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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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岳正在做的这张专辑是一张纯音乐专辑。美国的一个唱片公司投资,中国的部分由伍岳负责。而伍岳答应下来的条件,就是要在主题音乐上加上人声,作为专辑的副歌部分。原本唱片公司并没有这个打算,但他们极其欣赏伍岳的才华,后来又想其实这个建议也很不错。西式的乐曲配上东方的神秘吟唱,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伍岳懒得跟他们解释,并不是所有的中国音乐都是敲着木鱼念佛经,哪儿来的神秘可言。
不过本着让美国佬迷糊一把,体验一下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氛围,伍岳还是向陈箫提出了一个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姓陈的你会唱大悲咒吗?”结果伍岳在做到一半时候被陈箫踹下床。
陈箫的身体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期间进了好几次医院,不过他坚决不肯做化疗,只是靠一些止痛抗癌的药物顶着。他不能忍受化疗后带来的副作用。他宁可少活几天,也不愿意遭那个罪。可能这是他这种享乐主义者的特点吧。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量,在于质。
歌还照样在唱。伍岳不能不考虑到陈箫的身体状况,尽量缩短了录制的时间。陈箫的确是个天才。他悟性很高,更难得的是声音条件很好。音准、音高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连伍岳都不得不感到惊讶,说你真的是从来都没发现自己有这个天分吗?陈箫说我骗你干吗,都是你那天说要我唱歌的时候,就试了试,感觉还不错,就学了几首歌来唱咯。所以说我欺骗你是不准确的,因为当时我确实不知道啊。
“后来呢?后来不是知道了,故意瞒着我——看我抓狂很有趣是不是?”伍岳怨气冲天。
陈箫有些头疼。伍岳最近越来越像个任性的小孩子,每天搅得他不得安宁。可是,他也越来越习惯于伍岳这种态度。
自从那天伍岳将自己的心事,毫无隐瞒地告诉他,陈箫发现,自己的心事也多了。
他喜欢和伍岳在一起的感觉。有生之年,他都想呆在伍岳的身边。哪儿都不去。
他愿意听伍岳叫他的名字。和伍岳肌肤相亲,他脑海中不会出现任何人。
陈箫觉得这是爱——如果这还不是爱,他不知道什么才叫爱。
原本只是伍岳一个人,现在,连陈箫自己也搭进去了。
陈箫想着想着就不由得叹气: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啊这是。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行进。包括时间,包括陈箫的死亡期限。陈箫总是想如果我今儿还好好的,明儿就突然不行了,我银行里还有好几十万家底儿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写份遗嘱比较保险。
不过到最后陈箫连一份遗嘱也没写成。因为只要被伍岳发现就会被撕得尸骨无存,有一份撕一份。伍岳义正言辞地说我撕是为了你好。活得好好的别一天到晚合计死的事。陈箫嘴上不说什么,心想你撕我遗嘱恐怕是因为上面写着陈箫的遗产全部捐献给残联吧。
两人一直维持着心之肚明的和谐关系。然而有一天,这和谐被伍岳打破了。
那天伍岳出门,回来后看见陈箫。陈箫问“你回来了?”他不吭声。陈箫问:“你怎么了?”他也不吭声。沉默了许久,突然问陈箫:“于风翔是个怎么样大人?”
这回轮到陈箫沉默。想了一会儿,抬头勉强笑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只是突然很想知道而已。”
“你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你不愿意讲,那就是还放不下他。”
“陈箫怪怪地看了伍岳一眼:“你是在试探我对你的感情?”
“我吃饱了撑的。”伍岳干脆地否认:“别提感情。我只是想问你,于风翔是个怎么样的人?”
陈箫沉默许久,缓步踱到窗前,凝神望着对面的窗户,掏出打火机,迎着窗口的风,打了几下。微弱的火苗跃着蓝光,一遇风,便悄然熄灭了。
“他就像这风。”陈箫边说,边有节奏地按动着打火机:“我就是这火。”
“风可以把火吹灭,也可以助长火势。”伍岳走到他身边:“古人怎么说来着,阴阳五行,相生相克。”
“他从来没让我‘生’过。”陈箫啪的一下合上打火机,揣进怀里:“我跟他在一起,永远是他克着我。”
“我不明白。”伍岳扭头看着他。陈箫微微一笑,颔首:“因为我不是山林野火。我只是个小小的打火机。”

“你猜猜他是做哪一行的。”陈箫饶有兴味地问。
伍岳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看他那幅吊样,虽然不愿承认但的确是西装革履气度非凡,叼着金汤匙出生的,不是个总经理也是总裁喽。”
陈箫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不对不对。你再猜猜,保管你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还让我猜个屁。”伍岳也笑了,拍拍陈箫的脑袋。
“他是个画家。”陈箫微笑,胳膊拄着窗台:“而且混得还相当不错,唬得他那界的权威一愣一愣的,说什么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呵呵。”
“他画画的?”伍岳果然有些惊讶,回想起那人一脸极商业化的笑容和标准王老五的俊脸,怎么也联想不到画家身上去。挠挠头:“抽象派?印象派?”
陈箫笑得更深:“和谁说谁也不敢相信:他在美院时修的是国画系,现在专攻冰雪山水。”
“国画?”伍岳愣了好半晌:“真是匪夷所思……”
“他本身的气质和他所从事的职业完全相反。我和他在一起十二年,到现在还很难想象他挥着狼毫蘸着墨汁在宣纸上作画的场面——落差太大了。”
“嗯,同感。”伍岳赞同地点点头:“他应该是提着笔记本坐在会议厅满嘴银子股票才对。”
“你觉得可惜了?我也觉得。合着我也就这命了,遇见你们俩都是搞这些破烂玩意儿的,思想异于常人,真受不了。”陈箫笑笑,继续道:“他父亲是国画界的泰斗,于风翔从小受父亲言传身教,天分又好,年轻有为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奇怪的是,他父亲是个很严谨的人,于风翔和他的关系却出乎意料的好。”
“这有什么奇怪的。”伍岳不解。陈箫冷眼望望他:“一个出生于书香门第家教优良的同性恋兼花花公子,和自己不苟言笑正统严肃的父亲关系很好——你觉得这样很正常?”
“是有点不正常。不过,这也许就是他的厉害之处吧。”伍岳笑。
陈箫看着夜景,半晌,点点头:“这的确是他的本事。”
伍岳见陈箫神色有些凝重,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你们为什么分手?”
“因为我趁他睡觉的时候把一只袜子塞进他嘴里。”陈箫冲口而出。
“开玩笑的吧?”伍岳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是开玩笑。”陈箫忍不住大笑:“看把你吓得。放心,我还没打算对你出手。”
“你敢,我双倍塞回去。”伍岳反威胁。
“其实,我们分手没有确切的原因。”陈箫正式回答:“那天我们做完,他枕着胳膊抽烟,抽到一半时说陈箫我们分手吧。我当时刚刚洗完澡出来,搓着头发。我问你又另结新欢了?他想了一会儿说你要愿意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然后我擦干了头发,把我的衣服牙刷都收拾好,当晚就搬出他家。”
“你们之前一直同居?”伍岳打断他。
“是。他自己在外有房子,又没有结婚。我还打算再攒两年钱,有住的地方就先住喽。不过,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经常会带人回家过夜。遇到这种情况,为避免尴尬,我就只能在朋友家借宿了。”
“据我所知,你们应该是恋人?”伍岳反嘲。
“哪有精力管那么多。”陈箫笑笑:“他不是我的,我也不属于他。没时间干涉对方的自由。我们在一起,各取所需,各不拖欠。走到最后,恩断义绝。”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伍岳微笑:“也不知道寻死觅活要跳楼的是哪位。”
“随你怎么说。总之都过去的事了,我也懒得解释。”陈箫困倦地打个呵欠:“现在该告诉我了吧,好端端的为什么提到他?”
伍岳默默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我今天和他见面了。”
陈箫打到一半的呵欠,突然停下来。
后来几天,不管陈箫怎么问,伍岳都不肯告诉他,和于风翔见面到底说了些什么。陈箫问了几次,也懒得再问。反正已经过去的事,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和自己没关系。陈箫这么想的时候,心都会没来由地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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