子,有那么刚直的脾气。张姨后悔地望着苹姐的后影,直到苹姐拐过铁佛寺下的商场消失掉,她也没看见苹姐回头看她一眼。
就这样,苹姐在她谋生的第一个场所坚决地划下一个句号,集中力量去做别的人生作业了。她走到马道街心时,听见身后有急跑的脚步声,以为是有人追自己,回头一看,果然。
是张姨的儿子奔举。
“苹妹……”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称呼她,一时竟说不出话儿来。
奔举说:“不是我给妈说你去第四巷的事……是你们老板给她说的。老板其实是想让你死心进到书寓里。”
苹姐说:“我知道。”
“我去给妈求求情,她其实不想让你走。”他朝前靠了几步,离她很近,“回去吧……”
苹姐后退一步,很固执地说:“我不回。”
“那你以后……”
“天天去茶园。那里能吃好、穿好,还能随便唱。”
“苹妹!”奔举动情了,“你不能毁了自己呀。”
我苹姐淡淡地笑笑,像嘲弄奔举:“我怎么能毁了自己呢,又不是三岁小孩。”
奔举无话可说,迷惘地盯着苹。过一阵,苹就笑着转身走了,把奔举一人留在马道街熙攘的人海里。
十一
你当时并没有真正去书寓从事妓业。后来,我和我苹姐聊起来,我分析着对她说,你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你对人生并不是像你想象的看得那么直观,那么透彻。在你,无非是把人生看得非常实在,非常具体,没有半点理想色彩。你把人生当成一个馍,一件衣服,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一切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不想像父亲那样,一生为无止境又无用场的学业苦苦努力,你每时每刻都想看到自己努力获得的结果。这种人生是具体实在的观念在支配着你,使你迈起了又一步——早上吃过饭,对母亲说去四季春了,然后出门到第四巷,和书寓的姑娘说笑说笑,和暂时没客的红妓们一块儿练练唱,等到下午在茶园清唱完毕,然后才算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就那个时候,苹虽未从妓,但对妓院内部的事情已经知道很多。苹已经明白,东京妓女有四种类型:一是“柜上姑娘”。她们是老板收买的幼女,七岁或八岁在书寓就开始当丫头,抹桌扫地,端茶倒水,给老板捶背捏脚,洗衣服、刷鞋子。若老板是鸨儿,还要代洗月经带。吃苦以至挨打实质上就是“柜上姑娘”不可少的人生营养。一般讲来,最小的十一岁,就要开始卖清倌盘——接客不;到了十三四岁,最大也不过十六七岁,就得成为熟妓了,要干妓女干的一切事儿。二是“搭伙”妓女。这些姑娘是由院外老板从小买来养大后,送到妓院搭伙营业的,就像人股,鸨儿是股东,院外老板送来一个姑娘算一份。分成法是四、二、四,那妓院老板四成,院外人股者二成,妓女四成。因为搭伙姑娘是院外老板养大的,其实她的四成,所谓的干爹到月底都给取走了。三是“租赁”妓女。她们家贫如洗,靠借无门,或因父母、丈夫吸毒所迫,就和妓院老板订下月合同、季合同或半年合同,是以救燃眉之急的“有期女人”。第四是“自由姑娘”。她们有的是赎过身的妓女,有的是以此为业又不愿受人所管的女人,没钱花了就自由地选个妓院,和老板订个口头分成合同,干段时间。有钱了,说走就走;没钱了,说来就来。这四种姑娘苹都和她们接触过。苹知道不管她们的身世来历如何,一人妓院,就一切由不得自己。老板只管赚钱,别的一概不顾。妓女们必须学会自己照看自己。必须学会艳妆浓抹,强颜欢笑。姑娘若不聪明,就要挨打受气。因接客过多,流血流死了的姑娘在东京每年都有。苹知道了这些,对她下决心从妓是个阻挠。
“苹,姑娘家总要这样的……”
老板曾叫几个姑娘劝过她。
“我们要有钱谁也不会进书寓……你看你,丢了四季春那边的活儿,单靠清唱怎么能养活一家呀。母亲又有病。你把姑娘的命看透了,对这事也就想开了……老板说,你可当自由姑娘。只要你答应,他就去梨园请个名角给你当老师、包你半年不到红遍东京城。”
苹说她压根没有当妓女的打算。
那些姐妹就替她想得很远。
“天快冷了,老板的茶园是露天,冬天要关门。家里你无兄无弟,娘又拖着病。只要一到下霜,茶园卖不出去票,老板也园门一锁,你咋过?总得有饭吃呀。接客是最现成的了,别的还有挣钱的地方吗?”
直到这个时候,苹才对生活微微怔了一下。姐妹们的提醒终于使她感到困难就摆在不久的日子里。这就使她不得不对生活持以严峻的态度。发现自己原来真是想简单了。苹隐隐感到,老板给她修的路,似乎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她感觉到了老板可恶,但又说不出来什么。最后苹对姐妹们说,活着总要有饭吃,还要吃好的,穿好的。钱从哪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十二
时日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气候无可阻拦地转了寒,茶园的生意开始冷清起来。起先,把清唱时间提到午时太阳正暖时,如此坚持了一个月,毕竟人的能力抗不过自然,午时也就开始客稀了。老板决定坚持到月底,就把茶园关掉。
这是十月间,东京的上空多是灰白色,街巷里有时大雾迷蒙,一天不肯散去,人力车也不敢撒腿跑。马车夫总是勒着缰绳,惟恐太快。槐树叶也落尽了,枝条光光地裸在空中。我对苹姐说,你这人,也许太爱吃穿了,进项已经面临着断源,一点儿仅存的积蓄也快枯竭,可你还是每天回家都要到小吃市上买兔肉、粉皮、烧鸡什么的。东京的风味食品,苹姐已经吃了一个遍。套四宝、烧臆子、炸鹅翅、鲤鱼焙面、孔雀开屏、东坡肘子、雪山十景、拔丝西瓜、八宝布袋鸡、陆稿荐卤鸡、长春轩兔肉、杞忧烘皮肘、蛋松果、状元饼、红薯泥、炉式点心、一品包子、秋油腐乳、酱红萝卜……这些东西也都是名声,吃过也就算了。然而在苹就成了追求,吃了还要吃,每天回家不是带这就是带那,非要把挣来的钱花得所剩无几才肯作罢。
“苹姐,你太顾嘴了。”我说。
她笑笑:“人来世上不就是为嘴嘛。”
“可日子总得细水长流地过。”
“可日子不能太顶真,多少人都是一懂事就把一辈子的日子列在计划里。那么长远的计划实现的有几个?千里难挑一。你过一天计划一天,每个计划都会实现的。真遇难事了,也会自己走出一条路。”
苹是自有主见的人。
那已经是月底,茶园清唱差不多就要结束,为了给自己唱戏这段生活较好地划个句号,那天苹姐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把祥符调的夹板音唱得格外柔和自然,圆润动所。看客鼓掌,手都拍红了,最后奉送三段还不让她下台。这场景在关键时候又给苹注入了活力,使她毅然决然又一次拒绝了奔举。她感到自己有能力独自应付命运里安排的那些作难之事。
唱完戏时,人都走了。苹从台上下来,到屋里整了一下头发,洗罢脸,出来一看,还有个人坐在听桌前,痴迷着看着戏台子。苹感动了,没想到有人对自己的唱迷成这样,就朝那人走过去。
那人慢慢转过身。
是张姨家的奔举!“你……没?”
“我听了一个下午。”
一股热流从奔举身上流过来,浸泡着苹的全身。那一刻,苹感到阳光特别明媚,特别温暖。她瞅了瞅茶桌上狼藉的瓜子皮和茶水杯,瞅了瞅偏西的太阳,瞅了瞅奔举,忽然想到了姐妹们所营生的一些情景,就有了一丝冲动。她打量一下茶园,见四周无人,便坐在了奔举坐的条凳上。
“你喜欢听祥符调?”
“不喜欢。”
苹心里沉一下。
“那你来干啥?”
“我来看看你……”
奔举的一句话,把苹下沉的心又捞到原来的位置上。
“你回四季春吧……苹妹。”
“……”
“我娘说你聪明,手巧,回四季春学刺绣会成为东京刺绣绝人的。”
“我不爱学刺绣。”
“可你不能学戏呀。第四巷是东京的啥地场?妓巷!学绣你才会有出息。”
“我要啥儿出息啊,我就要学戏。”
“戏又不是大烟……你断就断掉了。学绣才是你一辈子的事。”
苹终于站了起来,目光冷冷的。
“还有事没有?”
奔举也站起来。
“我娘说你最好还是回铺里。”
“算了……你对张姨说,我爱戏,不回。”
说完,苹扭身走了。这当儿,太阳光慢慢减弱,照在地上,就像远处艰难地映照过来的火光,有颜色,没热量。苹感到凉意从地下生出来,渗进了骨子里。她走的不快,好像有什么犹豫,其实什么犹豫也没有,只是清唱时用力过大,现在感到累了。
奔举在她身后迟疑一下,“苹妹!”叫了一声,就追了过来。
“你学戏可以,为啥不跟着梨园班子学!”
苹站住。
“我有娘在家里,我不能离开我娘、离开东京随着梨园跑天下。”
奔举哑然。
苹走了,步子比刚才快了许多。
十三
“就这样定下吧。”云雀老板说。
苹姐不吭声。
“并不要你干那种事。你只要每天到书寓来,有人到我们这请陪客时,你就去出趟堂差,给他们唱几段,倒倒酒……也就行了。
冬天客少,我去梨园请个老师,把你的祥符调再提高提高。你什么都可误掉,但不能误了你的金嗓子呀。”
她依旧不吭。
这时候,作为苹,已经到了两难时候。答应下来,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艺妓。不答应,生活上的困难还是小事,唱就要因此中断了。
“以后再说吧。”
苹说了这句话,也就是答应下了老板。她终于很明白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在老板这方面,为什么紧盯着苹不放,自有他的原因。民初前后的妓女来源,纯是由江南大城市来东京经营书寓的老板带来的姑娘,她们多是扬州人,团结很好,东京人称其为扬州帮。雅称是扬州班子。然由于口音关系,总不能满足北方客人的需求。尤其北方商人要找陪客出去游览时,南方姑娘就显得十分拙笨——这影响了老板的生意。苹不仅是北方人,还是东京人,且姿色、技艺都还不错,当然是最难得的人选。在有的书寓,老板聪明,早就物色下了中州姑娘,甚至都已形成了中州帮或中州班子。
而中州姑娘的来源则比较复杂,有的是官僚巨商家中的姨太太或丫环私生抛弃的女婴,老板收养至十一、十二岁,视姿色俊丑,决定去留。姿色好者教以应酬答对,局骗媚术。目染耳习,潜移默化,成为自然,很愿接客。如若嗓音清丽,还可资造就,传习弹唱,使其身价倍增,称为养女。这是最好的摇钱树。丑者就转卖当地二、三窑子或西安、济南等地。有的姑娘是家境所迫,不得不卖妻售女,订成合同,券分死契、活契,死契即终身为老板所有,杀生予夺,父母及其本人均无干涉自由。活契在卖身字据上,书明身价数目,议定年限,到时还可原价赎身。再有的是自愿请求加入,这要求有一定姿色,年龄适当,大都夜来昼去,搭伙营业。这些姑娘中,第四巷有相当一批数目,但很少有像苹这样好的条件的。而且都是自然条件,一来就可经营,一点儿也不需书寓再花钱造就。
“苹,”老板说,“你要拿定主意啊。”
“我会拿定主意的。”苹说,听口气好像她准备用很长时间思索一下,可老板离她要走时,她却接着道:“就这样定下吧,但月内你得去梨园请一个老师来。”
老板转过身,斩钉截铁似地道:“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事情其实很简单,苹这样就算正式进了云雀书寓。不同的是,别的姑娘都把白天当夜间,把夜间当白天。而她却是把白天当白天,把夜间当夜间。上班一样,天亮来了,天黑走了。
三天以后,她出了一次堂差。洛阳来了几个山货商人,带了很多兽皮,和武汉的几个商人在“云天大饭庄”洽谈,请她去唱了几段。洛阳人都很正派,规规矩矩。武汉人听不很懂祥符调,心在生意上,也没向她动手动脚。倒酒时除了有几个多看她几眼外,没发生意外。酒散时,生意成了,一位洛阳客叫她坐下来。

“你叫啥?”
“芙蓉。”
“你唱的好听,和洛阳戏不是一个调。”这个人说着,就从放在凳上的叉褡里取出一贯制钱给了她,“过几天我还要来东京,到时还请你作陪你会答应吧?”
“像今天这样我就高兴来。”
苹离开云天大饭庄,没有回第四巷。她径直到相国寺大商场,精心给自己挑选了一个红绸棉袄,给娘买了个羊毛坎肩。在当时,这衣物非常的上乘。红绸袄不光布面质好光滑,内里装的是弹绒的羊毛。钱到手,衣饭有。苹就是这样认识生活真谛的。人为什么要想得那么远,那么不着边际。苹这样冲我说:你想想,不着边儿的事都是梦里的,你把它硬放在日子里,去拼死拼活,结果又不能实现,枉费一番心机。与其那样徒劳到死,还不如这样实在到死。我真不明白人是怎么想的,我自个横竖就这样认为。只要你把这些看清些,钱就不会来得太难。’我如果在四季春刺绣,十天张姨也不会给我一贯钱。像张姨那样手握绝针,绣了一辈子,日子依然过得清贫,过年都舍不得吃一只马豫兴的童子鸡。也是将六十的人,还没穿上暖棉袄。吃亏就吃在心高上、气傲上。人要活得实在。买了衣服,花掉那一贯钱不说,连我带的钱也花剩下一百二十文。回家路上,我用这一百二十文又买了两盒炉式点心。苹说的这点心是一种小而精的面点,别于面食,又不同于一般糕点。它用酥面和皮面制皮,用白萝卜、火腿、海米、小磨香油、大油、板油丁等料为馅,用烧热的铁盖烘烤,待其八成熟时,在锅内涂上大油煎制,两面呈油光的柿黄色。吃后可以化积滞,解酒毒,宽中下气。民国初东京一家报纸上有首《竹枝词》:“劝君常食芦茯饼,芦茯以有化积功。我辈齿牙脱落尽,觅此兴高似孩童。”词中所说的芦茯饼,其实就是炉式点心。这种东西吃起来老幼皆宜。苹说,我几乎每天都吃。我母亲也同样喜欢吃。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我想还是这样好。
十四
有一天,本无什么事情,苹和姐妹们学了几段清唱,大家就都闲谈起来。无聊之极,就有几个说起了自己的“开苞”之夜。
苹对这种暗事,已经很淡然,似乎习惯了,书寓本来就是这种经营。因此,也就不插话;任她们信口谈去。开苞是一种术语,有很复杂的过程。在妓业这行中,处女是雏妓,被称作青倌;已接客的才是妓女,呼为红倌。青倌中能弹会唱的歌妓,名为果子——苹便这样被人称呼。老板对果子,一般都不惜重金,锦绣装裹,为取人时。她们在茶园、剧场、饭局、堂会清唱时,都头插欢喜花(卖艺不卖身的标志),发系处女带,老板出钱请来些无聊墨客骚士,吹嘘捧场。等这些青倌成了色艺双全、红中透紫的妓场人物时,便有武财神来开苞,要过处女第一夜。来者多是巨商阔少,挥金如土。对姑娘,这是要害一步,都不愿迈出去。其接近不易,猎者反而求之愈切。聪明雏妓,都要借此为书寓、为自己多挣几个铜钱。遇不到手握金条的人,决不肯轻易接客。遇到了理想财神。
还要给些甜头,诱他上勾,名曰缚马,但不让他真正近身,使之可望不可及,焦渴得神魂颠倒,直到欲罢不能的火候,才能和老板议价成交,立卷定局。嗣即为妓女备为嫁装,装饰洞房。开苞前夕中午,必须上寿——交清开苞局钱,备上等酒筵一桌,遍请书寓妓女,让下水的青倌居坐首位,客人座末。夜晚再备一席,设于青倌的新房。开苞住夜例为三天,第四天下午走时,还须再“上盘子”一次,称为回头。不这样就遭姑娘们的咒骂,不利三运:官运、财运、家运。东房的水仙对苹说,她一人在老板安排下,曾开过三次苞——客人上床前,她和姑娘们将其灌醉,到无神无魂时,扶上床去,让一个老妓陪睡一夜,待天将亮,老妓女装作便溺,出来把水仙换进去。
这样偷梁换柱,苞虽开过了,人却仍是处女。水仙说了她三次开苞的全过程,得意洋洋,仿佛是凯旋的女豪杰。她说得又认真,又仔细,听了叫人恶心。
“水仙,你别说了。”
“老板说洛阳有个商人看上了你,想让你和我一样来次假开苞。”
“我不是那种人。”
“那人是做皮货生意的,愿为你拿出二十贯。”
“是老板让你来跟我说的吧?”
“也不能那样说……”
“你给老板说我一辈子都头戴欢喜花。”
这件事情给了苹很深的印象,使苹把老板像看玻璃板一样看透了。不过,苹并不多么怨恨他。他干的就是这一行,经的就是这个商,他总要在这个方面动作手脚。苹也知道,老板宽待她,为了是让她迟早接客。她向老板让步,是为了吃好些,穿好些,还不误自己的嗓子。人总是要为着一些事情才干另一些事情。不为这个,就决不会去干那个。在此之前,苹已经听说过云雀书寓有个红妓,把许昌的一个巨商迷住了,那人先后为她把一个店的生意都赔得净光,可第一夜开苞睡了,半夜醒来怀里睡的却不是青倌,而是个很老的妓女。一气之下,打了那妓女一耳光。第二夜,滴酒未沾,搂着青倌进了屋,上床后才发现这青倌不是处女。做了那事,床上不见一滴血,为此老板还和这商人打了一场官司。老板和雏妓死说是处女,只是小时从树上摔下来,震破了处女膜。但这说法也实是无从证实,一场官司只能不了了之。水仙说了那么多话,无非也在证明老板于妓业上的奸滑。
“你不用为我这事多操心。”有次,苹对老板说。
老板笑笑,并不显得尴尬。
“不勉强你……我是想让你借机多挣几个钱,又不坏身子。”
虽然都是些鸡毛之事,但从此苹对老板就多了几个心眼,中间时常生出些不愉快。腊月前后,老板没有把梨园师傅请来,苹就对他生出了更多的看法。
“你这样是不讲信用。”
“原来和名花书寓、同新书寓、永生书寓、海棠书寓……几家讲好了,大家都出钱,共同请一个老师来。可现在那几家决定不请了,剩下我们云雀。如果请来吧,就教你一人,又要管吃、管住、管工钱,算算……你说咋样?我也是有一堆的难处。”
苹不再吭声,但心里萌发了新想法。
十五
时间总是不顾一切地流逝着,说话已是冬天将尽。
到了春天萌醒的时候,我苹姐已经出了不少堂差,陪了不少客人。但终因不肯接客,又不肯晚上出差,能挣到的钱毕竟不够开支。然她自己定下的生活需求又不肯降低,吃的穿的,一味讲究,少不了东借西借,欠了姐姐妹妹不少债钱。好的一点,是她始终明智,没有借过老板一个制钱。
“芙蓉,你钱不够了我这儿有。”老板说。
“够的,”她说,“我没什么开支。”。
话虽这么讲,自己也感到了压力。姐妹们多是有家有口有负担的人,都要月月往家里寄钱。这样,苹姐就不免要借东还西,扒东墙补西墙。还得不及时了,还要听些“穷守清白”之类的话。
苹曾计划过开苞接客的事,但未下定最后决心。为了这一天,她做了很多心思作业。
有一次,她借了桃花五贯钱,桃花往家捎钱时,要她还账,她就下决心要迈过那一步。只要迈过了那一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第四巷是条金巷,住局有很高的价格。流行的“钱卧龙、银会馆,不如金巷一夜晚”就是说的价格高。一般红妓一夜就要索取六贯,客人大方,还要给本人小费。老板知道了这一点,自然高兴,但后来发生了点事情,苹又改变了主意。
老板从苏州买来了个妓女,十六岁,正式开始让她接客时,举行祭鞭仪式。
祭鞭是在晚上,偏偏那晚苹去向桃花还钱,给她碰上了。
所谓鞭,妓院的黑话叫万能鞭,新社会说那鞭时称为罪恶鞭,比马鞭略粗,用皮条编织而成,内里插有钢针百余枚,针芒露出二分许。祭时鞭陈于五大仙的牌位之前。五大仙是妓院遍敬之神,即:刺猬、老鳖、黄鼠狼、老鼠、蛇。五位尊神蹲在老板设的暗室。
到要祭鞭的夜晚,打开室门,燃点蜡烛,令新妓焚香跪于桌前,由老板说明妓院本色,如笑贫不笑娼,妓业也是商业之类的话,对其晓以大义。接下就是阐明院规,如敢违抗,或想飞鹰就必动家法之类。完了,命一老妓执鞭让新妓视之再三,再交茶房挂于室之门环,最后由妓女起誓顺从,再令其到厕所烧一堆纸钱,作为上坟哭夫。行话叫做撇苏七。使你明白丈夫已经死了,防止和客人产生恩爱,结为夫妻,逃之天天,这才算祭鞭结束。在别的书寓,也有试鞭之规,即把那些放鹰飞走的妓女追回来,用鞭子抽打。为了营业,倒是打身不打脸,打后不打前。宏德书寓还有条家法,是试鞭不动鞭,将逃跑的妓女捆绑四肢后,把猫装入裤裆内,打猫使之抓破下体,但仍不影响接客。
我苹姐还了桃花债钱,要走时,桃花说:“我领你开开眼界吧。尸苹就跟着桃花到了书寓后房。那是两间经常不开门的屋,里边有灯光,有声音,她扒在窗子上,看见了老板试鞭的全过程,于是就改变了主意。
“洛阳有个皮货商人看上了你。”
第二天,老板把苹叫到屋里说。
我姐说:“认识。”
“咋样?”
“不行。”
“他这次愿出四十贯。我至少给你三十贯,还保证你是全身子。”
“我说过不行。”
老板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姐这样的人,既从妓,又不肯开苞,这在妓史上是不曾有过的事。他十分恼恨,又不想得罪我姐,因为从根本上说,他还没有掌握住我姐。我姐连他的钱也不肯借着花,这就使他很是无奈。
“苹,我掌管一个书寓,姑娘们二十多个,对别人从来没像对你这么宽。”
“可我也没办过对不起你的啥事呀。”
这样一句一句,说了很长时间,终还没什么结果,老板就对我苹姐泄气了。
“书寓的姑娘都得接客,这是规矩,你实在不愿接客,今后就不要再往书寓来了。”
“你既然有了这想法,那我还是离开的好。天马上就转暖,我想别的茶园会愿意请我的。”
说着,我苹姐就起身朝着门外走。
老板一转念,冬天就要过去了,挣钱的旺季已不是太远,让苹姐走了,实是一种失算,就忙把我苹姐叫回来,说:“你真是太孩子性儿了……接不接客随你去吧。书寓里的规矩对你反正约束不住。”这样又算言归于好了。
十六
开春时,天气明显转暖。棉袄比往年人箱早,很多人二月不尽就单穿夹衣了。这天气在东京不多见。人都因天气的关系,从昏眠状态一醒来就十二分的精神。官宅僚府的屋檐下,先前开得十分红火娇艳的腊梅枯黄了,而街巷郊野的树木杂草则开始绽出一簇一簇的青色。有生命力的嫩草叶从城街道旁的铺砖地缝里探头探脑钻出来,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下。有时一吹风,春天的气息就噎得人打嗝。
在这个时候,苹对未来就更加充满信心,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有计划,就会有机会。有机会,就准定能实现。苹的人生不是先计划的。而是先人生,在人生中产生计划。
三月初的一天,那是个很偶然的机会,苹到书寓。老板说有人请她到稻香居饭庄,那里有些文人,点她的名去清唱。
苹去了。
稻香居位于东京城中心的鼓楼街,是繁华的商业区,以经营东京传统风味著称。这家饭庄苹去过几次,有两层楼房,三个餐厅,几净窗明,配有四时花木,使顾客备觉清静优雅。且饭庄里人才云集,有好几个世家厨师,都各揣绝技。尤擅长软溜、爆炒、扒、炖、炸,用料考究,刀工精细,主料突出,侧重用古法所制的清汤、白汤进行调味,菜点醇厚清鲜,雅致大方。著名的菜点有:糖醋软溜鲤鱼代焙面、爆三脆、扒三样、炸鸡肫、陈煮鲤鱼、紫菜莲蓬鸡、荔枝腰子、炖十景、煎扒青鱼头尾、琥珀冬瓜、鲜花饼、萝卜金丝饼、切馅烧麦、鸡丝卷等。龙须面溜鲤鱼,是稻香居的拿手菜肴。这道菜原是宋朝皇宫举办大型喜庆筵席或招待外国使节才亮的绝手活,后来宋朝没落,绝活经家传流至稻香居。这妙物确有风味,吃鱼,鲜嫩可口,甜中透酸,极是适胃;吃面,则微有淡咸,蓬松酥脆,人口自化。且还有补虚益肾的效能。
苹之所以去稻香居那么甘愿就是她前几次去均没吃到,想也许这次能吃上这道菜。
请菜的有四个人,不是商人。他们举止都很雅静。其中有翰林画院的一个王先生,四十几岁,字画在东京很有名气,谈起画中的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话便如倒,滔滔不绝。苹已经给他作过三次陪。这次就是他又点的苹,其余三人,皆不认识。
苹去时,他们闲谈,各个都精通诗词,才华远在我伯之上。过了一会儿,开始上菜,由苹倒酒。她坐在王先生身边,轮到对面一位先生,那人实实在在看了苹,足盯了半分钟。苹也看了他,见他眼中没有邪气,就朝他笑了笑。
“这就是云雀书寓的芙蓉。”王先生对大家说。听口气他在苹没来之前已向人介绍过。
苹又把笑分给桌上的人,各得一份。
东京规矩,菜先上的是冷盘。在稻香居,冷盘菜极有诗情画意。如“州桥明月”,是用童子鸡、发菜、清汁笋、酱牛肉、黄瓜、五香肉、老蛋糕等几十种生熟菜肴组成,荤素相间,口味各异,红白黄绿,色调和谐。这拼盘生动地再现了古人登州桥临水赏月的风雅情趣。菜一上来,王先生就说:“诸位,州桥明月是东京八大景之一,有首诗说:石荞高踞浚仪沟,月色如银冷浸秋。鳌背负山银阙涌,虹光横海玉梁浮。香车已尽花间市,红袖歌残水上楼。几度有人吹风管,汴州风景胜杭州。这诗说的就是这拼盘——大家吃!”
酒桌无令,众人吃喝由便,谈笑风生,情景完全与往日所见不同。苹很惬意,知道是王先生请客,就不断很有分寸地劝酒。喝到高兴处,大家便同时搁下筷子、酒杯,一块论天论地,说诗道文。有位先生问起旧时画院招生,王先生便又高谈阔论。说考题多取诗句,要求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尚为工。他说,过去曾有次命题是“竹锁桥边卖酒家”,有许多画家只把文章作在“酒家”二字上,而考第一的李唐,则画桥边竹林,竹林上方高挑酒帘,上书一“酒”字,笔墨简洁,含蓄优美,终于夺魁。又说有次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为题;有的就画一只空船系在岸边;有的画一只鹭鸶孤立船头;有的画一只乌鸦栖于船篷;而有一个却画一船夫懒卧舟尾,横一孤笛,任小船在水中漂荡,四野空旷寂寥,以示“非无舟人,上无行人耳”,终于获得第一,考入翰林画院。就这样,直谈到最后,那个曾实实在在看苹一眼的先生才说:“请芙蓉姑娘唱一曲吧。”
这一次陪客很文静,因此苹欣然应诺。
“唱啥?”
一个先生转头看着实实在在看过苹的先生。
“你点。”
“随便。”
苹知道他们的兴致在酒和诗文,而不在戏唱,就努力想了想,唱了段《牡丹亭》。唱得很卖力——
睹物怀人
人去物华销尽
道的个仙果难成
名花易陨
恨兰昌殉葬无因
收拾起烛灰香烬
丽娘何处坟
问天难问
俺的丽娘人儿呀
你怎抛下这万里无儿白发亲……
唱着,苹注意看着。王先生和其他二位,都听得极认真,惟那位先生心不在焉,始终把头偏向一边,瞟着店小二跑动上菜的情形。
苹对自己说:这先生看过我,现在却不注意我,无论如何得让他为我的唱说句好。
又唱了《窦娥冤》。
都说唱得好,下次再聚一定要芙蓉赏脸再来作陪,惟那先生始终一言不发。
散酒了。王先生问苹:“满意吧?”
苹说:“很静气,就是没吃上龙须面溜鲤鱼。”
王先生在苹身上摸了一把:“下次一定。”
“就怕下次你不叫我了。”
“哪能哩。”
十七
“你真名叫啥?”
出门时,那奇怪的先生冷不丁儿问。这使苹很怀疑,就不信任地看着他。
“叫苹呀。”
“我叫李清海,艺名八岁红。刚才我觉得你的唱腔别扭,揣摸揣摸,又觉得你这种唱法说不定会自成一家,要信得过我,明天早饭后铁塔下面见我。”
在稻香居外面,停了两辆马车,那八岁红一说完,就登车东去了。
苹很惊异,原来这就是八岁红。小的时候,东京人只要一听说八岁红的戏进城了,相国寺剧场就要座无虚席。记得也跟着父亲去看过八岁红的戏,那时不知自己几岁,只记得一个人唱老包,人未出台,就在台后先大唤一声,声音大得似乎剧场顶上的尘灰纷纷下落,不等那一声唤尽,台下就“嗷、嗷”乱叫,掌声四起。父亲说,这人就是八岁红。苹觉得奇怪,这人怎么才八岁,父亲说他从五岁学戏,八岁在一次庙会上,几家梨园合着成了一个娃娃班,他当老包,一下唱红了,艺名就叫八岁红。八岁红在东京戏迷的耳朵里,一听名字就如雷贯耳。可惜他每年只在过年、端午几个大节才进京城来,平日都带着班子在外地。真没想到,这天就莫名其妙地碰见了。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第二天,有人点名让苹去出堂差,苹没去。一起床,就认真梳洗了一遍,上街买了油条,喝了豆浆,递步儿朝着铁塔走。
我大娘说:“去的这么早?”
苹说:“这几天四季春里活多。”
我大娘的偏瘫越来越重,几乎很少走出过油条胡同,这给苹的来去很大自由。
铁塔位于东京北郊,在翰林画院后边,解放后成了铁塔公园,民国时那是一片荒凉野地。那塔最初为木质建筑,高一百二十米,是北宋建筑家喻皓为开宝寺供奉佛骨设计建造的。原预计它七百年不倒,结果雷殛起火,仅在地上立了半个世纪。到皇祐元年,又仿照木塔样式建了铁塔。说是铁塔,其实并非铁铸,不过由于外壁的褐色琉璃砖像铁罢了,且又非常坚固,故称铁塔。铁塔八角十三层,高五十五点八八一米。塔身庄重,粗壮匀称,身上有五十余种花纹图案:云彩、波涛、飞天、伎乐、龙、狮、麒麟,还有各种花卉,精致美妙,其形象逼真生动,黜彩十分晶莹。但因地势偏僻,那儿十分清静。苹到那里时,八岁红已经先到。他是坐人力车来的,站在塔下,正仰望着塔顶,寻觅着什么。
“李老师……”
八岁红转过身,说了“来啦”二字,就又顾自转回头去,研究着铁塔棚上的飞檐、挑角、挂铃。微风一吹,一百零四个铃铎,随风摆动,叮当作响,像山溪从耳边滚过。他看着动着,慢慢绕铁塔走了一遭,转回来站在苹面前。
“苹,你怎么就进了第四巷?”
苹抬起头。
“是瞒着家里的……我想唱。”
“想唱可以进梨园,也不能进书寓呀。”
“我有老娘,瘫子,不能随梨园跑。再说……东京热闹,我卖艺不卖身,就可以吃好穿好了。”
八岁红叹了一口气,默了一会儿,坐在塔下的草地上。其时,朝阳地的野草都已复活,地上一片柔软的嫩绿,太阳一照,显得草叶薄而透亮。四处无人,塔下很静。八岁红让苹坐在地上,问了她学戏的情况,让她唱了《大祭庄》上的两段,又唱了《秦香莲》的几段,他听着揣摸着,最后问苹会不会唱《法门寺》上刘媒婆的戏,苹说不会唱,他就说苹的唱腔完全生于自然,而不得于演练。说苹既非本腔本色,也非假腔假色,是一种天生的合音,是东京任何一个剧场都没有过的嗓子。但遗憾的是没有认真经过别人指点,没有专门练过本嗓,也没有专门练过假嗓。说苹以后要多练假嗓,少练真嗓,因为苹的合嗓真嗓多于假嗓。接着他用假嗓唱了一段《燕王扫北》,又用真嗓唱了一遍,最后用合嗓唱。说他的合嗓不是天成,有很多缺陷。而在苹听来,他的合嗓已经十分圆熟,天衣无缝。就这样,八岁红像教他徒弟那样,整整给说了半天戏。
先前,苹是野唱,靠天分在茶园得成的。听了八岁红的指点,一下子心里增加了几分清亮。
走时,苹跪下给八岁红磕了一个头,情深地叫了一声“李老师”。
八岁红没想到苹会磕头叫老师,一怔,忙把苹扶起来,说画院王先生写了个剧本,想让他们梨园演,待下个月来东京排练此剧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下月初一到相国寺剧场找他谈。
苹又向八岁红磕了一个头,说了谢话,一道坐上马车回去了。
十八
之后,苹按照八岁红先生的指点,有事没事,都夹着嗓子练假音,果然长进很快,戏同以往唱的相比,有了很多不同。有次桃花听了,都觉惊奇。
“你怎么上路这样快?”
“还不定没人喜爱听呢。”
话虽是这样说,苹自己已经很有把握。八岁红又来东京在相国寺唱连台戏这个月,她隔三差五都要去请教请教。每次去穿的衣服都不一样,给八岁红留下很深的印象。八岁红不光教她唱法,还教她台步、踢腿、下腰。苹也都能心领神会。最后八岁红离开东京时,交待她说:“以后你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到城墙上喊腔,到日出为止。不要把功夫花在打扮上,戏靠腔不靠装。”
“四点?”
“四点。唤几年你就会唤出名腔来。”
“……”
苹没有向八岁红回出什么话。四点……唤几年。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样吃苦的人,自然不需向老师保什么证。为了练嗓,深更半夜起床,且不是三天五天,而是几年!她想,要这样还不如学刺,绣。
刺绣一针一线一块布,不需起早,也不需打黑;夏天到了,就坐在四季春后院阴凉地;冬天来了,四季春的绣房有炭火。可那日子她苎觉受不了哩,何况起早练嗓。她唱戏就是为了唱,为了过得惬意些,不是为了要名声。要名声就不会当艺妓,早就进梨园戏班了!八岁红离开后,她虽练腔,却是高兴练,不高兴时她是决然不练的。说到早上到城墙上唤嗓子,是一次也没有去过。衣服嘛,依旧一天一换,总是一样花枝招展。八岁红在艺术上给了苹画龙点睛的指点,生活上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开导。她早已有了自己固执的、不容改变的生活方式。这方式的形成对苹来说,既不因家庭的清贫环境而成,也不因父母的禀性遗传而成,更不因东京大气竺的影响而成。这似乎是天生的,随着她的年龄增大就在自然中形成了,很难说定是哪个方面对她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就如一对能说会道的父母,生下一个俊俏伶俐的孩子,长到几岁时,终于发现他是哑巴。而他的父母,既非近亲,各自祖上又都没有聋哑人,你说孩子为什么是哑巴?哑巴就是哑巴,不可否认。苹就是苹,也不可否认,她就是那么固执,就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得那么懒散,那么随意。
春天来了,这是妓业的旺盛季节,每个姑娘都十分劳累,忙乱无章。老板给她们每人打了一针预防梅毒病的舶来药水六零六或九一四,就开始日夜营业。书寓里重又热闹起来,住室清洁,门庭华丽,修洗的屏风立在屋内,屏风上亦例悬着二十余面玻璃镜框,±系红绿彩绸,内书各个姑娘的艺名,字迹异常漂亮,加之艺名俗美,人一进屋里,先自就有眼花缭乱、神魂颠倒的感觉。如丁墨菊、喻翠花、张雪艳、赵红梅、高芍药、李苹香、王红菊、钱桃花、孙艳蕉……客人很多,一会儿走,一会儿来。每个客人来前都在那屏风下挑选一会儿,然后照着名字寻到姑娘的接客屋。每个屋前,又都挂着一条雪白的织布。若布条是在帘上垂着,室内就是有客,新客不得进去,须站在门口静等一会儿,待老客做完事情走出后,才能挑帘人内。若那布条是在帘子顶上搭着,屋内便是无客,把布条放下径直进去做事是了。
这是一天黄昏,各家书寓门口的灯刚刚点亮,苹因为白日陪客还未及回家,她见从门外进来一个青年,穿件新色黑大褂,在屏风前站了又站,不知要挑选哪一个。有几个姑娘见他样子俊俏文静,就都过来和他搭讪。大胆的一上来就去他身上摸摸拉拉。有个姑娘一下挎住了他的胳膊,不想他竟一转身,把姑娘推倒在门上,头上磕了个青包。
姑娘哭了。
大家都来围住他论理。苹去看热闹,吓了一跳,这青年竟是张姨家的奔举。
“是……你呀!”
奔举转过身,瞧见苹,微怔一下,拉着她就朝书寓门外走,到书寓外的槐树影里站住了。
“苹妹,我找你半晌啦。”
她看着他,眼睛很亮。
“有事?”
“有事。那上边真的、没你的名?”
“真的没。”
“这就好……我给你找了一个事。”
“啥事?”
奔举这当儿一脸兴奋。
“我不读书了。大教堂那个洋人在教堂街办了一所学校,我舅信教,常去礼拜,就认识了他。舅介绍我去那儿教书了。那洋人还让我替他找个女先生。我推荐了你,让你明儿去见见他。”
苹怔住,想了一会儿,浅浅一笑。
“我咋能行。”
奔举充满信心。
“洋人可不像东京人,开明得很,你去准行。”
苹不笑了,脸上丝毫笑意也没留下。
“算了,我不去。”
奔举一惊。
“洋人给的钱多,大小开支都能顾上的。”
“学校里总不会叫我天天唱。”
“苹妹……你不能唱一辈子!”
“咋不能?想能就能。”
“可这是啥地方?”
“管它啥地方。能吃好、穿好、唱好就行。”
“苹妹……”
“我还没吃夜饭哩。”
“我找了你半天……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真的,没啥想。我就爱过这号日子……”
十九
老板的极乐茶园开场是在一场雨后。东京城被绵绵春雨洗了几天,到处都显出古绿的青色。茶园新修了售票房,门口贴了大海报,说是由八岁红的得意门生芙蓉隔日为大家清唱传代名戏,务请单日下午二时光临。开场前三天,海报贴了多处,然那天票只卖出了三分之二。
“谁是芙蓉呀?”
“没听说八岁红有这样一个门生嘛。”
“压根就不是红妓……”
老板很有些不高兴。他的生意不如别家书寓,整个一个冬季,客人都不是很多。雄心勃勃想靠茶园扩大声名,在春季挣上一笔,没想开始就受到如此冷落。
“都吃亏在你不肯接客上。”
“要么还让桃花唱几天,等茶园热了你再唱?”
“我就是为了唱冷场。”
“可这是书寓的一门生意呀……换了吧,让桃花唱。”
“唱不热我不从茶园拿走一个制钱。”
结果真的唱热了。
面对不满场的听客,她一登场先唱了人们极为熟悉的《秦香莲》。此剧的主要唱段在东京几乎妇孺皆知,家喻户晓。人们心里不畅快时都是哼唱《秦香莲》,对唱腔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可她一出口,却唱得不一样。唱出了另外一个味。分不清唱词中哪是悲,哪是愤。把以往的悲愤分明揉合了。且她的腔调那么别致自然,声音嘹亮不觉得刺耳,柔缓又不显拖沓。她的唱像是哗哗有声的一股不觉清也不觉浑的水,把茶桌周围的入迷住了。听她的戏时,没有人喝水嗑瓜子,没有邪眼在她身上随处瞟。苹自己也惊奇,嗓子转眼间会变得唤念唱哼吼都异常轻松。这对她来说,是种奇异,万也难以想到八岁红的指点果真有这么大的效用。
唱到时间,她又奉送了三段清唱还没能走下场来。
老板在茶园房里给她准备了洗脸水。
“芙蓉,你长进了。”
苹笑笑,没有出声。她把自己暗埋在快活里,整个骨头酥软了。下场时,她对自己说:真好,真开心。她开始对自己过的日子产生一种心满意足!觉得这三月天气格外温暖明丽。风像发丝一样摸搓着脸面。茶园的草地像绒般铺在脚下。她站门外,朝四周望了望,一点儿也不觉累,只是猛地就很想吃些啥。对了,是很想吃龙须面溜鲤鱼。
她进了茶园票屋。
“洗吧,芙蓉。”
老板给艺妓倒水洗,是盘古以来都不曾有过的事。
就洗了,洗得很潦草。
“我想借点钱。”
“今天的茶园票全给你了。”
老板把四千五百个制钱哗哗倒在桌上。
她看了看,说以后清账,就把钱哗哗装进一个绿绸袋,轻飘飘走了。这到稻香居也只一箭之路,她想了想,还是叫了一辆人力车。
“到哪?”
“稻香居饭庄。”
“好罗。”
人力车坐起来身子微向后仰,可以看到街巷远处的景物。车一拐进马道街,鼓楼就映进了她眼里。三丈高的台基,砖砌瓮门,楼顶报时巨鼓和檐下巨匾上的“声震天中”,“无远弗届”的石刻金字,在日晖里显得十分壮伟,向它走近时;会使人感到有要被吃掉而又安然无恙的奇妙心境。可惜苹没有感受到。她一心想着稻香居的龙须面溜鲤鱼。
在稻香居门前下了车,付了车钱,匆匆到二楼后,端盘的小二对她说,做龙须面溜鲤鱼的师傅回家了,媳妇生病,别人不会做。
这可真是扫兴呀!
二十
往后,我苹姐在第四巷愈加走红,日子不消说,也过得愈加自在。说到她离开云雀书寓,我对她说,小香的死,对你这一举动应该说产生了很大的作用。
小香是云雀书寓名噪一时的红妓,吹拉弹唱各懂几成,尤其围棋下得沉稳老辣,东京很少能找到她的敌手。因为年长色衰,接客已经不行,她想赎身出嫁。城中有位国文教员,年轻时就是小香的常客,两人情投意笃,说好一赎身就完婚过晚年日子。那国文教员三十岁死了妻。这一切都是天撮地合,不想老板决不同意,说不能接客就在书寓扫地、烧饭、洗锅。小香当初那样红火,吃香喝辣穿新,为书寓把青春卖得连一片青色也没了,枯萎时还不让去寻找一块温暖的黄土,如何受得了。接着又听说国文教员也开始反悔,一气之下,就吞了大烟膏,死得非常凄惨。国文教员为了这桩婚事,费了很多周旋,原来是他母亲宁死不肯让小香入门,说妓女即使脱籍也仍然身家不清,后来他给老母跪下商请,母亲不仅不肯答应,反怒儿子荒唐不孝,杖逐出门。无奈,他才只好作罢。可不想,到书寓去看小香时,却见了她那抱恨的瘦脸和不肯闭合的双眼,国文教员“啊”地一声抱着尸体痛哭起来,死去活来,以致精神失常,言语颠倒,不能教课,从而也被校方解聘。
后来,他每天都到书寓门口哭哭笑笑,要寻找小香。老板说:
“小香在郊外埋着呐,你去那儿找!”
他竟真去。
乘着夜黑,他潜在葬所,用铁锨把小香的墓给掘开,将头骨带回,剔去腐肉,洗涤洁净,涂上红漆,日夜在家焚香哭泣吟哦,得句便用细刀刻在骨上。刻满再漆,漆满再刻,反反复复,喜怒无常。
有了得意句子,就哈哈大笑。要苦思冥想也不见一句,就涕涕泪泪,抱住小香的红色头骨呼天求地、长跪不起……
国文教员回原籍后,有他的朋友从旧宅中见了一份遗稿,题为悼小香:
香残红褪,衰柳落阳,空忆当年模样。公子情痴,书生肠热,愿结鸳鸯郎,向萱堂说项,请怜孤苦,慈悲收养。怎料及怒持鸠杖,逐出败家辱门孽障,望黑海茫茫,难达今生宿愿梦想!不叹人谋空费,只怪人间充满魑魅魍魉。一盏芙蓉,两行热泪,了却飘零肮脏。掬一把辛酸,听荒冢鬼哭声声冤枉。凭丽词招魂,春将不远,馨香祝拜晨光晓,千年阴暗终尘壤。
词不径而传人了第四巷,各家书寓姑娘都有了波动。有的一看词听读,就双眼滴泪。这也真是一件伤心的事。
我猜,苹对小香的死,准定想了很多事。
第四巷为这议论了很长日子。苹说,我想得多的是小香她枉活一世。她是书寓最不肯花钱的一个人,连几个制钱一包的瓜子也不舍得买。死后葬时,才知道她的衣服全是书寓的,自己没一件,可她床头木箱里,却全是铜钱,好大一箱,有的都已锈了,少说几十贯。人迟早一死,有这钱何不吃了、穿了,过个痛快!苹也许真是这样想的。那期间,苹在东京已有了很大声名。
“进京要进第四巷,人巷要听芙蓉唱”,这话至今东京耆宿都记得。
极乐茶园因为苹,老板又加了十五张客桌,能多坐四十五人,票价又从过去八十个制钱长到了一百个制钱。明明比其他茶园高出三十,然那客桌也次次坐满。有的外地人为了听苹的夹板音,还甘愿站着。
苹红极了。
又是一个端午节。天还没人炎热期。城郊小麦也都刚刚黄头。节日里,乡下人都涌进东京赶热闹,有田有地的富户人,自然想听听苹的戏。那一天老板丢下书寓,亲自售票。每桌三方坐六人的票卖完,还有很多人站在茶园门外等。
开戏是在下午四时。往日三时半苹就到茶园房里梳妆,清腔,完了喝茶等着客人入场。可这天苹没来,三时五十分了,还不见苹的影子。
小二把茶园门打开,收着门票。因为茶座不分号码,先进靠前,能看清苹的容貌。后进坐后,只能竖耳听着,所以人就如开闸河水一般涌了进去。门框被挤掉了。有人在里边争位置,先吵后打,打得双方都鼻孔流血。老板进去劝架。门口又有一堆人等着买站票。说八十个制钱的站票也要买,就是要听听芙蓉姑娘的夹板腔。
老板以八十个制钱为价卖了二十张站票。
茶园里坐前站后,黑黑一片。初夏的阳光又温热,又明亮,客人额上都有了小汗珠。三个小二,一人送洗脸毛巾,一人卖瓜子,一人售一个制钱吸三口的水烟,在人群中颠儿来颠儿去,显得从未有过的忙。
苹到三点五十五分没有进茶园。
四点整也没进茶园。
四点十分,还没进茶园。
那天,苹到底就没有去茶园。
二十一
“你不能这样子!”老板这样对苹姐怒斥道。
“我去吃龙须面溜鲤鱼了。”苹轻飘飘地说。
“满茶园的人都在等着你……”
“听说那厨师要立马离开稻香居,我再不去吃一顿,不定一辈子就吃不上龙须面溜鲤鱼啦。”
“可你是吃呀苹……这儿呢?有多少白等一晌,气得骂祖宗,把书寓的门风闹得威信扫地。”
“老板,我可不是小香那样的人……一辈子啥儿都顾上了,就没顾上自己。临死没去夜市上吃过一次炒凉粉。”
虽然气,老板终是对苹没什么办法,难以采取整治措施。严格说,苹还不是云雀书寓的人,因为连一字契约也没有。在书寓他们这样争了一番,末终老板也只好怏快而去,无可奈何。而苹,反倒从争吵中寻到了乐趣,窃窃自喜。原来人的真正快事是别人谁也不能对你气,又不敢气你。苹感觉到了,玫瑰好就好在刺上,若没刺,就无非是平平常常的红花白花。有了刺才能摇来摆去地活着。
苹更加活得随意了,像无拘无束的水,顺着自己的性流向东,流向西,流向南,又流向北。她觉得,随意活着才是福分。从此她更不受管束,高兴时,在茶园唱得水流树倒,山转地旋;不高兴,就不断迟到,让老板不敢轻易卖票,苦苦等在茶园。
终于,老板忍受不住了。
“芙蓉,咱还是得有个字据。”
“啥字据?”
“我的茶园,你定时清唱,咱五、五分成。不得误了茶园的客们。要不这样,这茶园就没法让你唱了。”
“你觉得我不合适?”
“你有这么好的天分,努把力,会把祥符调唱出绝腔的。会在东京城唱出自己的天下,像八岁红那样,名扬几百里……可你这样,怎么能成大气候!”
苹觉得很奇怪,老板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到那么焦躁,好像自己真的误了锦绣前程,好像自己真是他的养女或亲生那样。苹看着老板那张不安的脸,有点好笑。
“我又没说我想成为大气候。”
“人总是要把光景往好的地方过。”
“我的光景已经过好了,有吃有穿,我还图啥呀。”
老板对苹也是不解。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上山,有力气总要往上登。总想努力比别人高一些。他第一次遇到苹这样的人。前边路修好了,人又年轻,有满身气力,却在途中遇到一块平地,就躺在平地不走了。人总不能这样呀,他想,不为了登高也得为了钱,谁家也不会因为有了金条就不再挣钱花。
“芙蓉,立个字据你自己也能多挣几贯钱。”
“我只有我和娘,不盖房,不买地,累死累活挣钱往哪用?”
人有了这样过日子的态度,还能怎样呢?
“可你这样就坏了我极乐茶园的名声。”
“你觉得我不合适,我就不在极乐茶园唱。东京这么大,我想总还有茶园要我的。”
真是奈何不得。老板虽对苹拿不出办法,但他毕竟从事了几十年的妓业,总会把苹放在他的经验里,去认真对付的。
二十二
民国六年时,东京警察分署换了一个署长,是从警察处派来的,根子很硬。家里已经有四个老婆,可一个也不朝分署带,想在东京再找一个。有很多人给他物色,都没看上。没娶小老婆以前,又不想孤寂,就隔三差五让各个书寓轮流给他送去一个姑娘陪夜。
条件很高,面貌俏丽自然不须说了,问题是还必须有特长一二,或唱或舞,或琴或棋,最重要的是能应答,善侍候。,把姑娘叫走,或住一夜,或住两夜,局钱从来不给,且去前都需经过医生检查,染上淋病的当然不行。他要人要的没有规律,完全凭一时兴致,想要就要。有时睡到半夜醒来,一摸身边没人,或刚刚做了什么美梦,也会吩咐部下赶马车来第四巷接走一个。无论如何,同妓女打交道不是光明正大之事,所以接姑娘的总是他的一个亲信。这亲信知道书寓都是生意,如果署长看上了哪个红妓,娶以为妾,那书寓倒算有了靠山。若署长仅仅让红妓陪陪就回,那书寓就等于白白误了几夜妓钱。所以他也公正,自署长要陪的第一夜起,就从第四巷首家开始,一次一个,大家轮。豫新、名花、云喜、天乐几家都已去过,下家就该云雀书寓了。
老板不是本地人,和当局缺少关系,这就很影响经营,一听说署长要轮着找红妓陪夜,他就想到了这着棋,想到了芙蓉。
这是一天下午,署长的亲信坐着马车进了第四巷,到云雀书寓门口,跳下马车,和老板一见面就直奔主题。
“不用说你也知道的……选一个上好的吧,署长今晚请客,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人。”
老板自然聪明。
“若署长大人看上哪一个,直说就是。”
“听说你们这有个姑娘,把祥符调唱出了一绝?”
“是的,有个。叫芙蓉。”
“人品呢?”
“当然不是东京最好的,可在第四巷是找不到第二个。很会穿衣服,打扮一点儿也不像艺妓,举止谈吐十分娴雅,刚接触都还以为她是装出的。戏唱的呀……不说你也知道。没想到署长没带家眷来,要知道我早把芙蓉送去了,还能让署长一家一家捡。在这第四巷,姑娘们二十一二就是中年了,过了二十六,其实就是徐娘,再往上大一点,就只能在年轻姑娘们忙不过来时勉强充个数。可是芙蓉,虽然到书寓有了年把,却始终没让她接过客,要去陪署长还等于开苞哩。”
“今年多大?”
“二九。我想署长一见就会高兴的,她一脸都是姑娘的韵。”
“人呢?”
“马上就到极乐茶园清唱,大人也可以趁着听听她的戏。”
老板坐在署长的马车上,得当得当地朝着第四巷深处走。一块挨一块的字号匾慢慢朝着身后去。到极乐茶园下来车,问一下售票的小二,说芙蓉还没来。老板就暗暗着急,只好让小二快去把桃花叫来唱。
好在,那天苹来的不是太迟,新穿了件紧身血红裙子,署长的,亲信老远见了一眼,就对老板说:“可以,署长会满意的。”
桃花已经在茶园唱了,我苹姐到门口听见桃花的声音,就缩了腿,想回身到马道街裁缝店,去给娘做一件婆婆衫。夏天到了,为了过好夏天,苹已经给自己做了三套夏衣,可娘的衣裳都还是去年夏天缝制的。虽然都能穿,可她不忍心给自己添三套,不给娘添一’套。
“芙蓉。”
我苹姐还没转过身,老板就笑着追出来。
“有好事了芙蓉……恭喜你。”。
烦的就是老板这阴阳腔,苹姐乜斜一眼他,直声直气道:“有话说吧。”
“分署署长看上了你。”
“看上了我啥儿?”
“你的祥符调在东京名气很大呀。”
“想听让他到茶园来,我可不会到他家里侍奉他。”
这样说着,我苹姐就抬脚走了。
老板慌忙截住她:“你急啥!”
“我要去裁缝店——桃花已经唱了嘛。”
“警察分署的人在这等着哪。”
苹姐瞪了老板一眼。
“我给裁缝店也说好,人家也在等着哪。”
本来想发火,可又怕警察署的人听见,老板只好压着嗓子。
“那是警察署呀……是天!”
我苹姐很淡然。
“天又咋样,裁缝是给我剪衣服的,天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天。”
说这话的时候,我苹姐朝茶园房里看了看。警察署的人已离开了屋子,去听桃花的戏了。回头再看老板时,他满脸都是紧张,好像为难到了非要上吊不可的田地。
“苹,”他不再叫她的艺名,“难道我对你不好?就是叫你去倒倒酒,并不是去陪夜,即便明天你就不再跟着云雀书寓干,今天也该听我一次话。警察署……你不当一码事,我们书寓能得罪起吗!”
我苹姐想了想。
“如果不陪夜了我就去。”
老板又说了几句劝慰的话,就到茶园去陪警察署的人了。他对那亲信说芙蓉的娘病了,心情不好,情绪异常颓唐,且又是第一次与男人同床,心里害怕,若侍候不周到,请署长谅解。那人说,没啥,只要真是处女,署长会谅解的。
我姐和警察署的人一道上了马车,只要到警察署,便什么都不再由她了。那样,也许她的一生会是另外一个样。问题出在署长这个亲信身上,他太负责任了。他不相信第四巷正当年的姑娘还有处女在,如果不是处女,又不到医生那儿检查,给署长染上病自己可受不了。为了两全其美,到第四巷街口,他让马车停下了。
那人先下车。
“喂,姑娘,下来一下。”
“干啥?”
那人指指街口一扇黑漆大门上方旧了的红十字说:“都要到这儿停一会儿……对你也有好处。”
我姐明白了,知道署长是让她去过夜,对于她倒想的不多,在书寓她已经眼看着三位姑娘开了苞。可她想到老板没有给她说实话,心就愤恨了。从车上跳下来,她便径直朝着相反方向走。
警察署的人慌忙追上来。
“你去哪?”
“茅厕。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检查就得先解手。”
我苹姐回到了云雀书寓。见老板后,不等他有所灵醒。就递过去一句话:
“从今儿开始,我不在极乐茶园清唱了,与云雀书寓没有关系了……”
二十三
事情就这样算告一段落。为了结账方便,再有四天就是月底,老板请我苹姐再清唱一场。我苹姐毕竟是在极乐园独立起来的,对茶园自有其感情,想一想,来一个告别清唱,也对得起常给自己捧场的人,所以也就答应了。,当然,她不曾料到其中有那么多的文章。后来说起此事,苹姐对这场清唱有很深的悔恨。在老板这一方面,他考虑得非常多:无疑问,芙蓉的唱在第四巷因其独特而客人最多,一来增加了云雀书寓的声誉,给书寓招来了更多的有钱顾客;二来是他的极乐茶园也因此声名鹊起,在东京清唱茶园中顶天立地,听客盈门。然芙蓉离开已不可阻拦——她为人太与众不同!这是损失之一。更重要的是她离开云雀书寓后,若别的书寓一请走,那云雀书寓刚刚上升的生意就会被挤得一落千丈。而芙蓉到哪家,哪家就有可能更上一层楼。鉴于这两点,他一边请芙蓉在茶园做最后一场告别清唱,一边差人到她家请她老母来听她演唱。他这样安排,有十足的把握。
他坚信那个偏瘫的婆婆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么长时间不是去四季春刺绣,而是做下九流清唱时,她的唱就会从此中断,从此在东京销声匿迹。她母亲会为女儿的唱悲愤有病,让她终生后悔地绕着母亲的病床走来转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苹姐说:我只想最后唱一场,对得起爱听我戏的人。
那天下午,苹去茶园格外早。太阳还很高很高,又热又毒,像火在东京上空烧。本来是心里空落,在书寓待着无聊,才到极乐园去的,可一到门口,那里竟早早地围了上百个人,手里都拿着茶园门票;在太阳地里等着。那场面苹至死难忘。她一到人群边,人们就闪开了一条路,目光很有恋情地注视着她。
苹让小二开了茶园门,没有梳妆,就提上一壶凉开水,拿着纸扇到茶场清唱了。
目下是一片人群。由于开戏早,水没烧好,茶桌上没有一壶水,也没有一把瓜子。茶园本来就是喝茶听戏消遣,没有茶在以往就会乱哄哄。但那天茶场很静,没一丝儿声响。苹在台上看着每一张面孔都觉得熟悉,似曾相识。苹知道那都是她的老茶客。
真的,看到那面孔都很熟悉时,我眼角就湿了——苹说。那一刻,我特别想唱,想唱得天昏地暗,路截水断。唱得鸟不飞,花不谢,人不老。
云雀书寓苹是决意要离开的,下一步到哪儿,她还不知道。因为不知道,苹对唱就怀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她在每一出戏中挑一至两个唱段,唱完了再选一出戏。《梵王宫》、《宇宙锋》、《樊梨花征西》、《穆桂英征东》、《燕征北》、《姚刚征南》、《大祭桩》、《抱琵琶)、《日夜图》、《金荷花》、《义烈凡》、《柳绿云》、《女贞花》、《白蛇传》、《三吊孝》……一直唱到日偏西。这个时候,有了风,茶园凉爽起来。茶桌上的人,也有了水喝,听得就更加起劲认真。倒水的小二,不断给苹换着特意从“信阳茶庄”买来的毛尖茶。当苹把《铡美案》的宫中一段唱完时,他一边沏着茶,一边小声对苹说:“该歇了,你的嗓子都哑啦。”苹朝小二点点头,也觉得身上没了气力,就一口气喝下了一杯水。
台下的人只听不鼓掌,一个个眼睛睁得圆大,木呆呆盯着苹,像一片泥塑。在东京,除了八岁红的唱,还没有把听戏人带人过呆傻的境界。在苹这也是第一次。
那天,苹一直唱到天将黑。
到最后依然没人鼓掌。
该散了。
苹没下场,人就坐着不散。
一点儿力气也没了,苹感到。
就那么僵持了好一会儿。
有个人站起来叫:“该让芙蓉歇歇啦!”
叫的人是翰林画院的王先生。
有人站起来,看看落日后的天色,依依不舍地出了茶园。
还有人走时,绕到苹身边,庄重地看苹一眼,在她面前放下一只袋子离开。袋子里是一贯制钱。
苹是人散尽时才离开戏场的。其时,太阳还有一抹余辉,像渗了水的血样洒在茶园的桌子上、院落里。抓地草晒了一天,开始又打起精神,透出墨绿的色泽。茶桌中间的两棵泡桐树,芭蕉扇似的叶子也开始硬起茎梗,在风中摇摇摆摆。苹慢慢离开戏场,无力地走了几步,看见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张茶桌上,还坐了一个人,头发蓬蓬乱乱,目光呆滞地死看着她。
苹有点怀疑。那儿坐的是一个老婆婆。茶园一向都是男人听戏的场地,从来没有女人进过场,更不要说婆婆了。
走近了,还有十几步远。
苹震惊了。
那儿坐的是她的亲娘……
突然停下步子,怔一会儿,苹姐快步朝母亲奔过去。
“妈……你咋来……”
老人的眼睛除了屈辱,再也从中找不出什么了。她死眼看着苹,不说话,想站起来,手腿却哆嗦得非常厉害。苹忙上前一步扶着她。老人马上像在水里失去依托将要下沉的人那样,抓住苹的肩膀,用尽平生力气,死死地掐着不放。苹感到双肩又热又疼。
老人把十个手指都掐进了女儿的肉里。
“妈……”
不等声音落地,苹又尖叫了一声,把母亲推开了。
我大娘狠心地咬了一口苹的左肩!血仿佛是一股热泉,从苹的肩头往下流。
我大娘怀着对苹无限的爱和恨,在咬她时把力气用尽了。她离开苹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没等苹灵醒过来,就倒在了草地上。
二十四
无论如何说,母亲死了,其缘由最直接的是因为女儿。正因为这一点,我苹姐给母亲做了厚葬,请了杠局的龙凤大杠,二十四人抬着一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响器班前后吹着,买来的二十余个男女孝子,披麻戴孝,哀嚎着组成两队,打着社火,跟在棺材后。棺材是五时离家的。四时装殓时,我苹姐暗自在棺材里放了十个银元宝,在母亲身上戴了两个金戒指,还有一些零碎钱:像脚蹬的一贯制钱和头枕的一包铜元等。四时半盖棺后,孝子开始痛哭,嚎叫得惊天动地。起架前响器班咬牙吹了一阵,就跟着龙风大杠走出了油条胡同。
这葬是东京的上等葬,花了很多钱。油条胡同上百年来,人死了还没有这么厚葬过。
葬了母亲,辞了云雀书寓,我苹姐在家呆了几天。虽依然是穿戴人时,吃饭讲究,每到饭时,并不自己亲自动手,而散步到小吃市上吃些风味食品,如八宝饭、状元饼、蛋松果、炒凉皮、锟钝汤之类,但终究是生活出现了倾斜。她感到了孤单,无意义。再说,不是那段艺妓生涯里存下的几个钱,也是坐吃山空,眼看着已经用完。再这样下去,就要进当铺变卖衣物了。
我苹姐决定自己办茶园。
最初生出这念头,是因为邻居搬家,要卖掉宅院。那是好大的一片空地,约一亩余,若买下来,和自己的家院连起来,办个茶园的场地就算有了,需要买的就是桌、凳等一些小物件。
计划有了,钱也用尽了。
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四季春张姨家的奔举。我苹姐在一日上午找到四季春,把奔举从屋里叫到门外,告诉他说母亲死了,她想办一个茶园,由自己清唱。
奔举听了,怔了好久。
“你回四季春吧……这才是正事。”
苹姐很倔强。
“我不喜爱那活儿,我就爱卖唱。”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样……怕你借不出四季春的钱。”
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我苹姐转身就走了。也许事情是合该如此发展,一路上心里烦乱,正为筹钱发愁,可回到家,推开院落门,就见师傅八岁红坐在院里的一棵树下。他是近日带着梨园从禹州、尉氏几个县演出回来的。京郊的朱仙镇庙会,出高价请他们班子唱三天,到东京以后听翰林画院王先生说苹姐辞了书寓,专门来找她搭帮的。起先,他还怕她不肯去,到门口,见了框上的白对联,八岁红才放了心。
“没赶上给老人家磕个头……真对不起。”
“母亲六十多了,也算喜丧。师傅不要为这难过。”
“我来请你去梨园搭伙,想让你在王先生的戏里演主角。听王先生说他听过你的戏,已经唱得出神人化了。”
“哪里师傅……”苹姐把八岁红让进屋里,倒上水,接着道,“师傅,我想自己开个茶园。”
八岁红抬头迷惑地看着她。
“你……定了?”
“定了。”
他喝了几口茶。
“我想你还是跟着梨园好,磨练几年,你会有声名的……再说,茶园毕竟是卖艺。梨园也卖艺,也学艺。”
“师傅,你不知道我这人——不怕你见笑,我生采懒散,又好吃好穿。跟着梨园别的不怕,就怕吃苦。饭不好,又不应时,东跑西颠。我不想为了声名和长进吃那么大的苦。茶园清唱虽然历来都被人瞧不起,不从娼别人也把你当成艺妓看。可到底日子过得自在。钱来得比梨园容易,吃穿也自然要好。有兴致就卖票唱,没兴致了,东京又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大相国寺、龙亭殿、铁塔、石狮镇皇宫、禹王台、延庆观、清真寺……无论哪儿一走就是一天,总比梨园风餐露宿好。”
八岁红无言,只是惋惜地叹了一口长气,又坐了一会儿,问些情况,就起身走了。我苹姐把他送到大门口,他忽然回过身来。
“茶园在哪?”
“就在我家,把邻居家地皮也买了。”
“你家……你父母有灵牌,他们生前又都要你出息,母亲刚去世不久,是不是……换个地方好。”
“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辈子……哪能顾了别人的许多呀。”
“买地皮的钱有吧?”
“还没借到。”
“你明天到朱仙镇,我给你筹一半。”
我苹姐的茶园是初秋开业的,天气刚好不热不冷。从八岁红师傅那儿筹了一半钱,自己又典当了大部分衣物,资金问题就勉强解决了。因为她被人称为是东京艺妓中的金嗓子,茶园就特别红火,没多久就又把典当物赎了回来,还把茶园的一应用品全部置办齐全。
从此,东京又多了个赫赫有名的茶园。字号是请画院王先生写的柳体,真正是王羲之再生一般,横竖撇捺中的一招一式,都隐含着硬骨的味道。
共四个字——芙蓉茶园!
二十五
在以后的岁月里,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土地改革……等等吧,每场战争和运动,东京都在其中。然而苹却遭受的波动不大。吃的、穿的、唱的,还都比较随心所欲。只是芙蓉茶园走俏了,反而把第四巷、会馆胡同的几十家妓院和别的生意人开设的清唱茶园挤得很尴尬。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好在苹生来懒散,并不天天都唱,仅固定下来每周唱两场,留心给别的茶园让些活路。
她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时间在自由自在的卖唱生涯中默默地流失着。到民国十三年,政治上的原因,把制钱去掉改为银币,她身边也曾发生过一些窘迫事情,但不是很大,她都靠一贯不改的生活态度凑合过去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两件事:一是画院王先生的戏演出效果不佳、但有些唱段经由苹一唱,十二分感人,使东京有更多的人知道了王先生和王先生的戏。因此二人有了勾连,王先生更加不断往芙蓉茶园跑。据说,王先生常在苹那儿过夜,二人感情甚笃。私下,王先生对八岁红多次说,如果苹肯把茶园关了,吃穿也别太讲究,我就愿和她结为夫妻。八岁红问他:你不是很喜欢到茶园听戏?王先生说那是两码事。后来,八岁红郑重把这事给苹说了,同时劝她和王先生成婚为好,说王先生是有才有志之人,东京难找几个。苹听了,淡淡笑笑道:有才有志我如何配得上,我是宁肯不婚也不会丢掉吃穿唱的呀。后来,她和王先生就很少来往了。
二是时间再往后推,国民党军队有个旅长,老婆是农村的,他没有让她随军。自己在外是走到哪,野食吃到哪,终没见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身边一直没有太太。后来到东京,听了苹的几段唱,就鬼迷心窍,一见钟情。说自己一直不娶,原来是没有碰见像苹这样的人,现在碰见了,就不能不娶。可不曾料到,托人到芙蓉茶园说媒,苹竟一口回绝:我是不受人管的人,旅长大人管惯了人,我可受不了……要娶也可以,成婚以后我可还要到芙蓉茶园唱。
旅长的太太能卖唱?真是笑话!旅长为此气得把桌上玻璃都拍碎了,当即差人把苹抓到了府里。可谁也不知为什么,不知苹到那儿都说了啥话儿,旅长不仅向她赔了礼,还用自己的车子把她送回了茶园。
再往后,苹的人生就更加无奇。饿了上街吃,想吃什么买什么。时令变了,就到相国寺里或马道街服装行里买衣服,爱穿什么买什么。这样直到一九五一年夏天妓院封闭,茶园也随着关门。
妓院封闭以后,把妓女们进行了集中收容。百来个姑娘,平均年龄是二十点四岁,而她,已真正是半老徐娘。政府没有把她当妓女看。将妓女编为两队八组,进行了思想教育、医疗性病和进行文化活动。这些活动苹都没参加。她是和鸨儿们住一块儿,但批斗鸨儿、教育鸨儿也没有她的份。她在收容院里,除了件和看《姐姐妹妹站起来》的电影,别的事情,政府干部很少管过她,直到半年以后的一九五二年元月,妓女们嫁人的嫁人,工作的工作,她从收容院放出来。
她有存钱,往后的日子过得依然自在。钱将花光时,有个县剧团把她请去了,唱得好,顶台柱,日子还是依然自在。文化革命轮到她吃苦了,她却不等红卫兵去揪斗,就提前明智地投了河,了结了一生,仍然没有吃一点儿苦。
我苹姐死前,曾和人进行过长谈,她说她一生中最苦的日子是在收容院期间:有钱不能上街买着吃,有衣服不能天天换,金嗓子也不敢大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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