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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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正值宋仁宗嘉佑五年的深秋,范仲淹刚刚病逝于青州的任上。而就在他昔年率军百战的边塞,风光仍与旧时同:西风乍起,群雁南迁,黄芦处处,原野茫茫,长烟落日,孤城半闭。
一骑者驻马城边,遥望落日孤城,已为这悲凉所感染,脸上尽是落寞神色。
这人三十余岁年纪,身材魁伟,浓眉虎目,颇有燕赵悲歌之士的气慨。但身着锦袍,腰悬宝刀,又增豪富气象。
骑者怀中还抱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两人眉目相似,少年要俊美许多,只是肤白且瘦,不如骑者健硕。
长途跋涉,少年似已困倦,依偎在骑者怀中,半闭着眼睛将要睡去。
这时“嘎”的一声,一列雁阵正从头顶天空掠过,少年神情一震,问道:“爹爹,你说这些雁儿要飞去哪里?”
骑者说道:“传说南方的衡阳有座‘回雁峰’,雁儿飞到那里便会回转,来年春天又会回归这里。”言罢又轻轻叹息一声,喃喃自语:“‘衡阳雁去无留意’,寒冬难渡,雁儿也知道要找个温暖安稳的所在,我却不知道该当身归何处。”
就在此时,“吱”的一声异响划过长空,雁群受惊四散分飞,头雁更是高飞入云。而旷野中射出一箭,直入云霄,只听一声凄厉惨叫,那头雁颈中中箭,从空中坠下来。
两骑随即从芦草深处奔出,先一匹马上坐着个俊眉朗目的白衣青年,俯身一拾将落雁提在手中。其后是位容貌娇俏的红衫少妇,拍手笑道:“我用‘响弹’惊散雁群,你还能射中头雁,杰哥,这手‘穿云箭’及得上爹爹盛年了。”
射雁青年笑道:“射落此雁并不是我的箭术高超,全都是你的功劳。须知你有沉鱼落雁之貌,那雁见了你不用我去射也会落下来。”
少妇佯怒啐了一口,脸上却是笑颜如花,还待说笑几句,陡然瞥见那父子两人正在不远处观望,面上一红,终是新婚不久,还未尽脱少女时的娇羞,掉转马头向土城方向奔去。
射雁青年见这骑者也似中原武者模样,微笑点头致意,纵马追随少妇而去。
少年望着这一对夫妇,问道:“爹爹,这人一箭穿云落雁,不但箭术高明,似乎还身怀武功,不知是什么来历?”
骑者见儿子有此见地,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穿云箭’,百丈之内落雁伤人不差分毫,乃是已故的京师八十万禁军弓马教头‘铁骑神弓’杨鼎的独门绝技。听说杨教头膝下仅遗有一女,料想这一对夫妇是他的女儿、女婿。”
遥望分飞的雁群重又排成整齐的雁阵远飞,叹息道:“雁行折翼,此行恐非吉兆。”驱马入城。
此城是古宽州旧地,因十年前边将种世衡在城西险要处筑建青涧城,城中居民多迁于新城,故此城规模虽具,但住户却只数百,城池也是年久失修。一条笔直的大道穿城而过,仅有的几家店铺和大多数居宅都是临街而建。因为地处西行要道,一家客栈建得倒是宽大。
先前而至的青年夫妇来到这间规模不小的客栈投宿时,却被店伙计告知整间客栈都被赶榷场的商团包下了。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正在考虑是否要继续赶路,只见一个相貌威武的彪形大汉陪着一个肥面大耳、富家子弟模样的人,正从店中走了出来,看见夫妻二人,远远便拱手道:“这不是东京‘中天镖局’的周仁杰局主么?可是护着红货来赶榷场的?”
那青年中天镖局局主周仁杰也即认出这大汉正是同行,关中西平镖局总镖头“翻江倒海”佟百川,忙拱手道:“原来是佟总镖头,幸会!”
又介绍妻子:“这是内人杨绫儿,我们两个是要到榆林,经行于此。不想会遇到总镖头,当真是意外之喜。”
佟百川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我正好也为周局主介绍一位好朋友。”手指那富家子弟,说道:“这位是鄙局武局主和的大公子武东成,有个名号叫做‘鸿运当头’,与周局主年纪相仿,今后要多多亲近。”
这名叫武东成的少局主,看上纨绔子弟模样,倒有些江湖经验,拱手道:“原来周兄,小弟在关中常听家父提起你,是我辈学习榜样,本想有机缘到京都拜见,未想到在这里边相逢,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对佟百川道:“总镖头,就让伙计们让出间上房,留周兄与我们同住,也好让小弟多多讨教。”
佟百川笑道:“那是当然。”与周仁杰相携往里便走。
随后而至的骑者见此情形,轻抚少年的头,苦笑道:“无邪,看来我们今天要连夜赶路了。”
那少妇杨绫儿见这孩子长途跋涉已是困顿,心中怜惜,向佟、武二人求道:“总镖头、武少局主,可否再空出一间房,让这父子来住。”
武东成道:“原本我们的住房也很紧张,但嫂夫人吩咐,自当照办。恰好佟镖头护送的商团用过晚饭就要赶往榷场,现在只是暂住,就再让出一间客房来给这位官人。”

佟百川原本不愿让闲杂人等接近镖局,但少局主先行答允,也不好说什么。
骑者知道西平、中天都是中原五大镖局之一,“翻江倒海”佟百川、“一飞冲天”周仁杰也都是镖行里威名着素的人物,武东城虽然声名不显,但即是有镖行第一高手“横行千里”武权之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只是想不到号称武林后起之秀、身为一局之主的周仁杰竟然如此年轻。于是拱手为礼,谢过让房之德。
周仁杰一扬手中新射落的野雁,对武、佟二人笑道:“小弟在城外射了雁,正好让同内下厨,烹调些野味给两位下酒。”又向骑者父子说道:“同行即是有缘,如蒙不弃,待会儿可来同食。”
骑者还未答话,他身边的少年无邪已回道:“我父子途经于此,得蒙总镖头让与宿身之所,已感大德,哪敢再行讨扰。”
杨绫儿见他一个小小孩童,板起脸来装作大人学说江湖上的场面话,忍不住“哧”的一声轻笑。骑者也不禁莞尔一笑,拉着无邪随店伙计前往客房。
父子二人将行囊放进客房,又来到后院收束马匹,却见马厩旁边伏卧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
喂马的伙计见骑者面有疑色,解释道:“这人在小店病倒了了,也没有银子医病,店主人可怜他,每日给些剩饭,留他一条性命罢了。”
骑者见这汉子须发覆面,也看不清相貌,身形高大却是瘦骨磷磷,用手一把脉腕,脉沉且滞,正是气血两亏、病入膏肓的样子。
无邪道:“爹爹,这人好可怜,我们的房间让给他住吧!”
骑者点了点头,说道:“把他扶到我们房中,请病生来给他医病。”从囊中取出一块银子,递给店伙计。又问:“这附近可有什么荒庙废宅可以容身。”
店伙计迟疑道:“城北倒是有间城皇庙,不过那里废弃很久了,又是人迹罕至,时常有些古怪。”
骑者抚着无邪的头,微笑道:“咱们两个还不至于露宿街头。”牵着马离开客栈,前往城皇庙。
父子来到城皇庙时,天色已暗,看这庙宇果然是破烂不堪,想这乱世边城,生人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这受供养的神灵。
骑者点燃火把,分开层层蛛网,进入庙中。庙中神像大抵损毁,却有一位白发萧然的黑衣妇人跪坐在正殿地藏神君像前俯首叩拜。
骑者想不到这等破庙中也有虔诚的信徒,不禁有些惊愕,无邪则轻声道:“婆婆,我和爹爹想在这里借宿一夜,可不可以?”
黑衣妇人坐起身来,也不回头,幽幽道:“老太婆也只是借住,小官人但宿无妨。”
骑者见她头发雪白,身形仍是曼妙,声音也不如何苍老,猜不出多大年纪,但即是自称老太婆,想来年纪不会小了,也不须避什么嫌隙。
于是父子二人在殿中扫清一处,铺开了行李,无邪拾来木柴燃起火堆,殿中又暖又亮。那妇人始终背对他二人,不闻不问。
无邪用火烤熟干粮,送与黑衣妇人。黑衣妇人要他放在身旁地上,却不即食,过了一阵儿,问道:“看两位官人不似边塞之民,如何在这兵荒马乱之时,来到这蛮荒之地?”
无邪道:“我随爹爹出来游历,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婆婆,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呢?”
黑衣妇人幽幽道:“我是出来找人,我已经找了他几十天了,不知不觉就找到这里。”
无邪道:“婆婆找什么人找得这样辛苦,我爹爹认识很多人,让他帮你找好不好?”
黑衣妇人道:“谢谢你的好意,方才我在向冥王祁求时,已经给了我明示,我今天一定能够见到他。”
两人对答间,火堆木柴将尽,光亮黯淡下来,外面明月初升,皎皎月光洒进殿中。
黑衣妇人忽道:“今日九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鬼市’,两位官人即来此游历,怎不前往一观。”
无邪奇道:“什么是‘鬼市’,是有鬼出现的集市么?”
黑衣妇人道:“每年的九月十五草枯马肥之日,青涧城都会举办一个大市集,四方六夷都会来此交易,因为中原人称诸夷为‘鬼’,集市又是在夜间举行,边人多称为‘鬼市’,倒不是会有鬼怪出现。”
骑者料想是因为大宋与西夏连年征战,边民们往来贸易断绝,在边境上设立榷场互市,交换些各自所需的马匹、盐铁之物,也不会有何奇异之处。但见少年兴奋不矣,跃跃欲往,就道:“你如果能抵住困倦,我便带你前去。”
无邪大为欣喜,对那黑衣妇人道:“婆婆,那个‘鬼市’在哪里?你不和我们同去么?”
黑衣妇人道:“出城向东,顺河溪而下,山口大城就是清涧城,即为举办‘鬼市’之地。”顿了顿,幽幽叹道:“我今夜要去找人,不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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