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伏法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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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衡看着剑锋的凤喙,在自己胸膛划上一道血痕,令衣服染上犹如剑鞘的赤红,然後随着身旁黄叶,落在青葱草地上此时,仍未感到一丝痛楚。
牡丹如黄叶般徐徐降落,跪地弯腰,摸着裴衡逐渐发白的脸庞,浅笑道:「我本应清心修行,不应妄动凡心,今日你我一别,算是悬崖勒马吧。我们真的永别了。」然後轻轻亲嘴,缓缓缩手,数下跃动,便消失於树林野间。
裴衡当然未死,还知道牡丹出手,实有几分留情,没有伤害他的要害,也没有废去他的武功,只是要他无法追上。
杨再惜听见屋外有异声,遂探头窗外,目睹裴衡遭遇毒手,吓得飞奔去裴衡身旁,花容失色道:「裴……裴公子!你还活着吗?那女人是谁?为何她要伤害你?」裴衡微微弯身向前,按住胸前伤口,说:「去……去柜子取药……疗伤……快……」杨再惜登时奔回屋中,翻过几个柜子,终於取来一堆小瓶子。
裴衡在当中找出金创药,倒了一些药粉在手心,均匀地撒在长十数寸伤口,最後泄气般「啊」的一声,就痛得昏倒过去。醒来之时,已身处漆黑之中,卧床之上。
他感到布带下的伤口剧痛,难以翻身;侧过脸时,立见杨再惜坐在床沿,靠着床柱睡眠。此时,他想念起伤害自己的牡丹,全无半点怪责,皆因不论杨再惜的身分,自己都已毁坏诺言;他不单让别人踏入二人的秘密爱巢,还先後两次失约聚会。他又想起当初誓言「如有反悔,千刀万剐」等,这一剑,已便宜自己。然而他难免怀疑今次之失,是否严重得斩断红线,要二人恩尽义绝、永远分离。
杨再惜闻见异声,惊醒过来,紧张道:「公子,你终於醒来吗?身体还好吗?刚才的女子,是公子的情人吗?」她见裴衡无奈苦笑,续问道:「她是否以为我是裴公子的新相好,所以才伤害你?」
裴衡又咳又笑,道:「杨姑娘,你很聪明,可是我本来有错,理应受罚。即使杨姑娘不在,这一剑也注定要受……」
杨再惜不知个中情由,只能安慰道:「小女子虽然年少,但生於青楼,尽见天下的真情假意,早明白男女感情,就是错综复杂,犹是才子佳人,总是……公子有听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共偕连理枝』吧。再惜不知是青楼女子文采不足,还记得一位姐姐揣摩诗意,点评说:『比翼鸟、连理枝,天堂地狱皆满目,唯独不见在人间。』这才能接住下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裴衡明白对方不是幸灾乐祸,可是确为几句不工整的诗词,而更加沈重;然而心情再沈重,仍不忘东方礼死期将至。他自知任务未竟,而韩太白非一日半天能找到,目前应先覆命,再共商救出东方礼的对策。於是他不理会杨再惜的好言相劝,勉强用长剑支撑身体,起程回府。可是他走不到四、五步,胸口剧痛,门槛也跨不过,便跪在地上,急得捏住拳头,说:「怎麽我误完一道,又要再误一道……」
杨再惜扶住他,见白布渗了些血水,便上前扶着,道:「公子,有甚麽事情比身体更重要?公子还是好好休息吧……」
裴衡挥一挥手,拂中对方的道,强颜欢笑道:「放心,在下答应过帮杨姑娘找韩太白,绝不会就此死去。但在下确有非办不可的事,找韩太白一事容後再谈。请杨姑娘早些休息,在下会再回来。」
杨再惜双腿无力,软傩到地上,眼巴巴地看着裴衡吃力地拐步离去,心道:「男人就是如此难以捉摸。他如是,太白如是。唉,究竟他还能否回来,替我找太白呢?」
裴衡一直赶路,但直至巳时,才走到枫桥。由枫桥到西城阊门内,是苏州城中最昌盛的地方,水陆皆通,不分昼夜,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百肆热闹,交易频繁。然而裴衡见日至中天,沿住码头和大街,少了一堆帮会苦力,便知快到行刑之时。他见有辆马车经过,便掷一块碎银到马夫的头,说:「去刑场,快!」
马夫住在城内,认得裴衡是东方帮的要人,不敢待慢;且收了一块碎银,足够四口一个月伙食,顿时又喜又怕,二话不说便鞭打马,吃着头痛,赶往刑场。
然而马夫到达西城城隅的刑场,便宁死也要放下裴衡,踪马离去,不敢多留片刻。他惶恐至此,皆因眼前就是随时翻天覆地的鬼地方。

裴衡猜想刑场四周,定有东方帮的高手埋伏,可是他环顾一次,只见数百帮众,却不见师父和其余五大,亦不见吴、高两老;就是其余帮中重要人物,也没有一人现身。他眼睛一转,总算瞧见东方礼的近侍化装闲人,易服埋伏於人群之内,似要伺机夺人。但是王家帮的头目和帮众也云集刑场,东方帮要救人,不见容易。
今天,适逢十月刚至,起了两分寒意,加添几分肃杀。
刑场是临时设在府衙门外,用木栅围住。後方是监刑官员的座棚,中心是刑台。两列衙差立正於木栅旁边,各自拿起刀盾,禁止闲人进入,然而众人早已明白官场规矩,不必官府重申,已懂得屏息以待。
一名差头从座棚後出来,朗声道:「朱知府到!」众人立见一人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花袍,束带绑住肚皮,从棚後出来。此人正是苏州知府。
谁也知道知府肚里尽是民脂民膏,背後有当红太监撑腰,可是此人一派正气官威,倒教众人慑服。他端坐官椅,高声朗道:「押犯人东方礼到刑台!」差头即扬声道:「押犯人东方礼到刑台!」在场的王家帮众顿时连声叫骂,遂见刽子手拉住一条麻绳,领着遭五花大绑的东方礼,从司狱司出来。接着,王家帮帮众又连声叫好,幸灾乐祸。
裴衡瞧见东方礼不单被五花大绑、锁上镣铐,还披头散发、满身伤痕,不禁咬牙切齿。
东方礼的面庞瘦削得皱纹深刻,以往乌黑的亮发美髯都沾上花白,有的是与生俱来,有的是沾了灰尘;向来炯炯有神的面容,都落得斯人憔悴。如此惨况,谁也猜道他在狱中受於屈辱。众人瞧见天下第一高手在官府手上,亦不过是过街老鼠,既伤心、又惊惧,心想在江湖上有多意气风发,也是不及王法与官宦。
朱知府待东方礼跪下,便放开嗓子,吟诗般道:「犯人东方礼谋害王猛、王鬼、无名氏等五人性命。蒙得皇上圣德,祖宗庇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犯人东方礼伏法落网。如今证据确凿,经历刑部审批,论其罪至枭首。群臣力呆,宽减斩首之刑。刑部下令斩立决,刻不容缓!」
知府读毕,东方礼的妻子周氏和女儿东方秀,连同家仆奴婢十数人,均哭得半死,周氏还哭得死去活来,当场昏倒。裴衡瞧见台上老人的微笑,听见栏外众人的嚎叫冤枉,自己不其然地执紧剑柄,吞口离鞘。
「报,午时三刻!」朱知府听见报时,便摘下令牌,大喝一声:「斩!」
刽子手喝酒三杯烈酒,举起大刀,念着佛经,蓄势待发;衙差则扯紧绑住东方礼颈项的绳索,教他伸长脖子,好让刀断头颅。裴衡见状,即拔出长剑,正要拼死跃到台上。然而,东方礼从容不逼地大喝一声,说:「哈哈,哈哈哈!老夫先走了!」
东方礼振臂一呼,麻绳尽皆断裂。刽子手怕得不敢挥刀,衙差也不禁松开手上绳头,裴衡和众人也不敢踏出一步。
此时,有人站在刑场对面的屋顶,四老四中,一色男子。
当中一名白袍老人悠然说道:「谁敢动我的老三一根汗毛,老夫要他死无全屍。」此人正是东方二爷东方义。他身旁除了东方智和高吴二老,还有四名青壮男人,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不羁大侠,一个精明商人,一个清贫佛僧,均是东方帮四老的儿子,尽是江湖中的显赫人物。裴衡心想八人出动,即使来几十个大内高手也不怕。
然而东方礼毫不领情,还大喝一声:「别出手!」此言既出,又有谁敢前来营救?八人以外,东方帮仝人尽皆跪到。
东方礼淡然一笑,望着倒下的老伴,望着女儿的泪眼,望着数百帮众和旁观者的鞠躬和跪拜,心想总算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天地良心,六十年来没有白过。於是安然喝道:「朱大人,还不行刑,更待何时!」
朱知府一面凝重,知道刻不容缓,大喝一声:「斩!」
拉绳的衙差惊醒过来,再次拉紧麻绳,刽子手亦捏回魂魄,奋然起手,但刀却不落;拉绳的衙差,也不明不白地闻风不动。大众莫名其妙,只有少数高手知道个中原因,回望身後。
此时,一名女子从天而降,轻轻降落在台上,柔柔拨出两掌,送刽子手和衙差到数丈之外,然後幽怨地瞟一下众人,嘴巴儿则念念有词。
「红衣女子,她就是红叶!」裴衡心中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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