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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敌人”,本应是习以为常,但听在耳里,却令展昭始终心冷。
他……仍在恼么……
蕃兵见白衣飞盗停在墙下,顿时一拥而上围了过去。
白玉堂完全无视险情,只狠狠瞪了站在众人后面的展昭。
“阴险臭猫,敢懵你白五爷?!”
“展某并无欺骗之意,白兄误会了。”
轻一咬牙,咽下喉间苦楚。
展昭看他精神烁烁,依旧那派傲慢态度,虽对己无礼,但却教人安心。
“白兄为何夜闯将军府?”
“为何?”
白玉堂眉间转过调侃之色,手中酒坛往上一抛,翘起一膝挂坐墙头,抄手捞回酒坛,竟就在此掀开盖子,仰头大大灌上一口坛内美酒,以袖抹去腮下残酒,朗声笑道:“喝酒咯!”
耗子改不了偷习。
展昭只好应道:“若要喝酒,何不到城中酒馆?”
白玉堂又自大啖一口,方才舒服地叹了口气:“好酒!想不到这等偏远之地居然也有凤翔橐泉酒——城中酒馆卖的都是些青稞酒,喝得白五爷嘴都寡了!听说只有这里才藏有珍酿,自然得赏脸光顾。”
“白兄你——”
只要有他想要之物,便是那森严皇宫,他都照闯不误,更遑论一座由蕃兵把守的大宅。想必白玉堂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偷的是何家酒酿。
厮罗在旁更加好奇。
适才二人交手,他算是见识到中原武功厉害之处,飞腾跳跃有如轻燕,拳掌交锋能抵十人。展昭眼力过人,武功高强,此已是适才领教。那白衣飞盗轻易逃脱所布陷阱,更在敌困丛中开怀畅饮,视群兵如无物,如此潇洒气度亦见所未见。
两名中原侠客同现青唐城,实在令他惊叹。蕃人本就喜交朋友,亲眼目睹这二人风采,厮罗更是生了结友之心。
厮罗挥手撤下那群已尽狼狈的蕃兵,亲自走到墙下,抬头与那白玉堂喊话。
“这位朋友,既然欣赏吾家好酒,不如下来一起喝更有意思!”
白玉堂吊着脚坐在高高墙上,无聊地看着墙下那个魁梧得像柱子的蕃人,漫笑道:“凭什么要跟你喝?”
“吾想与你交个朋友。”
“朋友?呵呵……白某的朋友,通常都是不得好死。”森森的话语虽非刻意,却无可预兆地狠扎展昭心房。
亲睹知己好友命丧狗头铡下……
那样的伤害何等刻骨铭心,白玉堂纵是一生洒脱,恐怕亦难轻易忘怀……
展昭下意识地抿嘴咬牙,脸上苦色隐在黑暗之中。
厮罗不明所以,拍胸笑道:“吾已死过好几次,有怕什么?”
“哦?”白玉堂剑眉轻挑,对这个豪爽蕃人有了些兴趣,“那你是不计较这几坛美酒的事咯?”
“朋友要喝,吾不吝啬。”
“那好!白玉堂就却之不恭了!”说罢,白影一起,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白兄!”
展昭唤之不及,连忙转身向厮罗拱手道:“展昭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厮罗看着二人刹那间已远去的身影,轻叹中多少有了些遗憾。
展昭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上白玉堂,亦不知道追上之后要与他说些什么,只是此一刻,他却不想再自视线中惘失那抹白影。
南侠轻功本就非俗,前面白玉堂虽是发足狂奔,仍是无法将其甩掉。
白玉堂跃上城头,竟定住了身形。
展昭见他稍停,亦立稳脚步,却不靠近。
“你追我作甚?”
“展某只是——”只是什么,他竟一时想不出来。
晃动手中酒坛,白玉堂瞪着他:“刚才那个蕃人已说此酒赠我,你该不是还要以窃罪拿下白某吧?”
“展某并无此意。”
“那你倒说说,追踪白某,所为何因?”
“我……”
展昭沉默,是的,他与他之间,总是以案接连,何曾因私而聚。
此刻,除那公事之外,他竟然没有任何因由解释自己为何追赶白玉堂。
他这一沉默,反叫白玉堂奇了。这猫儿怎么如此的不干不脆,平日他不是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今夜是怎了?
“猫儿,你吃错药了啊?”
“啊?”跟阴郁情绪完全背离的调侃,让展昭灵光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白玉堂不禁嗤笑:“听说中原人到这西塞之地,体质弱者会因水土不服时有酩酊之状。猫儿,我看来你是在官府待久了,疏于武艺,越来越潺弱了啊!”
就知道从他嘴里说出的没有好话,展昭不予计较,拱手道:“白兄见笑。”

黑暗中,那听来轻爽潇洒的声音突然沉默了。
展昭不禁迈前一步,刚想出声呼唤,却听到白玉堂难得一闻的沉重语调:“猫儿,陪我去一个地方。”
展昭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追来,但却清楚知道,现下要做的,应该是回驿馆向那庞奇复命。
“……好。”
一道上,展昭只是静静跟在他身后,未发半分疑问,而白玉堂,亦未作任何解释。二人便是这般,默契着不问不答。
月下中天,晨阳蒙亮之时,白玉堂将展昭带至一座赤地不毛之山。
此山并无长草挺树,没甚可观景致,但自顶下望,却是别有一番异境。乃见东麓下一弯清澈河水蜿蜒曲折,盘山绕岭,其妖娆之姿极是迷人。眺望西北是一巨盆湖泊,碧波荡漾如宝境映月。再看西南,是山峦绵亘,茫茫草原无边无际。
展昭不禁为之赞叹,山脚之下仰看只道普通岭头,却不料原来登高之景如此瞩目。
白玉堂立在晨阳岭上,身上雪衣随风翻飞,如仙飘逸。
他将酒坛封盖打开,一股沁人酒香瞬即溢出。
展昭自然知道,白玉堂乃是酒中行家,所盗之酿绝非凡物,想那厮罗倒是大方。
正想到此处,却见白玉堂忽然倾斜酒坛,竟将半坛贵酿浇洒山地,山地顿散馥郁芬芳。展昭虽愕,但并无干预,只淡淡看着他莫名举动。
待已倒去半坛,白玉堂才提起坛子自饮一口。
朦胧的晨光中,但见那冠玉脸上,多了些神伤之色。
“日月赤岭,白某与唐兄把酒共赏,此生快哉。”
“……”
展昭一旁静看,难忍心疼。
他怎会不懂。
此地看来便是唐文逸所说之日月赤岭。白玉堂踏万里而来,为的,不过是带上一坛好酒,与知己魂魄赏景共饮,践那好友遗憾。
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何话……
突然很想问,若死的是他展昭,白玉堂是否也会不惜万里,完一朋友之憾?
白玉堂酒祭之后,忽将坛子朝后一抛,展昭连忙接下酒坛,有些愕然。
“猫儿,陪我喝酒。”
“白兄……”
盘膝坐下,白玉堂并无回头,眺看那罕有人迹的西塞草原山亘:“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展昭亦感那刻世情万变,生死苍茫。只觉一时豪气,仰头喝下坛中美酒。
“果是好酒。”
臂力一震,又将酒坛凭空推出,稳稳送向白玉堂。
白玉堂反手捞回,倾坛再饮,然后才缓缓将酒坛放至身旁。
此刻二人一坐一立,尽现晨阳之中,在那赤岭山巅,留下两道真实的影子。
白玉堂扶坛眺日,初升阳光照得他雪缎绣金,青丝透亮。
“唐兄骨灰,已尽洒在这日月赤岭之上……只是白玉堂一人陪喝,未免显得寂寞了。”
展昭定定地看着他。
洒脱,原也是一种坚强。
于是,他亦不再自抑,坦言问道:“白兄,是否尚恼展某阻你劫囚?”
白玉堂一阵沉默,似乎回忆起那日的一切,忽然将身边酒坛骤提,灌饮余酿,片刻间,坛已见底。
只见他突使手劲将空坛一推,诺大酒坛便这样被丢出数十丈,堕落山下摔成碎片。
坛裂之声震得回音四起,反让这寂寥得教人发慌的岭头多了些热闹。
展昭震愕。
“白兄?”
“臭猫,白五爷岂是那种不明事理之徒?少用你的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白玉堂翻身而起,落在展昭身旁,脸上曾有之神伤散尽无踪,依旧是那夸耀的傲态。
“你我皆是忠己之事,何来错处?”他搭着展昭肩膀,故意歪着脑袋夸张地上下打量,“之前你吞吞吐吐,原来就是烦了这个啊?猫儿,我看你真的是在官府待久了,这心眼是越来越多!”
“你——”
自己的人情味居然给他当成是小心眼,展昭当场气上胸来。
本不过是一时气窒,怎料这刻知悉白玉堂并未恼他而放下心中负担,近两月来的辛劳疲惫竟同时袭来,加上之前将军府一场大架,再来随白玉堂走了半夜,展昭瞬觉地转山旋,眼前突然漆黑……
昏迷之前,只听到那呱噪的惊呼。
“臭猫?!你怎么这么不经激啊!!”
还不是你这只小白鼠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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