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柳姑娘的笑容。
他下午就发觉了，柳姑娘那张跟颜磊神似的脸容有着颜磊没有的坚强和快乐。
于是看着她的脸让他觉得心痛，他彷佛看见颜磊最脆弱的那一部份，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想着能多强就练多强，他要保护他的师兄，虽然颜磊的功夫总是胜过自己。
一直到大了他才明白，颜磊虽然强，但是他的内心却比谁都要脆弱，他用一无所有的空虚去掩盖他会受伤的事实，把所有的东西都舍弃了他便不会受伤，所有的东西他都不在意便不会失望。
他从不主动表现情感，因为要是有了那些情感，他便会感到痛苦，于是他不要。
慕容云飞曾经觉得庆幸，他在颜磊发现自己得把这个人割舍掉之前，就已经牢牢钉在他心底了。
曾经自己想着不管是用什么身份都好，他只要颜磊心底有自己就行了，但他却越来越无法满足，虽然最后能在一起是个意外，但他真的以为颜磊迟早会明白感情，会明白自己对他的意义，承认自己有心、也有感情存在。
他想保护颜磊，想让他觉得安全，想让他懂得情感，懂得去爱，这样他才能真正的坚强起来。
他只是没想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做到了的时候，会反过来让他伤得这么重。
他整夜不成眠，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反应才对，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他也从不放弃，但他真的累了。
他也从来没有过那么疲累的感觉，对于所有的一切。
但他只能闭上眼睛，让那些烦杂的事全部堆在脑海里，互相纠缠着理也理不清……
隔天，温府气氛降到最冰点。
理由自然是温府大总管慕容云飞。
温六一早看见他的脸色，连气也不敢哼的只敢静静的跟在他身后，但他今天一件事也没有吩咐，走过半个西院，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回头看着他跟温七。
「今天没什么要事的话，你们自己处理就好。」
语气听起来不像生气，也不像心情有多差，尽管只是普通的语气但就是有哪里不对。
慕容云飞说完就自行离开，温六跟温七对看一眼，也只好各自散去。
慕容云飞照例跟温一和相爷夫人请了安，走进相爷房里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预备好上朝。
这一向是他自觉内疚时的技俩，慕容云飞也没说什么，只跟温清玉请了安。
「相爷早，都准备好了吗？」
温清玉笑着回答，「都好了都好了，今天就跟平常一样吧，你今天可也得去看看朝凤才好，听说你带她上街去看市集，她开心得很呢。」
「这是我该做的，说起郡主……」慕容云飞停顿了下，抬起头对温清玉笑了笑，「前几回都碰见了皇上，他老人家问了好几次要我进宫，若是相爷这么爱我去照顾郡主的话，不如我就顺了皇上的意进宫去当驸马，也算是了了相爷的心愿。」
温清玉怔了怔，干笑起来，「没的事，哪有这种事，我可没想过要你去当驸马，你说到哪里去了，你不想进宫的话就别去了，别说这种话吓我，这府里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才好呀，我都这把年纪了，别这样吓我。」
「哪里的话，相爷您还年轻，候爷也快要回来了，他可比我能干数倍。」慕容云飞皮笑肉不笑的回答，「我并不是不想照顾郡主，相爷也知道的吧，我既见着了郡主便会放不下，我只是不喜欢被押着做这种事。」
「当然当然，是我的错。」温清玉苦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也知道皇后那里我难交代，所以才为难你的，我想郡主挺讨人喜欢，你也不会太排斥，我不知道你这么不高兴，不想去就别去了。」
慕容云飞叹了口气，「相爷……您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我不是不想照顾郡主，只是……我再怎么喜欢她，她也不会是小桑，我不愿意相信您明知道这一点还让我去照顾她，还认为我能随便放下。」
温清玉停顿了会儿，这孩子一向很坚强，从不示弱也不让人看见他的弱点，以至于温清玉几乎忘记了，这孩子也是会受伤的。
温清玉收起总是带笑的脸，露出难得认真的神情，「我很抱歉，我没有顾虑到这一点。」
慕容云飞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只是看着温清玉，「不，我不该提起小桑的，我很抱歉，不过……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想看朝凤的时候，我会去看她的，请这样转告皇后娘娘吧，今日我就不陪您早朝了。」
温清玉点点头，看着慕容云飞一揖后出了门，微微的叹了口气。「……原来……这孩子也会生我的气呀……」
低声自言自语，温清玉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自责，只能再叹了口气，准备独自早朝去。
而慕容云飞在府里绕了五、六圈，什么事也没做。
也是没有事可以做，府里每个人似乎都自动自发的，突然间灵光了起来，什么事都不用交代就做得好好的。
绕过后院，还听见厨娘田婶骂着马房的阿木，「这种事别拿去烦总管了！你没见着总管心情不好吗！动动脑行不行！」
慕容云飞笑了出来，反省起自己居然脸色难看到让厨娘都来担心自己。
他想着是不是他平日管了太多，以至于手下的人都觉得先开口问比较正确。
或许，相爷说的是错的，这府里没有自己或许没有差也不一定。
他笑了笑走出温府，踏进长孙府的时候，长孙倚风似乎正要走出门。
「你要出去？」见长孙倚风似乎要外出，他想着不然就上城门边巡巡好了。
而长孙倚风看着他半晌，看到慕容云飞想问他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上了什么时，长孙倚风突然转身就往屋里走，「我没有要出门，进来吧。」
他带着笑容跟他走进大厅。「有酒喝吗？」
才刚落坐，酒坛已经搁在面前，他笑嘻嘻的打开酒坛，「还是你够朋友。」
长孙倚风也没说什么，坐下来陪他喝酒，喝了大半坛也没开口说上几句话，长孙倚风也没介意，只是坐在那里陪着他。
「对了，你送我的那柄短刀，我送人了。」慕容云飞想至少应该告诉原主人一声。
「居然敢把我的心意给送掉，送给谁了？」长孙倚风横了他一眼，看起来也不像不高兴的样子。
「我送给朝凤郡主了，昨日是她生辰，她说想要那柄刀，所以我送她了。」慕容云飞笑着回答。
长孙倚风只是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再帮他的杯子添了酒。
慕容云飞倒是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对她再好她也不会变成小桑……」
长孙倚风双手撑着下颚看着他，倒没问他朝凤的事，「你跟颜大哥怎么了？」
「……我不知道。」慕容云飞觉得自己也许喝醉了，所以并不是很清醒，他抬起双手重重抹着脸，觉得那种疲惫又袭了上来，「我真的……不知道……」
长孙倚风只微微叹了口气，「你呀……就是太顺着每个人了，个性太好就会被像我这样任性的人给欺负，而你温府里的人，性子可没比我好上哪里。」
慕容云飞笑了笑，没有回答。
长孙倚风只是接着说下去。「你待在温家太久了，也该是时候出去走走，散个心了。」
慕容云飞不晓得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在思考长孙倚风的话，长孙倚风也没介意他没回话，跟着又说下去。
「你自己明白温府少你这个总管不会真的垮掉，就光你家那个宝贝侯爷，你替他做了多少原本该他做的事？也该让他尝尝什么叫忙碌。」
慕容云飞笑了起来，抬头望着长孙倚风，「谢谢。」
长孙倚风偏着头看他，「你喝多了，我可没说什么需要你道谢的事，要休息一下吗？还是继续喝？」
「让我……趴一下就好……」慕容云飞觉得好累，累得他不想站起来，他只是就这么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似乎做了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观天门里，他跟着颜磊，跟着书吟，在后山的草原上玩耍。
那曾经是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
至少，对自己来说是这样的……
他从来不懂颜磊和书吟眼里的痛。
他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所以他不懂，但他真的尽力的想去理解书吟和颜磊交换的眼神代表了什么，他们互相安慰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心情。
但他们从来没有让自己懂过。
当他有一天终于了解，书吟不想自己了解那些，是因为这样他在自己身边便可以感觉到平静。
于是他放弃去了解那些，就算看着书吟和颜磊交换的眼神，在目光中递换的痛苦，他感到心痛但不再去试着触碰那些。
他曾经以为，那都过去了……
「云飞…醒醒！」
他突然惊醒，从桌上猛地爬起来，长孙倚风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是我。」
慕容云飞怔了下，才闭上眼睛松了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侧头对长孙倚风笑了笑，「抱歉，吓着你了。」
「是我吓着你吧，道什么歉。」长孙倚风瞪了他一眼，「时辰不早了，你今天没吃过东西吧？我叫了几个菜，吃一点吧。」
慕容云飞侧身看看外头，居然已经天色全黑，他苦笑着摇摇头，「不了，我该回去了，我居然睡到天都黑了。」
「你太累了。」长孙倚风拍拍他的肩，「不想吃的话早些回去也好，回去记得吃点东西。」
慕容云飞笑了笑，点头起身走到门外，长孙倚风靠在大门边侧头看了他半晌，才开口，「好吧，我有点担心，你不要紧吧？」
慕容云飞看着长孙倚风真的有些担心的脸，却是笑了出来，他突然很想抱抱这个他一向真心疼爱的孩子。
他也真的伸手就环住长孙倚风。
长孙倚风僵了下，然后也没反对的就让他抱着，出口的语气有点像在抱怨，「好吧，我现在真的很担心了。」
慕容云飞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背，然后放开他，「谢谢。」
在慕容云飞转身要走出门之前，长孙倚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伸手就扯住了他的衣袖。
慕容云飞一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长孙倚风的脸色看起来还真有些紧张，「虽、虽然我没有立场这么说……不过……如果你要走的话，会告诉我吧？」
慕容云飞马上笑了出来，「你也知道紧张？」
长孙倚风只是扁着嘴没有松手也难得的没有回嘴，慕容云飞只是温柔的笑笑，伸手摸摸他的头，然后转身离开。
好好睡了一觉，反而觉得清醒了些。
夜已深，他独自从街上漫步回府，到仓房巡了圈，微微笑了起来，近年底的时刻是送礼季节，大量采买进来的礼品和存粮和预备送出去的每一样东西都分类得很好，自己一向讨厌这些杂事，可是就因为讨厌，所以才特别小心去做，而小七细心能干，就算自己没吩咐也能把事情做得很好。
府里的杂事小七一人就能做得很好，而大事……四哥的交际手腕一向很不错，随着月妃产下龙胎之后，越王妃知道大势已去，因此已不再把心力放在四哥身上，他已不用像过去般顾虑越王府的人，只能低调行事，他现在能自由的做每一件事，而有麻烦的话，有五哥，书吟和晓白在腊八前就会回来，有什么风吹草动，小六也不会漏掉……
想起小六，慕容云飞凝起眉，问题在小六……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六，慕容云飞边想边走进东院，看见颜磊房里的灯是亮着的，他迟疑了下，就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最后走回房里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记得今天是初二，算算时间也该是差不多他发作的时候。
颜磊每逢月初的时候，都有浑身发冷的毛病。
那是打从他身体里透出的冰冷，慕容云飞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过他是否要给一爷看看，他只是摇摇头没有回应。
从他们发生关系开始，颜磊每到这种时候，就会站在他房门口，等着他开门。
只要怀抱着他，慢慢的他就会变得温暖。
明明有这么深厚的功力却也消不掉的寒气，慕容云飞想那是他心里的问题。
想起昨晚颜磊说过的话，他深吸了口气就这么和衣躺在床上。
他觉得累了，今天或许可以当做没这些事，然后一阵子过去，也许就又能恢复平常，然后呢？
他已经没办法装作他没听到那些话了……
那些他明知道说出来二个人都会受伤的话……
这不是第一次他感觉触不到颜磊的内心，但却是他感觉距离最远的一次。
他不知道颜磊过去经历过什么样的事，但从颜磊的行为里自己隐约猜得出来，他从来没问过，也就是不想让颜磊再想起过去的伤痛，虽然颜磊总是不在意的样子。
他想让他忘记过去的伤痛，但是颜磊却常常隐约拿这些事出来刺他，或大或小，在颜磊对什么不高兴的时候。
这也是唯一能刺伤他的事，他介意的从来不是他过去有多少人碰过他、拥抱过他，而是他来不及陪他度过，也完全不知道的过去。
他努力忘掉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就算颜磊或轻或重的拿出来刺他几下他都不在意，他也曾经以为或许颜磊真的不在意过去的伤痛，在意的只有自己。
但现在，他知道错了，颜磊的确在意，而且那些伤痛的过去，反而被颜磊拿来伤害他，也伤害了自己。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应该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管，等着这件事过去才对吗？
他应该不要担心不要关心，在颜磊不想要人理他的时候，乖乖的站远一点，等着颜磊装作没事了为止？
他努力了一辈子，却终究只能站在一定的距离外看着颜磊？
他侧头看着从窗外远处透进来的，微弱的亮光。
他知道颜磊没有睡，颜磊也知道他没有睡。
他坐起身，把灯点燃。
他不可能满足于这种状况，他也不打算放弃，但也许他该赌一下。
继续保持这样的距离下去，下一次他们只会伤得更重。
这点颜磊很公平，他伤自己多重，他自己就伤得多重……
慕容云飞自嘲的笑了笑，两败俱伤的后果，只是牵连到其他关心他们的人而已。
幸好他不用再担心长孙倚风那个小鬼……
慕容云飞想到此微叹了口气。
小六……也该长大了，自己不在身边的话，也许他能更坚强一点。
他坐在床上静静的等着，听着打更的敲了二更，再等到三更……等到他看见颜磊房里的灯熄了，他还是等着……
等到天色发白为止，他叹息着，吹熄了灯，想自己终究是输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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