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陌生的邂逅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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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我们的这次相遇,自始至终她都表现得很自信。我并不是说她不应该在我面前表现的自信,而是想说她的那种自信有些异样,与我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她以往的自信,是不莫甘于向现实屈服,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憧憬的,像家乡山上的一棵小草,柔弱中透着让人心动的倔强;我面前的她,是全然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的,或者是什么都无所谓的一种自信。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对了,还是一种把什么都不当真的游戏人生的一种态、作风,人们常用“放浪形骸”形容。对于这种作风,我是一点也不陌生的。校园里,这种作风大有人在。就是在寻找柳絮而不得相遇的半年多后的日子里,我也曾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两三天才洗一次脸,头发乱蓬蓬的也不洗不梳,起床后不叠被子,擦鼻涕有手绢却不用,白衬衫变成了“花”照穿不误,在女生宿舍里把臭哄哄的脚从鞋里拔出来,盘腿坐在床上,等等。总之,一切都要与正常的生活规律、观念和礼仪想悖,把旁人投来的讥讽的目光视为一种荣耀,什么是正统的和人们所提倡的,就与什么为敌。
“大学里也不提倡抽烟吧。”看到我又点上一支香烟,柳絮皱了皱眉头。
“有禁烟制度,只是口头上说说,如果不是在课堂上抽,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说。
看到柳絮再次皱了一下眉头,我欲把烟在烟灰缸里捻灭,被她阻止了。
“不是觉得呛。是觉得你还在,不该有那么大的烟瘾。”她把烟灰缸拿起来,放在牌子底下闻了闻。
“回家看了看你爸和你妈吧。”我说。
“他们过周年。”她说。
我点点头,眼前晃动着两位老人的身影,心情也异常沉重起来。
“回了家就不想走;走了又不想回来。”她说。
“那这次就别走了。”我说,用充满了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是她长眠地下的父母给了我这样的勇气吗?
“不走了又能去哪儿?”
柳絮站起来,缓缓地走到窗前的阳光里,望着窗外被建筑物分割成几个雾蒙蒙的蓝色碎片的天空。
我凝视她的背影,终于下了决心,去从身后把她抱在怀里。她站着一动不动。
我们就这样在窗前站在有一个半小时左右。她出汗了,我的前胸和手臂隔着衣服感觉到了那种潮湿,稍稍放松了抱着她的双臂。中间,她似乎是站得脚麻了,挪动了挪动。
当时,一点那方面的冲动也没有。我不知道一直在想什么。现在,脑子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但是,说什么都没有想似乎也不可能。要说为什么要拥抱她,那样贪婪地拥抱她,除了要告诉她我希望她在身边,让她不要再离开,还希望从她那里得到慰藉吧,心灵的慰藉、情感的慰藉和身体的慰藉。在期待与她相逢的三年中,我曾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设想,就是在我们相逢的第一时间,一定要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感觉窒息,三天三夜。想象中,是只有这样才能让心中的期待得以淋漓尽致地表达。
她说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我松开手臂。她趿拉着脚上的一双拖鞋,带了我去宾馆一楼的餐厅。餐厅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吃饭,一边小声地聊着什么。我们选择了靠近角落里的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我是准备了我结帐的,想起来在学校门前马路上的小饭馆里,我自作主张要的宫面她没有怎么吃,就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什么都可以,又问我想吃什么。我也说什么都无所谓。两个人谁也不说吃什么,直到等得站在一边的服务员都有些烦躁了,柳絮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说不想喝。她问我是不是还没有学会。我随口说还从来没有喝过。于是,她要了两个菜,两份大米饭。柳絮吃了半碗米饭就不吃了,等我把碗里的米饭都吃完了,问我吃饱了没有。我并没有觉得饱,却说吃饱了。看看两个盘子里的菜,只动了很少的一点。帐是柳絮结的,让我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餐厅出来,回到房间,柳絮进卫生间洗澡了。我坐在床上看电视——沙发离电视太近了。我并不是想看电视,只是除了看电视便没有什么可做的,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一个地方更觉得不自在。然而,与其说是在看电视,倒不如说是浸在时间之水中,感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我开始打量整个房间,打量属于她的每一件东西,一个红色的皮箱、她的挎包、一双从她脚上脱下来的丝袜、一双皮鞋。目光所及,想象随即展开,围绕着我所不能确定的种种疑问。
在柳絮还没有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之前,我匆忙而又迅速地偷看了她的挎名,有两样东西让我感到不可理解:两千元左右的一沓钱和一盒避孕套。其它的一些小零碎儿,比如化妆盒啦、指甲刀啦、口红啦、眉笔啦,等等,我多少都还能理解。只是她身上为什么要带那么多的钱呢?有什么必要吗?她三年能挣多少钱?如果她给人家做保姆——我不知道她在北京是什么的,但是我一直认为她是在给人家做保姆。我的脑海中闪出了这样的念头:她不会是在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吧。她偷了主人家的钱,然后溜之大吉,挥霍一番;或者,她商品化的不再是她的劳力和知识,而是她的身体,她的容貌。对于后一种情况,如果我一直生活在乡下或者是县城,而不是城市,一个高度商品化了的区域,我是不可能想象得到的。当然,还有那盒避孕套,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未婚女性包里的避孕套,对于我的猜测,也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那盒避孕套——现在,就是现在,它突然让我产生了另一种猜测。当时,她是否决定了要用付出自己的贞节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画上一个句号,做彻底的了断呢?我只是这样瞎猜。不过,这样猜想,对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对于柳絮种种怪异的表现,倒是变得让我好理解了。请你不要笑话我多情,或者我认为我对于柳絮有多么重要的愚蠢想法。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有何德何能值得她让我如此付出?我能为她做过什么?我又曾经为她做过什么呢?如果说我曾经给过她某种依靠,让她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不感觉到孤单,那么,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惠及一生的东西,我又该如何报答?如果祝英台和梁山泊真的死后化成了两只蝴蝶,长相为伴,我倒是真的希望以同样的方式来为她孤独的魂灵守护。

总之,当初对柳絮的所作所为无论做出何种猜测,总是在心里充满了矛盾,就好像蒙了双眼在一个狭促的房间里走,走不了多远就会碰壁。
我不知道我最后留给柳絮的是一种什么印象。无论这印象如何,如今已经毫无意义了。悲剧的发生已经不可挽回。我必须自责,必须对亡灵进行忏悔。一个人生命的长与短,或许我们不能决定。但是,如果她真的做了我的妻子,如果我曾经为拘留她的生命而做了我最后的努力,最大的努力,如果她是在我的怀抱中停止了最后的呼吸的,或许我可以说我们的缘份就是如此而在心理上获得解脱。现实的这种结果,让我如果去卸下我所背负的十字架?!
柳絮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用一块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问我可不可以在宾馆里多待一会儿。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要坐晚上的火车,想先睡一会儿,希望我能在天黑之前叫醒她。我说当然可以。
“星期日,无论多么晚了才回到学校,老师也不管?”
“差不多是。”
“‘差不多是’是什么?”
“学校十一点半关大门。”
“十一点半以后,想回学校了就跳墙头。”
“对于男生而言,习以为常,也易如翻掌。”
“还是让这里的服务员叫醒我吧。”
她披散着头发出去,回来后躺在床上,拉一条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她说没有关系,不会影响到她。我还是坚持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了最低档。
最初,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让我心神不安。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她发出轻微而又匀称的呼吸声,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感觉稍稍放松了些,回头看她仰躺在床上,头发像黑色的瀑布般垂在床沿上。
到她一觉醒来,我除两次去卫生间,就一直坐在床上看电视,过一会儿,又看她睡觉的模样。应该说多半时间里,我一直看着她的睡态出神,仿佛要从她睡觉的样子上解开心中的疑团,从她睡觉的样子上找到以前的柳絮。她的洗去了装饰的面庞比之我印象中要丰腴一些,加之刚刚洗浴的缘故,看上去楚楚动人,让我感觉到亲近。她的鼻翼有韵律地一翕一合,胸脯像轻风下的水面一般起伏,让我不由地去想坐在她身边,切近了去感觉她如微风吹拂的呼吸,心中漾起幸福和满足的潮水。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睡着睡着突然醒了,呼地坐起来,让我吃惊不小。她说做了一个梦。我看到她的额头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两颊绯红。
“我说梦话了吧。”她随手拿起枕头上的枕巾擦脸上的汗。
“一句也没有说呀。”我说。
“做了一个梦,挺怕的。”她说。
“我有时候也会做那种挺吓人的梦。”我说。
她双手把头发拢到脑后,保持着这种姿势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颓然垂下双手,呆坐了一分钟,唿地把身上的被子撩至一侧,转过身子,坐在床沿上,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几点?”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告诉她时间。
“天快黑了。”
“快了。”
一缕晚霞映在窗户玻璃上,像燃烧着一团火。
“一直在看电视?”
“没有什么好节目。”
“我真的没有说梦话?”
“真的没有。梦见什么了?”
她伸了个懒腰子,站起来去卫生间洗脸。然后,我们又去了宾馆的餐厅里吃饭。等吃完饭又回到房间里,天已经完全黑了。
“经常跳墙头,是吧。”
她说着,拿过挎包,打开,在里面翻弄。
“我吗?很少。”
我看着她,心想她大概不会察觉到我翻看过她的挎包吧。她拿出那个化妆盒,打开,房间里立即充满了一股浓烈的香味。
“大学里的女生也都化妆吧。”
“谁都希望把自己美丽的一面展现出来。”
“所以看到我在脸上抹来画去的,也不觉得奇怪了。”
“和男生抽烟喝酒一样。”
她笑了笑,精神集中在化妆上,不再说话。我在一旁半是惊讶半是欣赏地看着她熟练地用不同的颜色改变着她的五官。如果说化妆也是一门学问,我感觉她已经很精通这门学问了。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把发型也改变了,所有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向上折一下,用一打带金线的黑色的细绳扎起来。她对着化妆盒里的一面小镜子转了转头,似乎是很满意,把化妆盒放进挎包里,问我时间。
“穷,连手表都买不起。”
我没有说话,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别别扭扭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柳絮说得去火车站了。我蓦然意识到我期待已久的一次见面就要结束了。我曾经希望它不是一次匆匆的会面,偏偏就是一次匆匆的会面,我曾经希望它不是一次毫无结果的会面,偏偏它就是一次毫无结果的会面,而且竟是两个人的一次永别,让我追悔莫及。
柳絮没有说让我去送她。我随她出在宾馆的大门,又随她一起去火车站,她也没有说不让我去送她。分手在即,气氛愈加压抑,谁都不吭一声。通过安全检查入口,她挎着包,一手拉着皮箱走在前面。我看到候车大厅一侧的商铺,突然想起来应该给她买些水果之类的东西路上吃。
“等一下。”我拉了一下她肩上的挎包。
“还有什么事?”她停下脚步,回头怔怔地看着我。
“我去买些水果。”我说。
“不用了。”她说,继续人山人海的候车大厅深处走去。
“马上。”我朝商铺跑去,“等着我。”
可是,当我提着买来的苹果和桔子返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了柳絮的身影。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跑来跑去,寻找着一个穿水粉色连衣裙的背影。
我不相信柳絮就这样走了。她一定是有什么事不得不离开一会儿。我们还没有说分别的话。我想我们一定还有别的话要说。她也一定有话要和我说。我回到原地,焦急地等待她的出现。
一辆列车进站,又出站了。
一阵振聋发聩的气笛声,呼应着我心中的一声呼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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