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谣言激促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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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澂杀了革命党几个人,给读者的印象,似乎他就是个杀人狂,凶恶屠夫。其实,不大尽然。
瑞澂,满洲正黄旗人,字莘儒。从中央到地方,他作官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并不属于那种全凭关系往上爬的满洲权贵。这位爷,肚子里很有些才学和本事。当然,完全说他凭本事在官场混,也是谬赞——他爷爷是大学士琦善(挤兑林则徐那位),爸爸是将军恭镗。
权贵出身的瑞澂,官场作风比较好,清廉不贪。如遇承平盛世,他很可能是个百姓翘大拇指的好官。乱离季世,这样的人,处于浪口风尖,就如小草,任凭疾风狂吹。
军警们从宝善里搜得一整套革命党人名册,瑞澂的师爷张梅生,就劝他下狠手——立刻召集军将,按册抓人,大开杀戒,如此可防患于未然。
瑞澂缺乏果决的魅力,他本人又信佛,总觉杀人太多有损阴德。就连铁忠勾决彭、刘、杨等人,他也在后堂犹豫许久,最终在张梅生等人催促下才最后拍板执行。
有人可能会问,张梅生一鼠须师爷,有那么大能耐吗?当然有。这些官府的高级幕僚,熟读中国古代历史,深谙权谋治乱之道,学问见识往往大大高于他们的雇主。书生没运气中举,他们只能把大好才华窝起来,去当慕宾。赫赫大名左宗棠,就是刀笔幕吏出身。
奴才发起狠来,往往凶过主子。
事实证明,瑞澂的犹豫,完全是妇人之仁。如果他果决,就马上按照名单抓人;如果他有大慈悲,大智慧,完全可以在搜获名册后召集新军中小级军官,当众宣布此事,然后把名册公开销毁,表示既往不究。这样做,定可大大削弱新军内革命党人即时起义的危险。
关键时刻的懦弱迟疑,换来的,无非是窝心一剑。
10月10日早晨,工程营的革命军代表熊秉坤,被清脆嘹亮的起床号惊醒。连夜的策划、操劳,他刚眯了眯眼睡了一小觉。
当时,他并不知道——他本人,在那一天,即将成为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一个石破天惊的大角色。
就在昨天,三棚的革命军士兵任正亮臂上捆着一块白绷带,混入排长室,想要偷子弹,被排长陶启胜发现。陶排长发现异样,马上喝问道:“你臂上捆绷带,要干什么?”
“我胳膊受伤,以此扎缚。”任正亮回答。
“受伤?为什么把绷带捆在胳膊外面?”
任正亮无语,敷衍而去。
其实,胳膊上捆扎战斗绷带,是熊秉坤为了起事后让同志分清敌我的一种标志。当时约定,枪响后,为避免误伤同志,革命军左臂缠白绷带一条。(选择左臂,也有当年汉朝军队“左袒”复大汉的意思)
这个情况,陶启胜和队官们都商量过。但是没有确实证据,所以他们没有马上采取行动。
10月10日吃早餐的时候,从外面买菜回营的司务长面色凝重,说督府半夜刚刚杀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常来工程营送东西的杨洪胜。
据司务长讲,那几个人被杀后,血淋淋首级的搭在两块砖头上,还被拍成照片,均贴在墙上示众。
不仅仅是杨洪胜,另外的刘复基、彭楚藩二人,均是自己好友。得知此噩耗,熊秉坤悲从中来。
没时间咀嚼悲痛。熊秉坤作为革命军代表,他立刻召集营中同志,商讨对策。
消息越来越明朗,军警昨晚和今天凌晨,破坏了革命党数个机关办事地点,抓走数十人。革命军名册,已经落入清廷之手,危险迫在眉睫。
彭刘杨三人被杀后砍头的照片被发送至每个军营中,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布告和照片。面对如此白色恐怖,革命军士兵人人自危,皆默然无声。
好在有个名叫徐兆宾的革命士兵有胆识,他站出队,高声说:“我们不怕死,朝廷奈何以死吓唬我们!”
趁此,熊秉坤激劝道:“早晚是个死字!我们的名单已经在瑞澂之手,与其等着他们按册点名杀头,不如今天拼死一搏,或能侥幸得生!革命而死,死得其所!大家听说过近日安徽徐锡麟和广州黄花岗的烈士吧?他们死后,报馆刊登他们的事迹,坊间流传他们的照片,多么荣耀的事情啊!如果我们合力进取,或许起事成功。即使失败,也对民国作大贡献,使后世铁血男儿以吾等为榜样,为革命蹈死不顾!何况,我们今夕举事,还不一定非死不可!”
针对当前严峻形势,熊秉坤对各队代表说出了立刻起义的想法。
当时他倒不是在用“激将法”,他没那么多心计和脑筋。
他所想,正是大家所想。
“大丈夫能死个惊天动地,明明白白,虽死犹荣……”
众人纷纷附和,没有一个人犹豫。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家认为,如果不动手,彭、刘、杨的下场,定会等待着他们。
工程营的同志取得一致意见。接着,熊秉坤亲自去邻近的二十九标,找到了驻营的革命代表蔡济民。
进屋时,他发现蔡济民躺在床上,蒙被大哭——他正在为牺牲的三位烈士而哭泣。听熊秉坤说要今天起义,处于悲愤中的蔡济民顿时擦干眼泪,精神抖擞,马上唤来二十九标附近的三十标同志,共同约定起义计划。
本来,众人约定下午吹晚操号的时候起义。当天,清军统制张彪为了安全起见,取消了晚操。于是,熊秉坤等人把起义推迟到晚上七点,即点头道名和二道名中间的空隙。
工程营中,不缺枪,只缺子弹。
由于近日清廷戒备日急,所有士兵手中的子弹皆要上缴。幸好,昨日杨洪胜送来50发子弹,加上10月10日当天一个士兵从长官那里偷来两盒,约有100发子弹。
好歹,工程营有150发子弹可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新军内部要暴动的消息,早已在中下级军官中风传。
10月10日一天军营中异样的气氛,让几个小头目们也焦虑不安。
天刚擦黑,卫兵长方定国首先来见熊秉坤。他开门见山就说:“兄弟,我知道你们今晚要干大事,我决不阻拦,也不上告。只求你们别对我下手。我从前有对不住兄弟的地方,多多包涵。”
熊秉坤以直报直:“我们都是汉人,绝不自相残杀。”
方定国刚走,队官罗子清后脚进门,很惶恐地问:
“今晚起事,是不是排满杀官?”
“排满是一定的,杀官为了夺权,管带以上,估计都要被干掉!”熊秉坤语气坚定。“先前安徽、湖南军队起事失败,是因为有我们湖北第八镇在。我们八镇起事,各省一定会当作榜样,肯定成功!只要有人敢反对,必死无疑!”
罗子清半响默不作声。最后,他清清嗓子,说,“好吧,今晚我外出,有事你们多多担待。”
从新军内部的官职上看,熊秉坤只是棚的“正目”,如此小小班长,刚才来和他讲话的方定国、罗子清,都是他的上司。他们如此屈尊俯就过来“唠嗑”,无非是慑于军营中的革命势力。
在新军各标各营中,类似这二人心态的中、低军官非常多。以致于事起之后,这些人大多临场逃散,没多少人出来主持局面与革命军对抗。
晚七点,头道名点毕,工程八营的革命士兵开始摩拳擦掌。
各个拿出枪枝,拭擦调校。
行动前,熊秉坤出于好心,找到他在军内的一个拜把兄弟陶启元,对他说:
“你哥哥陶启胜,一向性格孤癖不合群,得罪人不少。他又是个排长,大事一起,很可能被杀掉。你我兄弟一场,同为革命党人,我不忍见你家庭内兄弟离散。不如这样,你先去劝劝你哥哥,让他起事之际万勿出头。”
陶启元感动,马上找到哥哥,说明原由。
岂料,身为新军排长,陶启胜真是死催,他不仅不听弟弟的劝告,反而大叫而起,立刻叫上两个护兵,直奔他所辖的排,深入各棚去查验,准备核实后到上司那里告变。
好心当成驴肝肺,熊秉坤一番善意,差点酿成大祸。
眼见哥哥猪癫疯一样跑出门,陶启元暗暗叫苦,飞速回转去找熊秉坤。
陶启胜上了楼。进入一排三棚宿舍,他果然发现士兵金兆龙正在仔细地用油布擦枪。

在场的其余几个人,也全副武装,十分异常。
“今晚又不是你值班,为什么擦枪?”陶启胜问。
“没什么别的意思,防备万一嘛。”金兆龙漫应道。
平时排长看上去挺牛,现在马上要革命了,金兆龙不怎么拿他当回事。
“防备个屁!我看你是想造反!”说着话,陶启胜对身后两个跟自己一起来的护兵说,“缴他械!”
“老子就要造反,关你屁事!”金兆龙横眉竖目。
两个护兵没敢动。宿舍内的士兵人数不少,情形大异。
谁都不傻,眼前亏吃不得。
陶启胜恼羞成怒,自己扑上前,扭住金兆龙手中枪,亲自抢夺。
二人扭打在一处。
甭说,陶启胜排长不是白当的,身体又魁梧,没几下,他就把金兆龙摔压在身下。
事起仓促,屋内的士兵面面相觑。
“弟兄们,愣着干啥,动手啊!”
一句话,提醒了革命士兵,使他们从懵懂状态下清醒过来。
首先,是程正瀛高举枪托,朝着陶启胜脑袋猛砸。
力大枪沉,陶启胜脑袋登时被砸开了瓢,血花飞溅。他身边两个护兵见势不妙,先扭身往屋外跑。
陶启胜这时候才忽然知道害怕。他想起了那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语,捂着自己血乎乎的脑袋,大叫着跑出宿舍。
三步并成一步,陶启胜往楼梯下面窜。
情急之下,程正瀛急了。正好他枪里有子弹,一抬手,就给了陶启胜一枪,正中其腰肋。
知道上面的士兵想要自己性命,陶排长忍住巨痛,一手捂头,一把把腰,趔趔趄趄地接着跑……
程正瀛的这一枪,正是武昌首义第一枪。
程正瀛(1885-1916),鄂州人,字定国,属于共进会组织。他在新军中,只是个普通士兵,但同时也是私下任命的工程营革命军第二队第五支队队长。
现在大多谈论辛亥革命,皆把首义第一枪归功为熊秉坤,其实是一种误解。因为,熊秉坤本人的回忆录,也讲是程正瀛开枪打中陶启胜腰部,“此即首义第一声也!”
后人之所以纷纷把“第一枪”之功归于熊秉坤,实是受了“大人物”的误导。1914年,孙中山与熊秉坤一起在日本,孙中山当众夸赞介绍说:“这位就是武昌首义第一枪的熊同志。”1919年,孙中山写国庆社论的时候,又把“第一枪”之功给了熊秉坤。国父如此说,大家自然跟风。
当然,从政治领导意义上的“第一枪”讲,非熊秉坤莫属。但要说真正放的辛亥第一枪,确是程正瀛所为。
这一枪,真是发令枪。
枪声过后,工程八营内的革命士兵,登时大噪,大多数人抓起武器,从宿舍中冲出。
混乱中为了壮胆,士兵们纷纷向天放枪。
工程营管带阮荣发听见枪声响成一片,心内大惊,立即带着右队队官黄坤荣、司务长张之涛,急匆匆赶往士兵宿舍。
他们各提手枪,准备前去弹压。
恰巧,三个人迎面碰上一队士兵,大概几十人,黑压压正朝这面飞奔。
为首一人,扭腰摆首,似乎正带队前来攻打的样子。
阮荣发有神枪手之号。他确定带头奔向自己的,就是造反首犯。于是,他想都不想,抬手就是一枪,正中来人的前胸。
中枪的不是别人,正是陶启胜。
他本人被程正瀛击中后,带伤往外狂逃,后面一堆士兵猛追。这种场景,给阮荣发造成了他是领头人的错误印象。
结果,陶启胜挨上了最致命的一颗子弹,终于不支,摔倒在地,边啃泥土边抽筋……
见陶启胜当庭被射倒,管带阮荣发凶神恶煞状,众革命士兵出于平时服从的惯性,都站住脚步,愣愣地看着阮管带下一步举措。
阮荣发自以为一枪已经收取了杀一儆百之效,胆量陡增,他大声喊道:
“弟兄们,首恶已被我击毙,大家不要乱,造反是灭九族的大罪,你们赶紧放下武器,各回各棚待命……”
这时候,熊秉坤等人正在二楼。望见士兵们与阮荣发三个人僵持,知道这样拖下去会坏事。于是,他便带头操起一个花盆,猛往楼下砸。
旁边士兵见状,纷纷操家伙,手边有什么是什么,脸盆、痰盆、桌椅板凳,一顿乱砸。
阮荣发自以为是工程营“一把手”,刚刚又杀了一个带头“造反”的,气势汹汹,手中枪挥个不停,口沫乱溅,企图镇赫士兵。
楼上一位名叫吕中秋的革命士兵,恰好枪里有颗子弹,他手一抬,朝着阮荣发就开了一枪,擦着他肚皮飞过。
三个官长一见士兵真开枪,立刻着慌。他们边开枪还击,边往后跑。
混乱中,阮荣发射杀了离他最近的一名革命士兵。
士兵徐少斌步子快,追上了阮荣发,顶着他后脑就开了一枪。
顿时红白飞贱,这位营长(管带)被击毙在当地。
连管带都干掉了,士兵的胆气益壮。随同阮荣发一起前来弹压的黄坤荣和张文涛也没走远,程正瀛枪法好,两枪撂倒了二人。
革命士兵们纷沓而至,乱枪齐发,把两个人打得浑身血窟窿。
熊秉坤带领大家冲出营门,士兵们边跑边大叫:
“暴动者生!留营者死!”
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屯积军械弹药的楚望台。
那个可恨又可怜的陶启胜,中了数枪,还在喘气,被革命军士兵交给其弟陶启元看护。倒霉蛋呻吟一夜,转天早晨才咽气。
被“敌人”和自己人正反面当靶子打,陶启胜霉到极点。
在工程第八营枪声的呼唤下,隔邻的二十九标、三十标新军革命军士兵纷起响应,呐喊冲锋,冒着小雨冲向楚望台。
与此同时,陆军测绘学堂的全部学生,皆冲出教室。他们推开拦阻的教官,撕烂窗帘和被单,在臂上捆扎白布条为标记,赤手空拳,奔向楚望台。
行文至此,笔者要旁开枝节加以释疑的就是,如果单从时间上算,武昌首义真正最早发难的,其实不是工程第八营,而是位于城外的塘角辎重队。
亲军第二十一混成协所辖的第十一营,其下有工程队、辎重队,他们驻扎在武胜门外的塘角旧恺字营。本来,革命军士兵相约晚上放火为号发难。但当晚6点左右,恰值队官以上的军官都被召集开会,辎重队的革命同志认为机会大好,就决定提前起义。
一名叫蔡鹏升的士兵进入马棚,点燃了马草库。
大火一起,升等人即率辎重队同志起义。
炮营管带张正基听见人声噪杂,枪声不断,心里发虚。他不敢贸然率人镇压,就带着开会的军官们,逃往青山躲避,在山上观察形势。
辎重队发难后,相临的炮营工程队,大约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也把营房点燃,乘乱起义。其中有一部分人加入辎重队行列,有一部分人从武胜门进入武昌,攻占了凤凰山炮台。
升等革命军士兵途经彭杨公祠时,遇到一伙警察武装在那里发枪阻截。
士兵们猛攻,毕竟战斗力远远超出那些未受正规军事训练的狗子们,很快就把那伙警察打散,最终与赶来的炮队起义士兵在中和门(今起义门)会合,往楚望台方向杀去。
所以,如果从时间上看,炮营辎重队的发难时间,确实早于熊秉坤、程正瀛等人,大约提前一个小时。而且,他们不是“第一枪”,是“第一把火”。
辛亥革命胜利后,瑞澂给清廷的奏折中,首称是工程第八营率先造反,但黎元洪本人曾亲自说过,他当时接到的电话,首先是炮营管带张正基告知辎重队有乱,而后才得到张彪的电话,讲工程营暴动。黎元洪死后,章太炎为其所作墓志铭初稿中,也写明武昌首义最早由塘角驻军发动。这位章爷是大学问家,辛亥革命老人,跟当事人谁都不陌生,想必写之有据。
但是,从真正的“第一枪”意义上讲,塘角辎重队虽然起事较早,毕竟在城外,他们放火、整队、绕路,最终到武昌时,城内已经大势得成。
所以,如推首功,非工程营革命士兵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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