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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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汽车在漆黑的柏油路上刹出两道更加漆黑的直线,停下的同时,秦风已经站在孔雀山脚下,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因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绿意氤氲的峰顶。
他恍然看到了居高临下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在某一棵柏树的后面,绝望中充满着期待和哀怨的一双眼睛,他渴望静静地凝视的一双眼睛,闪烁在他记忆夜空的星星。
“你一定在等着我的到来。”
秦风对着那一双眼睛说。
“你心里很清楚,我终究会明白你的暗示的,而且不会是很长的时间。你应该等我明白过来,明白你就是我曾经爱着、寻找多年未果而最终放弃的柳絮,然后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灾难的发生却又束手无措。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对我最刻骨铭心的折磨,才是对我最恰如其分的惩罚。我应该得到那样的惩罚,为我怯懦和软弱。”
孔雀山海拔二百九十九点九米,秦风是一口气跑上去的。
山顶一片空寂。
山风摇动瘦削的荆棘,发出簌簌的声响。
山顶东端低洼处的一小片平地上,一座狭小且简陋的建筑面南背北,临崖而建。
墙用清一色的黑色片状石彻成。屋顶铺一层黑色油毡,油毡上又铺了一层枯树枝,树枝上压着清一色的黑石头。
虔诚的佛教信徒们自发建起的一座小小的庙宇。庙宇只有三面墙,没有垒墙的一面就是它的门,向着芸芸众生永远地敞开着。北墙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幅观世音菩萨的彩色纸画像,一张慈祥的面孔因褪色而更显慈祥。画像的正下用黑色的石头彻了一个方形的台,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石槽,有抽屉大小,权当香炉的。石槽中积了厚厚的一层白灰,白灰中插着几支即将燃尽的香,缕缕青烟若隐若现,一股淡淡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回首身后的深崖。半崖间几棵柏树苍翠。代表了“九龙戏珠”之珠的那个小型的人工蓄水湖已经干涸了,而“九龙戏珠”之九条龙的九条山脊依旧。荫护着传说中的赵家坟的一片桃树林,粉红色的花零落的不成样子了。昨夜刚刚下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秦风转过身来,望着那副永远都是那么慈祥的面孔,双膝跪地,深深地弯下腰。
这是二00三年三月末的一个上午。
太阳走出一片浅灰色的云彩,空气的温度迅速升高。
紧依着孔雀山的孔雀湖水平如镜,山的倒影缓缓退却,明亮在水面上缓缓地铺展。一艘木船停泊在湖心,船夫的黑色身影坐在船尾,是在等着越来越多的鱼儿上了他撒在水里的网,或者划桨累了,在水中央坐下来抽一支烟,又或者他只是喜欢在水中央那样坐了,喜欢随了那木船轻轻地荡漾。一只水鸟飞走了,又一只水鸟飞来,在上空盘旋,陶醉于水中自己影子的轻盈和洒脱。
多少次,他曾和柳絮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一起度过枯燥的校园生活中难得的快乐时光。而面对着一湖清水的柳絮,一双眼睛中仿佛沉落了千年的忧郁也变得明亮起来,仿佛有谁在枯井的水底点亮了一盏明灯。她喜欢一只手掌弯曲成勺子状,盛满水,然后缓缓地洒在另一只手臂上,看细细的水流沿手臂淌下。
“那样你的手臂就会越来越黑。”他提醒她,是从一起下水游泳的同学那里得来的经验。
“我才不怕被晒黑了哩。”
“晒黑了健康。”他看着她手臂上水流过后像温驯的小动物一样伏在皮肤上的细密的绒毛,目不转睛。
“那你更应该多晒晒日头。”柳絮回头看着他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可我就是晒不黑。”他说,显得很失望。
曾经有男同学开玩笑说他长得太白了,像个女生。看看周围的同学,他也感觉自己长得太白了,像个女生,就有了一种自卑感。当时,正是暑天,别的同学中午都在教室学习,而他却跑到学校的操场上打篮球。他一点也不怕学习成绩被同学落下,因为拿全班乃至全年级的前几名对于他来说,太容易了。他坚持了一个月,肩膀上被晒得脱了一层皮,结果还是白白嫩嫩的,像个女生。
“要想晒黑还不容易?只是你们家没有地,你不用到地里干活儿。”
柳絮从脚下捡起一小块片状的石头,手臂用力一甩,石头擦着水面起起落落,激起一朵朵水花,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后,沉入水中。她看着石头沉落的地方,若有所思。
他知道柳絮的肤色其实也不黑。大概是营养不良的原因吧,加之经常帮母亲下地干活儿,风吹雨淋,她的脸、小腿和手臂看起来是黑黄的。而她身上被衣服遮挡着的其它部位,却是白皙的。
秦风坐在顶峰的西端,鸟瞰久已疏远的孔雀湖,回忆被一阵熟悉的钟声打断。
山脚下的口头高中,和十六年前相比,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甚至让他感觉陌生了。然而,有些变化是难以察觉的,需要拿来和记忆中的细细地对照。他现在有的是时间,也有那种耐心和兴趣,但却不如说是那钟声把他进一步诱入了怀旧的境地,有着怀旧的伤、怀旧的痛、怀旧的无奈、怀旧的欣喜和激动,而不能自拔了。
2
他曾经认为自己关于柳絮的记忆已经死了,就像养在花盆中却长时间得不到浇灌的花,枯萎了,又不断地被虫豸噬咬,除了花盆和花盆中的土,什么都不复存在了。最后,竟连花盆和花盆中的土对花的记忆也消失殆尽了。因为关于柳絮,关于过去的一切美好幻想和愿望,在他的心里再也掀不起任何的波澜了。道德的坚实围墙、生活的千篇一律和他的自认为太怯懦的性格,决定了经历过不长的时间之后,他将懒得去追求纯粹的自我,放弃幻想和纯粹自我的未来,转而去随波逐流,扮演一个好丈夫、好儿子和同事眼中一个成熟的人,满足于精神囚徒式的生活。而终究他还是骗不了自己。于是,他开始贪婪杯中之物,开始追逐世俗的时髦,猎奇,借此来掩藏内心不得满足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上了明月。
而他则坚持认为,是明月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明月复活了他的一切与柳絮有关的记忆。
对此,他也坚持认为,明月是专为复活他的关于柳絮的记忆,而等待他的。
明月的眼睛因为忧郁而明亮,饱含沧桑而又充盈着一种恬静的欢愉,与在那种在风月场中被过于真实的人际关系所浸透的眼睛大相径庭。第一次目光偶然而又必然的相触,他即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地怦然心动,在记忆的黑暗中去搜寻一切与它相关相似的东西。
明月还有一支与柳絮一模一样的竹笛:长约一尺的紫檀色的竹管,光可鉴人的七道铜箍儿。唯一的不同,在他看来却有着天壤之别的是,柳絮的竹笛的一端拴的是一截儿她扎小辫的红头绳,而明月的竹笛上拴的是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
那天,他们几个人喝得尽兴。在座的一位小姐说明月会吹奏竹笛,而且特棒。他们中就有人愿意多出五十元的小费请明月吹一曲。说话的同时,把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在手里甩得扑啦响。明月就坐在秦风的身边,冲秦风莞尔一笑,似是对那个人的不屑,又似是向他询问。秦风笑而不语。明月起身离座,功夫儿不大,拿来了她的竹笛。在动听的笛声中,他重温了和柳絮第一次在水库大坝前的鱼塘边相遇的情景,仿佛又看到了满天的霞光、飘舞的落叶、树上蹦来跳去的小鸟、水中嬉戏的鱼……
接下来,他开始不断得到一些有关柳絮的记忆碎片,并试着把它们连接起来,直到昨天晚上,他终于完成了那个激动人心的记忆修复工程——明月对他和柳絮的那段过去充满了好奇,希望他讲给她听(她是如何知道的呢?是他酒醉后说漏了嘴吗?),纠缠不休,不依不饶。
他不能拒绝,却突然发现记忆已是如此地清晰。
在此之前,明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喝酒的。但是就在昨晚,明月也喝了不少的酒。整整一晚,她的脸都呈酡红色,像蒙蒙细雨中盛开的桃花。最能说明的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来要和他做那种事,虽然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来的。
他瞬间也有了那种念头,只是转念又莫名地难以接受。
他熟知她的身体,而且充满了兴趣。他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她的。明月所在的状元楼就在他们单位办公楼的对过,中间仅隔了一条并不太宽的马路。一次,一个办公室的同事神秘地告诉他,晚上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对面的景色。他值班的时候,拿了同事的望远镜一看,果然如此。有时,他看到的是她刚刚洗浴之后,站在窗前,打开窗户,尽情地享受夏天午夜风的清爽,身上连块浴巾也没有。有时,他看到的是她光着身子试穿一件新衣服。有时,他看到的是她睡前坐在床沿上,扳着脚剪趾甲,乌黑的长发像一条瀑布垂挂在胸前。
两个月前,他也曾提出来为她在城里租房子。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怎么突然想为我租房子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种沉静的表情让他感觉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并不是突然想起来的。以前就在想,只是现在才和你商量。”
她不说话,单手托腮,嘴角渐渐挂上了笑。
“答应了?”他问她,“我们可以租一处偏僻安静的小院住。”
“把我当二奶养起来?”
她凝视他的眼睛,脸上的笑开始变得不可捉摸。
“我只是希望能单独和你在一起。我喜欢那样。”
“下半辈子?”
“是的,下半辈子。”
“整个下半辈子?”
“整个。”
“也不嫌我老了难看?”
“不嫌。因为我也会老得很难看。”
“我可不想像一只鸟一样被圈在笼子里。”她很老道地说。
“你可以有自己的工作,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一种完全不同于现在的生活。”
“可是我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来。”
“你有一双健全的手,这足够了。”
“我以前也同样有一双健全的手。”
“那是过去。”
“有区别吗?”
“我想是有的。”
“我只想做现在做的,喜欢,而且喜欢得不得了。给了我女儿身,就是给了我如此选择的权力。”
他被她话里的锋芒刺伤了,却又做出不在意的样子。
“你当然有你选择的权力。”
“你说的话可完全出于真心?”她微微一笑。
“你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看看。”
她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说她需要考虑一下。
他把一只手臂放在她肩上,接着又过渡到她的腰间,把她抱在怀里。这是他第一次和她的身体如此亲密接触。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她喜欢被他这样抱着,因为他完全出于真心。真心,对于像她这样在外漂泊的人,是何等的可贵,又会多么渴望,多么珍惜。
“我要死了。”她说。
不知不觉间,他的两只手臂把她的腰箍得死死的,让她喘不过气来了。她仰脸看着他,眼角的泪花绽放着幸福的笑意。他松开一只手,从她的领口伸进去,感觉她的身体一阵轻微地颤栗。
隔了两天,他拿着钥匙来状元楼找她。他在城里租到一处相当满意的房子,地处老县城的中心,四周的环境看起来有些破败,却给人一种难得的安静。但是,状元楼的老板告诉他,她已于前一天走了,说是要回家。她的家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直到一个月前,两个人才又在一个叫红樱桃的酒馆里意外相遇。
红樱桃酒馆离状元楼不远,但却是坐落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小街上,明月也改了名字,叫青嫣,显然是故意要躲开他的。

但是,他还是喜欢叫她明月,内心会有一种清澈的感觉。
“怕我有病?”
“不是。”
“是不敢?”
他摇摇头。
“是你有病?”
“怎么会呢。”
“究竟为什么?”
“说不上是为什么。”他如实说,显得很无奈。
“不干白不干。”她继续怂恿他,“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到天亮之前。”
“这不会就是你让我来为你送行的目的吧。”
“说不上是还是不是。”她说完一偏头,狡黠地一笑。
3
午,明月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说是决定了第二天早上准备启程回家。在外面漂泊了多少年,钱挣得差不多了,应该是落叶归根的时候了。回家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女人,相夫教子,终此一生。她说话的语气,就可以感觉得到对此是如此的憧憬。最后,她问他晚上是不是有时间。
“还有谁?”
他只是程序化地问了一句,就像朋友间相邀去喝酒,会问一块儿去的还有谁一样,却不曾想竟惹恼了她,啪一声把电话挂了。他想晚上去了,再向她解释就是了,淡然一笑,随后也把电话挂了。坐着没什么事,他再次想起来明月刚打来的电话,想她明天就要离开了,心里就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又想到她是一直把自己当作红尘中的知己的,自己又何尝不把她当作了红颜知己,实在不必要在这时候惹人家不高兴,心里就不忍了,拿起电话拨了明月的手机。通了,没有人接。他接着又拨了红樱桃酒馆的电话,一个女服务员接的,明明从声音里听出来是他,偏又要问他是谁。他报了姓名,说找明月。对方捂着嘴笑,说明月出去了还没回来。他想一定是明月对她说了什么,转而继续拨打明月的手机,一连拨了十次,每次都拨通了,就是没有人接听。他放下电话,正想着是不是应该马上去一趟红樱桃的时候,梦菲的电话打进来了。
梦菲老师要带了孩子回娘家,中午放学后就走。
“为什么非要今天,而不等到双休日?”他问,希望既能如约去给明月送行,又不耽误送梦菲一块回娘家。
“明天后天不就是双休日吗?我今天下午没有课。”
他翻了翻桌上的台历,对着电话中说,过糊涂了。
“你一块儿去不去?”
“恐怕够呛吧——”
他还要解释什么,梦菲已经说话了:
“我早晨买了菜和肉,都在冰箱里。不会做饭先捡简单的学着做吧,自个做点什么吃也比吃方便面强,一点营养都没有。要不就去爸妈他们那儿去吃吧,不愿意在她们那儿待着,打个电话,等做熟了再过去,吃了就说还加班哩,拍就走也没有人拦你。别了,你就直接去饭馆吃好了,想吃什么就要点儿什么。可千万不要去露天的小摊上吃,那里的卫生条件太差,一桶水不知道涮多少碗才换新的哩。”
“知道了。”
他耐心听完了梦菲的叮嘱,刚放下电话没过一分钟,梦菲老师的电话又来了:
“戒两天酒吧,万一喝醉了可没有人管你。”
“知道了。有人找我哩,如果没事就先挂了。”
“记着,这两天千万别喝酒了。”
“知道,知道。”
“就怕你还是管不住自已。”
“这回一定能管住。好了,挂了。”
他在自己究竟是一个丈夫还是大男孩的怀疑中放下话筒,长吁一口气,起身爬在窗台上看楼下街上的行人。
马路边的柳树上已经结满了鹅黄色的柳芽,枯瘦的身子一下子变得丰满了起来,像刚刚怀孕的少妇,有了神态。
天空铺满了浅灰色的云彩,浓一片,淡一片,专心看,可以看出来四周的云彩正在向中央聚拢,似乎正在孕育着春天的第一场雨。徐徐凉风中,甚至可以感觉到雨来临前的一丝湿意了。
他因为看到马路边的柳树而豁然的心情,即而变得有些压抑了。
天麻麻黑,他在楼下的礼品店买了一个布娃娃,然后来到红樱桃酒馆。
明月已经坐在202房间的沙发上等他。当他从服务员那里听到202的时候,已经知道明月邀来送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每次来红樱桃都要占这个房间。
音响中放着那道经典的萨克斯,《回家》。
“怎么弄得这么伤感?”他说。
“外面下雨了?”明月抬头看着他头发上闪亮的水珠。
“不会吧?”他走过去拉开窗帘,看到窗户玻璃上已经溅上了细小的水滴,灯光中银白的雨线如丝如缕,“还真下起来了。但愿不会影响你的行程。”
“你就那么想我走?”
“怎么会呢。怕打乱你回家的计划嘛。”他拉开夹克的拉链,从怀里拿出那个布娃娃递给她,“算是纪念吧。”
“好漂亮的娃娃。”
明月用手轻轻一拍它的小,立即发出一串婴儿响亮的笑声,再轻轻拍一下,笑声马上变成了哭声。明月试着听了布娃娃的笑声和哭声,被逗笑了,时而将脸贴在它毛绒绒的身体上,时而吻一下它柔软的毛,亲昵得仿佛那就是自己的孩子。
明月的一身装束似乎是为当晚的送行而特意穿戴的,表明了她将决心洗脱以前赖以谋生的职业所特有的妖冶和咄咄逼人的光彩,要回到真我,回到一个平实的女人。她因此而变得不起眼了,但也更真实。一条普通的黑色长裤,碎红花的长袖衬衫束在腰里,原来诱人的曲线被宽大的衣服掩藏的不显山不露水。手上戴的,脖子上挂的和耳朵上吊的都摘掉了。脸上画的和抹的东西也都洗掉了,洗得干干净净。两道假眉毛无论如何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了,细细的、弯弯的、黑黑的,看上去很美的假眉毛,成为了唯一不协调的部分。她还刚刚洗过头,没有完全干的头发用皮筋在脑后扎成了两把小刷子。而他们的话题就是从这两把小刷子开始的。
“有点傻乎乎的,是吧?”
她察觉到他在盯着她看,甩了甩头,问道。
“有点。”他如实说。
“何止是有点儿?简直像个在山沟里钻了多少年没有出过门的傻姑娘。”
“为什么突然打扮成这个样子?”
“只是想回到自己十五、六岁时的样子,很简单。你不知道,完全是因为收拾行李时发现了当时的一张照片。”
“还随身带了那时的照片?”
“一个人长时间在外面飘荡,免不了要回想以前的往事,照片可以有所帮助。”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后,应该判若两人了吧。”
“让你看看照片也不怕。不过,已经压在箱子底下了。”
“我可是没有半点要看的意思。”
“真的就不想看看?”
“就不怕泄露了?”
“照片??又不是**。”
“女孩的秘密太多了。”
“经验之谈,还是激将法?”
明月说完,把脸紧紧地贴在布娃娃上,一只手抓了长长的绒毛刷自己的鼻尖。
这个时候,雨下大了。随着雨点敲击窗玻璃的啪啪声,不时开一朵水花,又化成一股股细细的水流淌下。
服务员把酒菜先后端上来,明月打开一瓶白酒,一分为二倒入两个透明的白玻璃杯里。
“谢谢你来送行。”
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他抿了一小口。明月一口喝下去有一指。第二次碰杯,明月提出来一口气喝完杯中的一半,并坚持由他来先喝。他提出来听着雨声慢慢喝,明月不依不饶,挣脱他的阻拦,率先喝完了杯中酒的一半。他看着明月的一双眼睛,感觉那里透着一股莫名的疯狂和凶狠。
他不想看到她喝醉,不想自己喝醉,不想去面对两个醉酒的人相处的一种局面。于是,他说想听她吹一段笛子。分别在即,他想她应该不会拒绝。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提出来他讲和柳絮的故事,作为交换的条件。
他告诉她柳絮已经死了。
“人死了,一切围绕她、和她发生过联系的过去,已仅仅成为了存在过,成为了悬浮在历史天空中的一个黑暗球体,不再发光,不再运动,不再有生命了,也不再有任何可能性的预示。登陆它,也便没有了任何的现实意义和魅力可言,徒增伤感罢了。”
“这不是你心里想的。”
他看着她,无言以对,特别是面对那样的一双眼睛。
她已经张好网了,岂容他逃脱。
4
他首先想起来的是什么?
他参加的一次同学聚会。
在赵建平家里,他们一帮子高中时的同学,他们中有的在口头上重点初中时就是同学了,尽情挥霍着赵建平家的酒和饮料,由赵建平赚取优越感。
他喝醉了,是学会喝酒后醉得最厉害的一回。醒来后,他躺在赵建平家的床上,手上扎着液体。他浑身无力,除了说话,想坐起来都不能。赵建平拿来一袋牛奶,用牙齿撕开一个口,插进一根吸管,又把吸管的另一端放进他嘴里,像照顾小孩子一样,让他吮一口牛奶,接着咬一口蛋糕。赵建平做这些的时候,一边夸张地告诉他,他吐了,吐了足足有一脸盆,都是红的,像是血。她吓坏了,赶紧打电话叫来一个当医生的朋友,给他挂了液体。
他喝了五袋牛奶,吃了足足有一斤蛋糕。半夜里,他不顾赵建平的阻拦回到了自己家,在洗漱间,对着镜子擦去了嘴角和脸上艳丽的唇膏。
那年,他刚结婚。
就是在那天,在他喝醉之前,赵建平告诉他,柳絮死了。
赵建平是在一个月前的电视新闻中看到的。
“在省会的大街上,柳絮正在横穿马路,一辆白色的轿车飞一般开过来,把她撞出去了足足有十几米远。事故现场,交警从她的身上找到了身份证,希望她的家人尽快与他们联系。”
“你看后续报道了?”
“没有。”
“也许她并没有死,只是重伤。”
“现场的记者说受害者生命垂危。其实,不过是尽量掩饰交通事故的残酷罢了。你想想,十几米,一辆飞奔的轿车,是一块石头会是什么结果,何况是人,血肉之躯。”
他不能接受那样的一种结果,却又不得不相信赵建平的讲述,以及她的合情合理地分析。
接下来,他开始频繁地喝酒,而且每喝必醉,醉了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呜呜地哭。父母和梦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不说,劝他不听,釜底抽薪,给他的同学朋友打电话,不要和他在一起喝酒。他想喝酒,同学和朋友都不理他,他就往赵建平家里跑。赵建平表面上答应了他的父母和梦菲,暗地里却不阻拦他,有时还陪他,甚至是纵容他,两个人一起喝得醉熏熏的。
然而,那段时间里,赵建平陪他喝酒的时候,更多的心思却是在一些美容广告上,总是在不停地抱怨,抱怨生完孩子后小腹上堆满了脂肪,生满了皱纹;报怨脸上长了雀斑,再好的化妆品也无济于事;抱怨一只眼睛是单眼一中眼睛是双眼皮。她还报怨嘴唇太薄,缺少性感,拿着一本什么杂志,告诉他北京一家医院可以做整形手术,能把一个人整得连家里人也认不出来。花钱到是小事,万一手术不成功,成了四不象可怎么办。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像患了更年期综合症。
他心烦的不得了,进而开始一个人去饭店里喝酒。这种日子一直到他的孩子出生才得以改观。
“听过一首叫《小芳》的歌吗?”
“有段时间,走在街上到处都在放,你不想听都不行。”
“也许,柳絮从来就没有过要与你共渡一生的奢望。”
明月临别时说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秦风突然感到一种不出的悲哀。
然而,无论任何人和任何事,都已不能让他去怀疑他们彼此的真诚,不能去怀疑他们曾经纯真地相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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