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孔雀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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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柳絮和我讲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
“俺家穷。”她说,一眨眼,泪水涌出来。
我点点头,想告诉她我在听她说,而且相信她说的话,更能理解她的心事和内心的苦痛。
“舍不得花钱买粽子叶。没有钱。今年的粽子叶还是去年用过的旧的,是前年我娘去曲阳打回来的。那里的苇子有人看着,不让人打苇子叶,只能半夜里去偷着打。我娘和村里的几个人结伴去,来回要走四十多里路。”
“为什么还要看着苇子,不让人打苇子叶?”我试探着问道。
“苇子包给个人了,人家还要打了苇子叶卖钱哩。”她说。
我听明白了,点点头。
“我娘干什么都是为了我爹着想。包粽子也是为了让我爹吃上自家包的粽子,让他感觉什么都不比别人少,不比别人矮一头。每年三月二十八和五月单五,就是端午节,村里有这样的风俗,家家户户都包粽子吃。好过的人家多包,不好过的人家少包。如果一家不包粽子,左邻右舍的都知道,就会三个五个地给送。无缘无故地要别人家的东西,其实真不好受。但人家送来了,又不能不要。所以,俺们家每年也都包粽子,包十个八个的,也算是包了,就不会有人家给送了。”
“你爸爸——”
柳絮打断我的话。她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我爹有病,残废,从山上掉下来摔的,整年只能躺在炕上。家里的活儿都是我和我娘干的。确实需要男人干的活儿,我本家的一个大伯会主动帮着干。大伯家里没有别人,我娘就帮他缝缝补补被子和一些衣裳。大伯是一个好人,比一些亲戚都好,不嫌贫爱富。
“我爹早些年也是商品粮,小学老师。三年自然灾害,在外面吃不饱,我爹还年轻,不懂事,就自己跑回家当了老百姓。我不怨恨他。那时,他和我娘还没有结婚,如果我爹一直在外面工作,俺们家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准又会发生什么更不幸更悲惨的事情。有些事是说不清的,真的说不清。如果老天爷让一个人怎么着,会有千万种办法。
“我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过,那个时候确实穷,饿死人的事也发生过。平原上的人不光吃了树上的叶子,连树皮也扒下来吃了。山区里还要好一些。山区里人少树多,粮食不够吃,还有树叶,榆树、杨树、柳树、槐树,槐树的叶子有一股苦味,你草的味道。如果村里的枣树多,光景还要好过些。生产队里分了枣,背回家里晒干,在碾子上推成面儿,吃枣面儿。枣面是甜的,稍微带点辣味,吃多了肚子会胀得慌。”
“没有吃过。“我说。
“你爹和你娘也没有给你讲过?”
“没有。”我说。
“也许他们觉得和你说没有用吧。”柳絮说,“我想无论是在哪个年代,人首先想到的是要活下去。一个人,如果他的死带给他人的是生,那么他的死是有意义的;如果他的死并对别人没有任何意义,他本能地做出生的选择,是无可指责的。有我们,正因为先有了我们的父母。我爹不曾带给我和我娘任何让人羡慕的东西,甚至说他带给我们的是苦难和自卑。但是,他给了我生命。这就够了,足够了。你说呢?”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的了。”我说。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呢?没有,我想也是没有了。因为只要我们拥有了生命,我们就可以去追求去获得我们想得到的任何东西。我常想,一块玉石只有经过了打磨才能成为宝贝,价值连城。人也一样。而我遭遇的苦难和不幸就是老天爷用来打磨我的生命的。我应该感恩那些苦难和不幸,为什么要去怀恨我的父亲呢?
“那个时候,还有和我爹一样因为受不了在外面的罪而跑回来的人。后来,国家落实政策,那些人都陆续上班了。我爹找熟人,希望也能上班。找了好多次,总算找下来了,没有想到祸事也来了。”
柳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
“那年我八岁。离去上班还有几天,我爹又去山上刨药材。我奶奶有病,我爹刨了药材,去乡里的收购站上卖了,再去给我奶奶买药。那天,我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绊了一个跟头,一直从山顶上摔下来,摔坏了,没有钱去大地方的医院里看病,小地方的医院里又看不了,只能在炕上养着,躺着。
“我奶奶只有我爹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的孩子摔坏了,躺在炕上起不来,就一个劲地哭。哭了几天,眼泪哭干了,不哭了,就天天坐在屋檐下,一个人自言自语,唠唠叨叨个不停,说什么还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呀。一个月后,我爹的病不见好转,因为悲痛,奶奶死了。
“以前村里死了人,晚上总觉得害怕,即使在白天也不敢从死了人的人家的门口过。但是,看着奶奶,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从小跟着奶奶,跟奶奶一块儿睡觉,替她叠被子,替她端水,替她点灯,替她拿尿罐。奶奶死的那天早晨,我醒了,奶奶还躺着不动。我叫奶奶,她不答应。我娘听到了,进屋里来也叫奶奶,她还是不动,也不吭声。我看到我娘用手在奶奶的鼻子那儿摸了一下,对我说赶紧去吃饭,吃了饭赶紧去,奶奶瞌睡,让她再多睡一会儿,拉了我出去了。奶奶死的前几天,好几次天还不明就叫醒我,说做梦我爹的病好了,能站起来走路了,还问我梦里的事是不是会成为真的。”
“那是一种迷信。不过,我真的希望你奶奶的梦会成为真的。”我说,算是对柳絮的一种安慰吧,尽管说出来的安慰的话是那么的拙劣。
“不知道人死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大概没有人会知道吧。”
“笑话里讲,人要死的时候,勾魂鬼和无常鬼就会来捉他。勾魂鬼手里提着一条大铁链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朝前拉;无常鬼在他后面推,把他带到阎王殿里。”
“这个笑话倒是听人讲过。”我说。
“我爹是个要强的人。他有自己的信念和哲学。他不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让我娘来养活,白吃白喝,什么也干不了不说,还是个累赘。他为此而感觉到耻辱,我能感觉得到。我爹曾经和我说,一个男人就是一条船,船上载着他的家人,驶向彼岸,驶向一个只有美丽和快乐的地方。风再大,浪再大,船不能翻,要保持平稳,让他的家人不感到害怕,而且还要继续向前,继续向着那个美丽和快乐的地方迎风破浪。因为这是船的责任,也是船的价值。人在船在,人亡船亡。所以在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男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做悲剧中的英雄,即使生命失去,生命的信念也不能动摇。”

“你爸爸是个真正的父亲。”我说,在心里也由衷地敬佩他,想象着能有一天去到她们家,见到这样一位让人感动的父亲。
“我也为有这样的一位父亲而感到骄傲,虽然他说的,他并没有做到。”柳絮说。
“如果——”
我的话被柳絮一声少年老成的哀叹打断。
“那年,我十二岁。
“夏天。
“中午。
“放学了,我像往日一样高高兴兴地回家。
“拐过俺们家的墙角,我看见我爹正在俺家门前的道上爬,浑身沾满了土。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相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哇一声哭了,跑过去,拉住我爹的手,问他怎么了。我爹看着我,笑了笑,说家里的水缸里没有水了,他渴得不行,爬出来,如果碰见了打水的就喝一口。
“俺们家门前,就隔着一条道,有一口水井,很深。
“当时,我傻死了,我爹哄我,我竟相信了他说的,而且还埋怨我娘在去地里干活儿之前没有把家里的水缸打满水。我和我爹说,咱们回家吧,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想拉他起来,扶他回家里躺下。我爹比我和我娘加起来还沉。我拉不动他,急得想哭。
“我爹还看着我笑哩,好像是我拉不动他很得意似的。他还哄我哩,说我拉不动他,让我回家去提一个水桶,打桶水让他喝,他渴坏了。看到我蹲在地方想哭,他费力地伸起来一只手,帮我擦脸上的汗,手上的土都沾到了我脸上。
“我跑回来,把书包扔在锅头台上,提了一个水桶向外跑。我跑了几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停下来,恍然觉得看到了水缸里水是满着的。我又跑回去看,水缸里的水果然是满着的,就用瓢舀了一瓢水,端出来让我爹喝。你说我有多傻!这时候了,还没有想到我爹在哄我。我走到大门口,我爹已经爬到井台上了,双手向前伸着,已经扒住了井台的沿儿。我一下子明白了我爹要干什么,扔了手里的瓢,紧跑几步,咕咚爬在地上,把我爹的一条腿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我爹说‘絮儿,你拿的水桶哩。’我爹还哄我哩。
“我说‘爹,你不能死。’
“我爹就说‘絮儿,去打桶水,我渴坏了。’
“我说‘爹,你不渴,你哄我哩。我不要你死。’
“我爹说‘絮儿,你不听话,我不高兴了。
“我心里怕的要命,怕抱不紧他的腿,又用嘴咬住他的裤角,使劲。又怕咬不结实,也不哭了。大概是怕把我也带进了井里吧,我爹不再向前爬了,哭了起来。在我娘从地里回来之前,来打水的乡亲看到了,才和我一起把我爹抬回家里,放到炕上。我爹把一条手巾蒙在脸上,一声不吭。我抓着他的手哭个不停。我爹不让我告诉我娘,怕她担心,我还是和娘说了。我娘坐在我爹身边,身子斜靠在墙上,悄然落泪。我爬在我娘腿上哭。我无法想象失去了父亲的日子该怎样过。
“那天,我们家的中午饭是半夜里吃的。牛在院子里哞哞地叫,饿坏了。我娘想起来一家人还没有吃中午饭,就让我和她一起做饭,面条。我提着提灯,我娘头扎进面缸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挖出来我们家最后的半升白面。我娘在屋里擀面条,我在外面烧火。村里的人都睡了,连人们喂的牲口也不叫了,狗也不叫,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院子里黑乎乎的,树木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灶膛里的火显得特别亮,就仿佛一个人无家可归,身处荒野,心里特别怕。我暗暗地提醒自己,是在家里。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哪一天,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那种感觉就会成为现实。于是我就想,自己突然一下子长大了该有多好。我真的希望自己在眨眼的时间里就长成了大人。长成了大人,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一定要好好学习。我想,如果我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爹就不会有轻生的念头了。”
“如果是我,也会这样想吧。”我说。
“你永远也不会有这种体会的。”她说。
“也许吧。”我说。
“那天晚上,吃过饭,我按照我爹说的,从放在炕尾巴上的一个板柜里拿出来一支横笛,就是你见到过的那支横笛。我爹用低低的声音吹奏,我爬在炕上听,心里感觉特别的欣慰,爬土炕上就像是爬在海棉上一样舒服,越来越困,想睡觉。我娘说老柳,你吹得真好听,听得俺们心眼里清净。我爹叹了口气,就不吹了。我娘又说老柳,你吹吧,咱们成家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回知道你会吹横笛,第一回听你吹。我爹就又吹了起来。我娘说老柳,你可不要再想不开了。如果哪一天,你前脚走了,我后脚就跟你走。我爹说我走了是解脱,为了不受罪。孩子还小,你还得管。我娘说你晓得解什么脱,我也晓得;你舍得丢下孩子,我也舍得。我爹说没有了我,你们会过得宽绰些,少受不少的苦。我娘说你是个男人哩。你干了活儿,可有你,家还是个完整的家,孩子回来了,叫声爹就有人答应。再说了,孩子越来越大了,咱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我爹说别说了,我知道我在家里只是一个摆设。我娘说谁说你是一个摆设了?有你,俺们娘俩就有一个主心骨,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俺们一想到家里有你就不怕,就像黑夜里走路,手里拄了一根拐棍一样。我爹说我这样连累你们,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儿呀。我娘说等把孩子拉把大了,她有了她的家了,那个时候咱们什么也干不了了,一点用也没有了,走了走不动了,就是头儿。你不用挂念嘛了,我也不用挂念嘛了,咱们就一块走。
“我爹和我娘像是这样说了一夜的话——我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说。我爬起来,揉揉了眼,发现我娘好像比以前年轻了许多。”
“是因为你爸爸答应听她的话了吧。”我说。
柳絮点点头。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盯着她脸的侧面看。她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们相互凝视,她眼里含着的泪水让一双眼睛看起来异常的清澈。
“你怎么也哭了?”
“没有呀。”我说,半转过身,擦掉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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