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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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弹起三弦俺喜洋洋
歌唱英明党中央
三中全会好路线
父老兄弟们,种蒜发财把身翻
--1987年正月,张扣在青羊集王明牛三儿结婚宴席上演唱喜庆曲儿。是夜宾客狂欢,张扣烂醉如泥,在王家昏睡三日方醒

被抓进监牢的第二天夜里,四婶梦见四叔浑身是血,站在自己床前,说:
"老婆子,你在这里吃着现成饭,享着清闲福,不替我伸冤报仇了?"四婶说:"老头子,你的冤伸不了了,你的仇也报不了了,我犯了罪了。"四叔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吧,我把二百元钱塞在了窗台下第二道砖缝里,有朝一日你出狱,把钱取出来,拿出一百元,给我扎座金库,多装进些财宝,阴间和阳间一样,干什么事都要走后门,没钱玩不转。"四叔抹抹脸上的血,慢吞吞地走了。
四婶惊醒,冷汗浸透了铁甲一样的被子。四叔满身鲜血的悲惨形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恐怖又悲伤。真有阴曹地府吗?她想,回家后头一件事,就是抠抠窗台下第二条砖缝,如果能抠出二百元钱,就是真有阴曹地府啦。这事可不能让老大和老二知道,这两个杂种,一个赛一个的歹毒。
想起儿子四婶就叹气。对面床上的女犯人也叹气。她也在想儿子。夜里,女犯人又被拉去提审,回来后又是一头扑到床上,哭一阵,就发呆,叹气,一声接一声。
女犯人睡着了,打着呼噜,忽快忽慢的,好像也在做梦。
四婶再也睡不着了。一只蝙蝠从铁窗棂间飞进来,转几个圈又飞出去。黑夜无边无沿,到处都是呓语声,到处都响彻鹦鹉们不祥的啼叫声。
四婶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在邻家鹦鹉们的怪叫声里,望着天上的星辰和那半块越升越高的月亮。后半夜了,四叔还不回来,她很着急。
晚饭后,她对二儿子说:"一相,你不去迎迎你爹?"
"迎什么!不该回来迎也回不来,该回来不迎也是就回来了!"老二说。
第53节:多遭几十年罪
四婶无言以对,沉默了半天,才说:
"养你干什么呀!?"
"谁要你们养的?你们当初就该把我塞到尿罐里淹死,也省了我多遭几十年罪!"
四婶被噎得哑口无言,坐在炕沿上掉眼泪。
黄黄的月光涂在地上,四婶的影子倒在地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四婶急忙去开门,一个人跌进去。
"四婶……"高羊哭着说,"四叔让汽车撞死啦……"
四婶瘫在地上,不会动了。高羊把她拉起来,捶肩打背好一阵,四婶吐出一些口水,嗷嗷地哭着,喊叫:
"老大……老二……金菊……快起来,你爹被汽车撞死啦……"
金菊挺着大肚子跑出来,老大和老二随后跑出来。

天放亮的时候,两辆马车进了胡同,停在门前的打麦场上。四婶跑过去,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老头子。打麦场上站满了人,连村主任高金角都来了。老大和老二站在车旁,都铁青着脸不吱声。
"你爹哪?你爹在哪里?"四婶扎煞着胳膊问。
老大蹲在地上,抱着头,低沉地哭着:
"爹呀……我的亲爹……"
老二不哭,猛地掀开蒙住车厢的塑料布,露出了直挺挺地躺在车厢里的四叔。他张着嘴,瞪着眼,腮上沾着泥土。
老头子,老头子,你死得好惨。我摸着你的脸,摸着你的手。你的脸冰凉,你的手也冰凉,前天晚上你还是个旺活的人,今早上就成了个凉死尸啦!
四婶摸索着四叔的光头,摸索着四叔的耳朵。他穿着一件破夹袄,袒着半个瘪瘪的黑肚子。裤子被扯烂了,腿上血肉模糊。
老头子,你是个庄户人,按说应该顶死耐活的,难道碰一下腿你就死了吗?她摸着四叔冰凉的头,寻找着伤处。她摸到了,在四叔的头心子上,有一块鸡蛋大的凹陷,就是这儿,老头子,他们把你的头盖骨砸碎啦,把骨头碴子砸进你的脑子里去啦,所以你就死了。
上来两位乡亲把四婶拉开了。她牙关紧闭,喘不上气,眼见就憋死了。她听到金菊哭着爹叫着娘。有两个人用筷子撬开她的嘴。"轻点,轻点,别把牙撬掉!"搬着她的脑袋的人提醒那位用筷子撬牙齿的人。她的嘴巴被撬开了,有人往嘴里给她灌凉水。她醒了。
另一辆马车上,拉着花母牛的尸体。牛身体侧歪着,四条腿像机关枪一样,架在马车的草棚栏杆上。母牛的肚子鼓得很高,那条小牛似乎在它肚子里蠕动着。
哭一阵,嚎一阵,看看日头,已是三竿子高。村主任高金角说:
"方一君,你爹就这样了,哭也哭不转,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就要发臭,赶快收殓。有什么新衣裳,给你爹换上,雇辆车,送到县里去火葬。这条死牛,也该剥皮卖肉,赶明儿正好逢集,牛肉很贵,卖卖牛肉牛皮,你爹的殡葬费就够啦!"
"大叔,"方一君问,"俺爹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听高羊说,他和俺爹都把车停在了路边,是司机硬把车开上来的。"
高金角说:"噢,是这样?那司机该判徒刑,车主还要赔偿你家的人命钱!是哪里的车?"
"是乡政府的,王安书记也坐在驾驶楼里。"高羊说。
高金角脸色变黄,严厉地说:
"高羊,你可不许瞎说!你看清楚了吗?"
"大叔,俺没瞎说。乡政府的车往前跑了一段,水箱漏光了水,跑不动了。我正抱着四叔在哭呢,王书记和张司机又跑回来了。司机浑身哆嗦,嘴里一股酒味。王书记安慰他:'小张,别怕,有我哩。'王书记问俺是哪个村的,俺说了。俺听到王书记长舒一口气,王书记说:'小张,你别怕,是咱乡里的农民,事情好办极了,给他们家点钱就是啦!"高羊啰啰嗦嗦地说。
高金角严肃地说:
"高羊,说话要负责任啊!你看清车牌号码了吗?没看清可不要乱说。"
"那是辆黑车,根本就没挂牌,白天不敢出去,都是夜里活动!"养鹦鹉的高直楞恶声恶气地说:"那个司机,是王安老婆的叔兄弟,原是个开拖拉机的,根本没有开汽车的执照!"
高金角怒吼一声:
"高直楞!"
高直楞直愣着眼,说:
"怎么啦?不让说话?你怕他,俺可不怕他!俺舅舅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他王安算根屌毛!"
"喔,你还有这么一个舅舅?那你是不用怕什么,随便说吧。"高金角转脸对方家兄弟说,"这事情不简单,我一个村主任,管不了这样的事情,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只有两条要求:第一,死尸要火葬,这是县里的规定;第二,卖了牛肉要向村委会交十块钱管理费,这是乡里的规定。"
"方老大,方老二,你们这些窝囊废!"高直楞说,"把你爹的尸体抬到乡里去,看看他王安怎么办!"
方老大还在犹豫,方老二把眼一瞪,说:
"走,大哥!金菊看家,娘你也去!"
老大和老二从车上把老头子拖下来。老头子像一条死狗,趴在地上。我说:"老二,等等,给你爹换上件衣裳吧,他还有一件新棉袄,让他穿上吧,这是去见官,体面点好……"老二说:"人都死了,还要屁的体面!"老二摘下一扇门板来,把老头子搬上去,起先是趴着,我说:"老二,让你爹仰着吧。"老二把他爹翻了一个身,脸朝了上,两只大眼死瞪着天。高直楞这个好人,家去找了绳子和杠子,把门板捆好了。老大瘸着腿在前,老二直着腰在后,兄弟俩抬着他爹朝乡政府走,我跟在后边。村里的男男女女一大溜,拖拖拉拉地跟在我身后。高马那个小杂种也来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和老头子的闺女女婿了。他走到老大身边,一把抢过杠子去。高马和老二一般高矮,门板端平了,老头子的头也不滚来滚去了。抬到乡政府,把大门的不让进,让高马一膀子就扛到一边去了。乡政府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大狗蹲在伙房门口冲着我们汪汪地叫。那辆撞死我家老头子的车停在院子里,车上拉着一车绿蒜薹。车头上尽是些血。
"他大嫂子,你的案子有点眉目了吧?"四婶关切地问那个中年女人。
"快要判了,俺别无牵挂,就是舍不得俺那好孩子。"中年女人眼泪汪汪地说。
"他嫂子,想开点吧,孩子小时,都像小狗一样围着娘转,长大了,就不一样了。"四婶说。
那辆车上沾着俺老头子的血,沾着俺家那条母牛的血,一股血腥味,一股蒜薹味。俺家那车蒜薹也让他们给糟害啦,俺那老头子血一滴汗一滴种出来的蒜薹,都给糟害了。俺一家三口,守着老头子的死尸,在乡政府大院里等啊等啊,等到天晌,连个过来问问的也没有。苍蝇在老头子脸上爬呀爬呀,它们一边爬,一边往老头子的眼里、嘴里、鼻孔眼子里、耳朵眼子里下白渣。白渣?白渣就是蛆啊,一转眼那些白渣就乌乌压压地活起来了。苍蝇一群群地飞着,赶走了这一群,那一群又飞来了。俺去墙上撕下一块报纸,蒙在老头子脸上,哪能蒙得住呢?那些苍蝇从报纸底下又钻进去了!那么多人都来看热闹,东村西村,南邻北舍都来了,就是不见一个官家的人。俺家老二到大院外的饭店里称了两斤油条,用块报纸兜着,叫俺吃,俺咬了一口,那块油条在嘴里乱打滚就是咽不下去。俺怎么能咽下去呢?老头子的死尸就摆在俺眼前,曝晒了一上午,都有味了。俺家老大也不吃。就老二自己吃。老二还爬到那辆汽车上,拖下一大捆蒜薹。他一手拤着绿蒜薹,一手拿着黄油条,左咬一口,右咬一口,两个眼珠子瞪着,两个腮帮子鼓凸着,狼吞虎咽。俺知道,二小子虽然愣怔,但他心里也不好受,怎么着也是他爹啊。
日头发红的时候,到底等来了一个官家的人,是那个杨助理员,原先,他算是俺家的瓜蔓子亲戚,但自从金菊跟了高马,他就不是俺的瓜蔓子亲戚了。俺家老大叫过他"八舅",俺家老二给他家不知道干了多少活,盖屋、打墙、推土、运粪,俺家老二就像他家雇的长工一样。他骑着自行车从大门外来了,俺想:这会儿好了,盼星星,盼月亮,把救星盼来了!老大和老二迎着杨助理员跑上来。俺也跑上去,称呼什么呢?还是叫"他八舅"吧。俺说,他八舅,你给俺做主啊,俺给您下跪啦!俗话说,一跪千金重,杨助理员承担不起,慌忙把俺搀扶起来。后来俺才知道他是装模作样,还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他掀起那张破报纸看看俺老头子的脸,苍蝇嗡一声飞起来,吓得他跳了一个跳。他对俺说:
第54节:犯了诬陷罪
"四婶子,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俺家老二忿忿不平地说:
"王书记轧死了俺爹,起码也得来打个招呼吧?俺爹虽然贫贱,可孬好也是条人命,就算轧死一条狗,也该向主人家道个歉吧!"
杨助理员挤着眼说:
"老二,虽然你妹妹跟人跑了,你家毁了婚约,把俺那可怜的外甥给折腾成疯症,整天价不是哭就是笑,可咱到底也算是亲戚了一场,这也叫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是我批评你,刚才你这些话欠考虑!王书记不是司机,他怎么能轧死你爹?司机轧死了你爹,他犯法,法院自有公论,你们把尸体抬到乡里,招来千万的人,干扰乡里工作,乡虽然小,但也是一级政府,干扰乡里工作,就是干扰政府的工作,干扰政府工作就是犯罪。本来是你有理,这一闹,你反而没理了,对不对?"
老二不服气,说:
"不管怎么说,这事王书记有责任,他利用公车,贩卖蒜薹,轧死俺爹,他却躲起来,连个照面也不打,这理走遍天下他也说不过去。"
"老二,你这话更离谱了,"杨助理员说,"谁告诉你说王书记贩卖蒜薹?你这是犯了诬陷罪!王书记今天去县里参加紧急治安会议去了,是县里的紧急治安会议要紧,还是你爹的事要紧?王书记开会回来就要布置严厉打击扰乱社会秩序的不法行为,你们正好做个典型!"

老二不敢吱声了,老大说:
"八舅,俺爹已经这么着了,六十多岁的人啦,死了也不算少亡,再说,也是他命该如此,要不,路上的人千千万万,怎么单单轧死他,所以呀,也是他命该如此。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想那阴曹地府里也有它的规矩。八舅,俺们都是庄户人,不懂规矩,你说吧,俺该怎么办?"
杨助理员说:"依我看,你们赶快把你爹抬回家,赶快去火葬,今夜去不了,明儿早上去。火葬场里备有专门拉死尸的吉普车,拉一趟四十块钱,现在什么都涨价,这么远跑一趟只收四十元,确实不贵。如果你们明天去火葬,我给你们打电话联系车。我看就这么定了,把你爹抬回去,给他净净面,刮刮胡子,有什么送老衣裳给他换上,你们守一夜灵,尽尽儿女的孝心,一大早吉普车就会开到你家门口,你爹活着没坐过小车,死后该排场排场。我再跟火葬场里的头头通融通融,走走后门,先把你爹烧了,装骨灰时多给装上点。抱回骨灰来,就通知亲戚朋友,来聚一聚,凑集点赙金。你爹死了你们还要继续过日子是不是?这样闹下去,担了罪名不说,还要把自家的日子给败坏了,四嫂子,您说对不对?"
我说俺妇道人家不懂什么事,您给做主吧。老二说:
"只怕死尸一烧,王书记就不认账了。"
杨助理员说:"老二,你糊涂!王书记堂堂一个乡党委书记,手里哪天不是过千过万?只要你们不给他添麻烦,你想想他能亏待了你们?乡政府再小也是一级政府,指头缝里漏漏就够你们后半辈子过的了。"
老大问:"八舅,有人劝俺去县里告状,你说俺去不去?"
杨助理员说:"是你爹死了,不是我爹死了,告不告是你们的自由。不过,这事要轮到我头上,我就不告。人反正死了,一切都要考虑活着的人。说穿了,就是钱!怎么多弄点钱,就怎么弄。你们去告了状,说到最狠处,把司机判刑,你们又有什么好?公家可是依法办事,顶多给你们几百元殡葬费。王书记在县里关系四通八达,就算把司机判了刑,过不了两个月就会出来,照开他的车。你们得罪了王书记,还落一个混账人家的恶名,老大和老二就甭说媳妇啦。要是你们不告,回家安安稳稳地把死人发送了,大家都会说你们善良,落个好名声,王书记也说了,只要你们答应私了了这件事,他保证对得起你们。你们掂量掂量,该怎么办自己拿主意。"
高马说:"人活着难道仅仅为了钱吗?"
杨助理员说:"噢,你小子也在这儿!你算干什么吃的?勾引人家闺女,弄得人家未婚先孕;破坏三家婚姻,搞得人家家破人亡。你算个什么东西!?还好意思到这里来插嘴?老大老二,你们自己看着办,我也不是想图仨赚俩,省得落人闲话。"
方老大说:"高马,你缺够了德啦,你凑够一万块钱,就快把金菊领走,俺没她这个妹妹,更没有你这个妹夫!"
高马满脸赤红,不言不语地走了。

四婶在黑暗的监室里,又一次想起把四叔从乡政府大院里抬回村庄的情形。还是老大在前老二在后,老大走路高高低低,门板摇摇晃晃,四叔的头在门板上滚来滚去。四叔头碰门板的声音已不如来时清脆。他们一出门口,乡政府的大门就关上了。四婶心里空落落的,回头望望院里,见有许多官家模样的人从地里冒出来,聚集成一大堆,脸上都挂着冷笑。杨助理员也在那人群里,脸上的表情与那些人一模一样。
四叔的尸体从大街上穿过时,情形不如早晨热闹。早晨村子里的凡会走的人都跟在尸体后边,现在,只有几条狗跟在后边嗥叫。
尸体到了家门口,老大和老二把杠子扔下,门板咣当一声跌在地上。在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如云如雾的啼叫声里,目光呆直的金菊开了门。四婶说:
"把你爹抬到炕上去吧。"
老大说:"娘,听人家说,在外边横死的人是不能上炕的……"
四婶说:"你爹辛辛苦苦一辈子,死了,连个热炕头也挣不上,我心里不过意啊……"
老二说:"人已经死了,放在钢丝床上也是一样。'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烂成泥!'放到热炕头上臭得快。"
四婶说:"你们打算把你爹摆在露天地里?"
老二说:"就搁在这儿吧,让凉风飕溜着,省着有臭味。再说,也省了明早上再往外折腾!"
四婶说:"让狗啃了呢?"
老大说:"娘,今黑夜里,我正好把那条牛剥剥皮,把肉剔巴剔巴,明儿正好赶集卖肉,杨助理说得在理,死人怎么着都是死了,活人还是要好好活。"
四婶无奈,哭着说:"老头子,你儿子们不要你上炕,你就在场院里躺着吧。"
老大说:"娘,你别难受了,上炕歇着去吧。俺爹的事,俺来操持就是。"
老大点亮了一盏罩子灯,放在打麦场上一个竖起来的石磙子上。老二搬出了两根板凳,摆开。兄弟二人把放着四叔尸体的门板抬到那两根板凳上。
老大又说:"娘,回家去歇了吧,我跟老二守着就行了,说一千道一万,是俺爹命该如此,你也别难过啦!"
第55节:招财进宝
四婶坐在门板旁边的地上,用一根树枝,把四叔七窍里那些蛆虫拨拉出来。
老大和老二在场上铺开一块破苫头,把死母牛滚上去,滚得母牛肚皮朝天,脊梁两边塞上砖头,固定住了。四条牛腿冲着天,直棒棒的,像四根棍子。
老大持一把牛耳尖刀,老二持着切菜刀,从牛肚皮正中开了一条缝,老大在东,老二在西,开剥起牛皮来。四婶闻到了牛身上臭烘烘的味道,也闻到了四叔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他嫂子,那昏昏的灯光照着俺老头子的脸,他的眼黑黑地逼着俺,逼得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凉气。那些蛆,怎么拨拉都拨拉不净。让旁人听着,就恶心死了,可俺一点都不觉得他脏,俺只是恨那些蛆,拨拉出一条来俺就用脚捻死。俺两个儿光顾了剥牛皮,不顾他们的爹了。俺闺女端来一盆水,用棉花蘸着,把她爹的脸擦洗干净。还找来一把剪刀,把她爹下巴上的花胡子剪掉,连鼻孔眼子里伸出来的那两撮毛也剪了去。俺老头子年轻时一表人才,老了,皮肉都抽缩了,不像样子啦。俺闺女又把她爹那件青袍子拿来,与俺一起给老头子换上,两个女人给一个男人换衣裳,总是不得劲,俺叫两个儿子帮忙,他们两个满手都是牛毛牛血,俺没用。俺说,金菊,他是你爹,不是外人,换吧。老头子瘦得皮包着骨头。他穿上袍子,像个人样了。那牛皮死难剥,老大和老二脸上都冒汗了。俺当时就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爹要死了,把三个儿子叫到炕前,说:"我要死了,我死了后,我的尸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大儿说:"爹,咱穷家小户的,置不起棺椁,我看花两吊钱买具薄木棺材,盛着您,埋了,您看行不行。"爹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二儿说:"爹,我看,弄块破席卷出您去埋了,中不中?"爹说:"不好!不好!"三儿说:"爹,我说这样办:爹的尸体,俺兄弟三个劈成三份,剥了皮,拿到集上,当狗肉、牛肉、驴肉卖了,好不好?"爹笑着说:"还是老三知道爹的心思,卖肉的时候,多加点水,省着折秤。"他嫂子,您睡着了?
老大和老二满手是血、泡沫,滑滑溜溜,攥不住刀把子,就放到地上搓。场地上铺着一层黄沙,沙粒沾在老大和老二手上,就像金子一样。苍蝇嗅到味儿,从乡政府大院里飞来。它们落在牛身上,笨拙地爬行着,老二用宽宽的菜刀背拍死它们。四婶让金菊找来一把破蒲扇,呼打着,不让苍蝇们再往四叔脸上下蛆。
空中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黑暗的墙角上有野兽绿幽幽的眼睛和它们焦急的喘息声。
半夜时分,老大和老二把牛皮剥下来。牛全身赤裸,只有四只蹄子还在,好像一个光着腚的人穿着皮鞋。老二挑来一担水,把牛身体冲洗干净,兄弟俩蹲在一边,各抽了一支烟。然后,动手开牛膛。老大说:"轻点,别把肠子割破。"老二用菜刀在牛肚子正中开了一条缝,牛的五脏六腑咕嘟嘟冒出来,那条小牛也冒了出来。四婶闻到一股热烘烘的腥气。天上响起猛禽的叫声。
老大和老二把那些肠子一根根扯出来。老二说肠子就不要了,老大说肠子、胃,洗洗都是好下酒菜。那只小牛呢,老大说没见天的小牛能熬药,有人用它冒充鹿胎膏,发了大财。
他嫂子,你就别难受啦,判了你五年?五年一眨巴眼就过去啦,等您出来,您儿子就中用了。

"'只当军师,不当分师',"村主任高金角说,"谁让我干着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有意见当面提,过去我可就不管啦!"
老大说:"村主任,您就分吧。"
高金角说:"房屋四间,老大老二每人一间,四婶两间,四婶死后--四婶您就别难过,实话难听--老大老二每人一间。这两间房一大一小,小的搭配上大门和门楼子。锅碗瓢盆杂七拉八搭配成三份,我做阄你们抓,谁抓着哪份就算哪份。四叔和母牛的赔偿费三千六百元,三一三十一,四婶一千二,老大和老二每人一千二,存款一千三百元,老大老二每人四百,四婶五百。等高马拿来那一万元,四婶得五千,老大老二每人两千五。金菊出嫁时嫁妆由四婶置办,老大老二愿意出点钱就出,不出也不勉强。所有粮食分成三份半,半份是金菊的。四婶将来老病,不能动弹了,由老大老二轮流抚养,或是每人一月,或是每人一年,到时间再定。大体上就这样啦,谁还有意见?"
老大说:"还有蒜薹呢?"
高金角说:"蒜薹也分成三份,不过,四婶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赶集去卖蒜薹?老大,把四婶的跟你分在一起,你顺便帮着卖了怎么样?"
"主任,你看看我这腿……"老大说。
"那就跟老二分到一块。"
"主任,老大都不管,我更不管!"老二说。
"方一相,这不是你娘吗?又不是帮别人出力!"高金角说。
四婶说:"我谁也不指靠,我自己去卖!"
老二说:"最好!"
高金角说:"还有什么没分的?"
老大说:"我记得俺爹还有一件新棉袄……"
四婶说:"杂种,连这个都记着?这棉袄留着,我要穿!"
老大说:"娘,俗话说:'爹的棉袄,娘的裹脚,留给小辈,招财进宝',您留着做什么?"
老二说:"要分就分个利索!"
高金角说:"少数服从多数,四婶,您就拿出来吧!"
四婶掀开破箱子,拿出棉袄来。
老大说:"兄弟,这一分家,我注定是光棍到老了,你找个老婆不难,这件棉袄,就让给我吧。"
老二说:"哥,吃泡屎不要紧,味儿不对。既是分家,就要公平,谁也别沾光,谁也别吃亏。"
高金角说:"一件棉袄,两个人要。怎么分?除非用刀剁开!"
老二说:"剁开就剁开!"
老二拎起那件棉袄,铺在一个木墩子上,回屋去抓来切菜刀,照准棉袄的中缝,一刀连一刀剁起来。四婶呜咽着,看着咬牙切齿的老二,把那棉袄剁成了两半。
老二拎着一半棉袄,扔给老大,说:"这半是你的,这半是我的,咱谁也不欠谁!"
金菊提出两只破鞋来,冷笑着说:"这是咱爹的鞋,他一只,你一只!"
金菊把两只破鞋,一只扔给大哥,一只扔给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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