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意外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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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菲和她妈妈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晚上。她们走的时候,我高烧三十度。梦菲妈提出来让梦菲留,帮着照顾我,反正她回去了也不下地干活儿。我妈说梦菲刚刚参加完高考,早累坏了,让她先回家休息几天。如果在家里呆着没有意思了,就再下来。送走了她们,我妈领我去看医生,当感冒治,吃了两天药,高浇一直退不下去,就开始打针;打了三天针,还是不见好转,就住进了医院,开始输液。输液的时候,高烧就退下去了,等输完了液,高烧就又上来了。如此反复了几天,我妈开始着急了,对医生产生了不信任,逼着我爸一定要让我转院,去石家庄。在省二院,我被查出来是患了病毒性脑炎。我妈一听到“脑炎“两个字,哇一声哭了,担心我由此而变成一个傻子或者什么的。医生的一番解释,让她稍稍放了些心,收住泪水,对我爸说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她也就不想活了。我在一边看着,把软绵绵的身体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起来,紧紧拉住我的妈的手,冲她笑了笑,说我不会有事的,让她放心。就是这样一句体贴的话,竟能让她感动不已,把我的头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仿佛是在和病魔一起挣抢自己的儿子,再一次泪如雨下。那一刻,我算是真正地体味到了什么是母爱,明白了一个人说起母爱的时候为什么都要用上”伟大“这两个字。这么多年了,想想也就那时候对自己的父母说了一句体贴的话,惭愧。
在快到郊区的一个地方,是二院的分院,我在那里住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一天检查,七天治疗,七天巩固。地方不大,环境却整洁干净,由于地处城市和郊区的接合部,几乎就感觉不到城市的那种让人心烦的喧嚣,对于一个卧床的病号来说,是颇适合想一些心事的。看着瓶中的液体有节奏地滴落的时间里,或者输完液,一个人在院内的树荫下走来走去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想着柳絮。她中途退学后将何去何从,她的妗子又将要如何待她,她是否已经从丧失亲人的悲痛中走了出来,等等,一切都是我遥相牵挂的。然而,我最担心的还是我出院后,我们已经天各一方,再没有了见面的机会。而每当我想起她的妗子对我说过的一番话,就感觉我的担心正在悄然地变成现实。
在住院的日子里,柳絮频频在我的梦中出现,每一次都是离别的场面,每一次都是泪水涟涟,每一次都是说再相见后就永不再分手,每一次都是死死地拉住她的手不放,而又不得不感觉着她的手一点儿一点儿地从我的手掌中滑脱,每一次都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孤单的身影消失在一条马路的尽头,仿佛她是穿越了湛蓝的天幕,去了天的另一面。有一天,我妈突然问我柳絮是谁,说是我睡着的时候,老是叫她的名字。我说是和我最约好的一个同学。我妈说等我病好了,出了院回到家里,就可以去找他玩了;或者让他到我们家里住几天也可以。我决定一回到家就去找柳絮,却不曾想到已经晚了。当梦菲赶来,告诉我她达到了专科的录取分数,我达到了本科的录取分数,想到遥无音讯的柳絮,我没有感觉高兴,反而有着说不出的悲哀。
“为什么有的人总是一帆风顺,而有的人却处处受到命运的阻击?”我问梦菲。我再一次感觉到了命运对人的不公平,却又感觉无奈。
“你付出了努力,现在得到了回报,这不是很公平吗。”沉浸在幸福中的梦菲,显然不可能去深入理解我的话。
“但是,有的人也付出努力,却并不能得到应该得到的回报。”我说。
“那只能说明付出的努力还不够。”梦菲说。
“不是。”我压抑着心中的愤闷说。
“有些人天生就是笨,就像我们班里的一个男生吧,他平时学习的时间一点也不比别人少,但从来就没有考过高分。”梦菲也以努力想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更不是。”我说。
“你说的是谁呀?”梦菲疑惑地看着我。
“我的一个同学。”我说。
“考不上大学的多了,又不只他一个;而且和考上大学的人相比,还是占多数。”梦菲说。
“为什么考不上的不是你,也不是我,偏偏是她呢。”我说。
梦菲默然。我执意要弄个明白,像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说个不停。后来我说一定是上帝要故意制造悲剧。她点点头,但看得出来,她依然听得一头雾水。
我住院期间,梦菲前后两次来看我,特别是第二次,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我情绪上的焦虑,给予了我安慰。第一次,是我住院的第二天,她和她妈一块来的,当天又返回了行唐。第二次,是我即将出院的第六天,她一个人来的。她来后,我妈便把我交给她,自己回了行唐。我妈在医院的病房里总是睡不好觉。还有一个她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我和梦菲都考上大学了,我们之间已经具备了恋爱的必要条件——门当户对,并且因为不再有学业的负担,可以放心让我们自由地发展了。临走前,我妈给梦菲钱,梦菲死活不接,才给了我,又特别叮嘱我不能乱花钱,也不要省着花钱,特别是吃的方面,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走出门了,又返回来,揪着我的耳朵告诉我,一定不能欺负梦菲姐姐。即使这样,还是放心不下,第三次出了门又返回来,把梦菲叫出去,单独向她作了交待,可能是一些不便当着我的面说的话吧。梦菲送我妈回来,脸上还有着没有完全消退的红晕,有十多分钟一直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
当时,我正在度过最后的康复阶段,每天除了要躺在病床上输完两瓶液体,其余的时间和正常人一样,可以自己去打饭,可以到外面随便走动,可以吃自己想吃的任何东西,是完全自由的。
每天早晨八点十五分,脖子里吊着听诊器的医生会准时来到病房,问我身体有什么感觉,在听完我的回话后,安慰几句就走了。过了十几分钟,护士小姐手里拿着液体走进来。我看到她,从床上跳下来,趿拉了拖鞋跑着去厕所,等我回来,她已经做好了在我手臂上扎针的各种准备。我回到床上仰面躺下,合上眼,一条手臂伸展了放在床沿上。护士小姐用光滑细腻的小手在我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两下,扎上一根弹力十足的橡胶管,因为是早已熟悉了的,所以总要一边对我在扎针前如临大敌的紧张说笑几句,诸如“一个男生怎么还不如女生胆子大”等之类的话,让我放松下来。梦菲在一边帮护士小姐捉着我的手臂,直到护士小姐说一声好了,才松开手,问我想看哪一本书。她把我要的书拿给我,没有什么事做,就坐到对面的空床上也看书。过一会儿,她来到我床前,看看瓶里不断冒起的气泡,看看输液管中间的一个囊中一滴紧随一滴滴落的液体,看看我手臂上扎针后贴了胶布的部位,伸手小心地摸一下,然后又回到对面的床上看书。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我输完液体,连厕所都不去一次。期间,除了问我喝不喝水或者想不想吃什么东西,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大概是第一次单独照顾病人吧,对于我妈交给她照顾我的这样一个任务,她不但负责任,精神上也紧张得不得了。
输完液体将近午饭时间,我会在梦菲的细心“保护”下在院子里随便走走,然后就去医院的食堂里就餐,或者干脆走出医院的大门,沿门前的一条林荫小路走很远,在路边的小摊上解决午饭的问题。
从外面回来,两个人就各自看书。我躺在床上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后看到梦菲还手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我从床上下来,去厕所,因为不便和梦菲说,不搭话便独自向外走。梦菲警觉地看着我,问我去哪儿,是履行我妈交给她的职责,怕我一个人到处走。我用手指指隔壁,说马上就回来。她会意,扎下头继续看书。我从厕所回来也还是看书。两个人扎着头看书,度过下午的时间。
晚饭都是在医院的食堂里吃。吃过之后,在院子里散步,不想走了,就在石凳下坐下来发呆,直到各处的灯光都亮起来,仍然回到病房里。我在病床上躺下,梦菲坐在对面的空床上,说一会儿各自校园里发生的趣事,然后还是看书。梦菲坐着累了,就去洗洗脚,躺在床上继续看书,过一会儿就抱着书睡着了。我迟迟不能入睡,到书也看不下去的时候,就看着她,从头看到脚,最后陶醉于她看上去有些慵懒的睡姿,想她怎么就不是柳絮呢,内心有着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梦菲睡得早,起来得也早,自己先洗漱一番,然后打好了洗脸水,等到七点钟左右的时候就叫我起床。我醒了,去赖在床上不想动,她就有些着急,一会儿说快过了医院打饭的时间了,一会儿又说医生快来查病房了。随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梦菲渐渐地不再感觉有多么拘束和羞涩了,并且对我的一些所作所为也颇敢微词了。记得一次我直呼她的名字,我对她一直是直呼其名的,她就表示抗议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笑眯眯的眼神中又不乏严肃和认真。
“梦菲。”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说的哪儿有什么不妥,重复着刚才说的话。
“再说一遍。”她收起脸上的笑容。
我加重语气重复着她的名字。
“你应该叫我姐姐。”她帮我纠正。
“为什么?”我不以为然。
“我姨说的,你忘了?”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一种特别得意的笑容。
她认为我一定怕我妈。不过,她是对的。
从我出院到大学开学,梦菲大部分时间是住在我们家的。我原想住进我们家小南房的一定会是梦菲,不料等回到家,我妈已经把我的一些物品放进了小南房里,对此她解释说我皮糙肉厚,禁得住蚊子咬。一旁的梦菲要还是她住小南房吧,省得挪动一些东西费劲儿。我妈说一点也不费劲儿,又说我是男子汉,既然是男子汉就得有点男子汉的风格。我辩解说梦菲是姐姐,应该让着我。我妈又说姐姐是年龄大一点点儿,但有些时候也需要弟弟的保护。梦菲就看着我笑,不说话了。我妈也看着我笑。反正一个理,我就是应该住进小南房里。想起柳絮在家所受的苦,我决心也要吃些苦,并且要从此开始对自己进行一番磨练,于是,在吊蚊帐的时候,梦菲私下里提出来要和我换房间,我没有答应。
想充硬汉还真得咬碎了牙和着血朝肚子里咽。半夜里,听着蚊子张着血喷大口对着你嗡嗡地叫,那种感觉可想而知,就不用说蚊子不知怎么钻进去,在你身上咬出几个大疙瘩的感受了。去柳絮舅舅家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索性把蚊帐撩了起来,着身子暴露在蚊子的钢牙利齿之下,心想所有的蚊子都来咬我吧。这样做当然是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的。但是,偏偏就想要那样做,非要那样做,非要让蚊子把我的血吸个饱。天亮了,蚊子安静了,我困得睁不开眼,倒不觉得身上有多痒了,一直睡到了上午十点多。梦菲没有和我爸妈一起吃早饭,看到我从小南房里走出来,赶紧把留在锅里的饭热了,和我一起坐下来吃,看到我身上数不清的疙瘩,问我睡觉的时候是不是没有把蚊帐放下来。我说放下来了,后来又撩起来了。她惊讶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嫌蚊子不咬我。我说就是,我要从让蚊子咬开始锻炼我的忍耐力。她笑得嘴里的饭差点没有喷我一脸。
吃过饭,我提出来一块去街上转转。她说得先把碗和锅刷了。我坐在旁边看她刷锅碗和筷子。她一边干手里的活儿,一边问我去街上干什么。我说就是瞎转悠。她说到了街上给我买雪糕吃。我说我有钱。她说她的钱也是我们家的,是我妈给她的。我说给了你就是你的钱,我不会花你的钱。她让我给她买雪糕。我说我也不会让你花我的钱。她就说只是说说罢了,才不会去花我的钱呢。她从厨房里出来,甩着两只手回到她的房间,大概是临上街之前要照一下镜子吧,看到了墙上挂的挂钟,一撩帘子跑出来,说出不去了,都快十一点半了,我姨他们快下班了,该做饭了。
在讨得我的喜欢之前,她会先讨得我爸妈的喜欢,到少要讨得我妈的喜欢,除非是在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的情况下。这也是她在我们家善于做人的表现之一。因此,她活得也非常累,体力、心力。
在我们家住的日子里,梦菲几乎包揽了做饭和洗衣服的活儿。卫生自然也不例外。每当我妈让我扫地的时候,她就会扔下其它的活儿,一马当先把笤帚抢在手里。我妈坚持让我扫地,说是怕我以后养成懒惰的习惯。对此,梦菲的回答是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男生是勤快的,既没有顶撞我妈,又为我找到了一个可以不用扫地的理由。她似乎有着天才的烧菜做饭的本领,我妈稍加点拨,她便心领神会,不但干起来得心应手,有条不紊,而且味道也一点不比我妈做的差,让我妈啧啧称赞。我们家有洗衣机,我妈也教会了她怎么用,她洗衣服的时候却不用,说是浪费电,又被我妈称赞她将来一定会过日子。
梦菲的勤快、聪慧和吃苦耐劳,以及对我们家负责任的一种态度,远远超过了花钱雇来的一个保姆。于是,作为酬谢,应该还有其它别的原因,开学前,我妈花钱着实把她武装了一番。
中午,我妈上班走的时候,说下午没有她的课,可以迟到学校一会儿,叫了梦菲一块出去看看。我听到了,也要出去,我妈拦住我,说是要给梦菲姐姐买几件时穿的衣服,我一个大小伙子跟着干什么,让我在家里看电视,同时看好门。过了大约三个多小时,梦菲一个人从外面回来了。她先去了睡觉的房间,锁了门,拉严了窗帘,过了足足半小时后,站到我面前是一个焕然一新的梦菲。
两条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辫子铰了,成了颇有些男性化的短发。粉红色的短袖衬衫换成了一件纯白短袖T恤,胸前绣着一朵绿色的小花,又短又瘦,稍一举手臂就会露出腰间的一圈儿肌肤,原来不怎么显山露水的胸脯给新买的胸罩撑起来,挺而且丰满了,俨然埋伏在那里随时准备发动袭击的一双拳头。碎花的长裙换成了黑色的高弹短裙,多半条不曾直接被太阳晒过的腿白花花的,刺眼。
她来到我看电视的房间里,我一心看电视,并不曾注意她身上的变化,于是,她轻轻地踢了一下我的脚,提醒我注意她的变化。
“看傻啦。“她说,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回头看着她,故意作出一副夸张的惊奇表情。于是,她又踢了我一下。
“看你的电视。”她说,警觉地抿紧了白花花的双腿。
“敢穿,还不敢让人看呀。”我说。
“谁不敢了?!”她勉强地反驳道。
“那你踢我干什么?哦,还买了一双新凉鞋。”我低头看着她的脚。
“我一样都不想买,可我姨说好看,逼着我买的。”她说。
“叫买就买呗。反正又不是花你的钱。”我说。
“花得是你们家的钱。”她说,“贵哩。”
“我们家的钱也不是我的钱。”我说。
“肯定是心疼了才这样说。”她说。
“这是他们应该的。”我说,“干什么也得有报酬吧,否则不就是资本主义啦。”
“这么贵,不知道是不是直像我姨说的,穿上好看。”她说。
“当然好看了。”我看着电视说。
坐下来看电视的时候,梦菲的双腿不觉中又叉开了,隐约露出来里面崭新的内衣。她还不习惯穿这种又窄又短的裙子,缺乏养成时刻抿紧着双腿的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在我爸妈下班回到家之前,她又悄悄地换回了原来的旧衣服,一直到了新学校才穿在身上。
梦菲考中的是原来的石家庄地区师范专科学校,上两年。学校在城市的北郊,滹沱河南岸,从五七路下车,沿一条柏油路向东走约一千米就到了,一个感觉挺荒凉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化肥厂,空气中经常弥漫着一种刺鼻的氨水味。
我在市内上本科,漫长的四年呐,到现在都说不清是怎么混到头的,想想经历过的一些人和事,更是如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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