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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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地铁车站人已经很少了,只有少数晚归的人和上夜班的人以及一些不知道到底干什么的人还在等车。
金华拨弄了一下琴弦,琴弦发出了一个轻快的音符,接着他唱起了周传雄的歌——《回家的我》:
“回家的我,长大的我,
满怀着感动带着笑容慢慢迎着风。
现在的我,单纯握在手中,
有一种不知名的感动。
结束一段旅程,放下行囊,卸下了疲惫,
站在故乡街头跟流浪告别。
火车带走时光沿着铁轨拉长了思念。
我近乡情怯,我感触万千,我无语无言。
回忆过了几年,伤感微微抬头天上月,
站在夜的尽头跟无知告别。
火车带来希望那么浓烈,激动不能眠。
我不曾后悔,我藏着喜悦,我思念著谁?
离家的我,迷路的我,
像一颗任性红色气球盲目追着风。
多数时候,只懂得向前走,
受了伤不说话低着头……”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个九月份。秋天的气息在晚上是最浓的,在地铁车站里虽然感受不到秋风的洗礼,可从地下慢慢渗出的凉意使人们随时感受到这季节的馈赠。
上次金华的生日已经过去近半年,他和崔玉茹的爱情则是日益深浓,而他卖唱的收入也是逐渐增多,再加上新得了学校给的一千块奖学金,以后连助学贷款也不用申请了,他仿佛觉着这世界也似乎变得美好了。
今天的收成出奇的好,到目前为止已有了二百多元,想到这里金华就禁不住心中的喜悦想要高声再唱一首。要知道以往他一个周末两天能挣到一百五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而今天一天就超过两百,这可是一年都难以遇到一次的好运气啊,他真怀疑今天是不是撞财神怀里了。
金华卖唱已有一年多,除今天之外只有三次一天收入超过一百的,他只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就是那个醉酒的女人给了他一百让他唱一首《橄榄树》的那个夜晚,而那个女人也在那个夜晚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想到这里,金华不禁打了个寒颤,刚才还充满喜悦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唉,事情已经过去一年,物是而人非,人的生命真的就这么脆弱吗?”
想到这里金华拨动琴弦又唱了一首《橄榄树》,苍凉的歌声在空旷的地铁车站回荡着。
一曲罢了,金华正准备收琴回校忽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唱得真好,我好感动!不过曲调太悲凉了,我不太喜欢。”
金华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小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穿着白衬衣和红格子短裙,白衬衣上还扎着一个蝴蝶结,两个翘起的小辫在脑后一摆一摆。金华觉得这个小女孩大概十四五岁,可穿着却像是七八岁,样子极为娇憨可爱,真像个小天使。
金华笑了笑:“小朋友,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不怕家里大人着急吗?”
“你说呢?”小女孩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金华。
“这鬼丫头不老实回答,还反倒问起我了。”金华心里嘀咕着,没有理睬那个小女孩,而是继续收他的摊。
“你刚才不是在唱歌吗?怎么现在不唱了?再唱一首好吗?我觉得好好听。”
“小朋友,都这么晚了,你不回家我还得回学校呢,改天吧,好吗?”
金华已收好了钱,背上吉他准备走。
“我知道听你唱歌是要付钱的,我不白听你的。”小女孩说着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来,递到金华面前。
金华吃了一惊:“小朋友,听我唱歌不需要花这么多钱啊。”
“没关系,我不缺钱的。”说完,那个小女孩就把钱硬是塞到了金华衣兜里。
金华越发吃惊了,这样一个小女孩随便花掉一张百元大钞仅仅是为了听个街头歌手唱首歌居然毫不心疼,这真是平生所未见。要知道,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对他掏百元大钞买唱,第一个已在去年的秋夜里自尽了。想到这里,金华掏出了那张大钞伸到小女孩面前:“小妹妹,你还是把钱收回去吧,我免费为你唱就是。”
“免费?”
“对。”
“什么是‘免费’?”
“就是不要钱。”
“那不行,我是不会让你白唱的。”小女孩将双手放在背后,就是不肯接钱。
金华无奈只好收回了钱,心想没准又碰到一个有钱的主,要真是那样,不宰一刀也对不起“共同富裕”,也就不用跟她客气了。想到这里他取出吉他拨弄了两下,问:“你想听什么?”
“就是你刚才最后唱的那首。”
“《橄榄树》?”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你唱就行。”
金华定了定神,接着弹唱起来,歌曲的悲凉不减方才。
曲罢,小女孩问道:“大哥哥,你刚才说这首歌叫什么?”
“橄榄树啊,你连这首歌都不知道?”
“橄——榄——树,好,我记住了。大哥哥,你唱得真好,让人听了心里受不了。”
金华不禁皱了皱眉,心想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真不知道是挖苦还是赞扬。
见金华半天不说话,小女孩眨了眨深潭般的大眼睛,说道:“真的呢,从大哥哥的歌中,我似乎听见了你的心在说话,你一定是遇到过许多痛苦的事情才能把这首歌唱得这么好。”
金华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似乎不太会说话的小女孩竟然说出了这么有见地的话,虽然表达上还是有些粗糙,但是内容完全超越了它的形式。
“小妹妹,你的这句话很有见地。”金华突然觉得自己这句话虽说是在夸别人,却怎么听都像是在夸自己,暗笑自己也不谦虚了。
“什么是‘见地’啊?”
金华暗想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怎么也得知道‘见地’二字是什么意思吧,居然连这个都要问,难道她是从国外来的?可看样子、听口音都不像,这倒奇怪了。
“‘见地’就是你对某样东西的看法。”
“大哥哥,你是说我的看法很正确咯。”
金华有些难为情:“其实我的意思是说你说的这句话听起来感觉你这个人是很有看法的,但不代表我唱得很好,仅仅是表扬你,而不是我自卖自夸。”
“大哥哥,你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金华呵呵笑了几声,心想自己现在在这位天真无邪的小女孩面前弄这些无聊谦虚,还说出了一堆自己都听着别扭的话,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于是话锋一转:“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确实经历过许多令人痛苦的事情。”
“哦?”小女孩蹲下来双手托着面颊望着金华。
金华则抱着吉他怔怔地出神,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
金华生在浙江金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五个月大的时候随父母工作调动搬到了湖南长沙,那时候金华的父亲就给儿子起名为金华,以让他永远记住自己的出生地。不幸的是金华的父亲在不久后因公殉职,而金华的母亲为了孩子一直没有再婚,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金华从小对音乐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在音乐方面也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然而学习音乐所需的经费对一个普通工人的单亲家庭来说太多了,金华的母亲无法全力支持他学习音乐,于是小金华就决定自己学。金华十岁生日那年收到了母亲节衣缩食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一把小提琴,他高兴坏了,从此自学音乐更加刻苦,还说将来一定要考上中国最高音乐学府——中央音乐学院。金华的母亲也为自己的孩子骄傲,想尽一切办法攒钱,因为去中央音乐学院需要很多钱,孤儿寡母一下子有了目标,似乎看到了生活的曙光。
可是在金华得到小提琴后不久,不幸就再次降到了这个家庭头上,金华的母亲下岗了,本来生活就拮据的孤儿寡母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命运的深渊。金华的母亲想尽一切办法打工挣钱养家,可那点微薄的收入供两个人基本生活都略嫌不够,更不要提去中央音乐学院那种高额学费的学校了。年幼的金华明白这一点,他跟母亲说他不学音乐了,还是去学别的早点挣钱养家,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于是金华去中央音乐学院学音乐的美梦就这样彻底破灭了,后来在国家助学金的帮助下考进了S市D大学法学院。
虽然金华考中央音乐学院的美梦破灭,但他并没有放弃音乐,他觉得自己当不上音乐家也可以去做个歌手,唱自己的歌不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吗。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在街头卖唱挣生活费的同时,他还曾想过去酒吧当驻唱歌手,因为他觉得那个收入要高一些,而且被音乐人发现的几率要大得多,像许多歌星那样一夜成名也说不定。可是,当金华开始找酒吧的驻唱工作时,打击却接踵而至。那些酒吧不是给的少就是工作要求苛刻,似乎完全没有把创建和谐社会这等大事放在眼里,一向自由惯了的金华受不了那些不把人当人看的气。再加上酒吧里鱼龙混杂,算是社会最阴暗的一角,种种丑恶在这里汇聚,这也是从小善良正直的金华无法忍受的。于是金华在工作了不到半个月的时候,毅然离开了酒吧,决定还是做街头艺人好,至少得个心安。
然而,上天再一次展现了祂公正的一面,在寒冷的严冬却吹来了温暖的春风,崔玉茹的出现给金华黑白的生活素描添上了色彩。尽管这场爱情在旁人看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竟然有一位才貌俱佳、秀外慧中的富家小姐爱上一个貌不惊人的穷小子。这真像童话中写的那样:公主爱上乞丐,可童话中的乞丐往往最终还是摇身一变成了英俊的王子,而金华能不能变成一个英俊的王子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乌托邦。
金华从不相信童话中王子公主大团圆式的结局,认为那只是文人对理想生活的意淫而已,而就连这种意淫也大多是针对王室、贵族和富家的,对于广大的穷苦人民来说甚至似乎连意淫的权利也没有了。再说就算是王子和公主终成眷属又能怎么样,而在现实中那只不过是一场政治婚姻而已,又哪里比得上平民百姓中的真挚爱情。
在当今这个色彩斑斓的花花世界,人们日夜忙碌追求表象的物欲,对人类灵魂深处固有的情感似乎渐渐淡忘了。可幸运的是,金华能切实地感受到崔玉茹和他的爱情是真诚而深沉的,这爱情也许没有海枯石烂的誓言,没有望穿秋水的相思,没有同生共死的炽烈,没有生生世世的恒久,但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真实,多么普通的两个字,而真正想得到它们时却又往往那么难!在这一点上,金华觉得自己很幸运,感谢命运在悲惨之余给了他幸福。
想到幸福,金华脸上露出了微笑。
“大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小女孩银铃般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金华,他定了定神,微微一笑:“小朋友,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懂。”
“你为什么一会儿叫我‘小妹妹’,一会儿叫我‘小朋友’呢?”
金华一怔,随即笑了:“‘小妹妹’和‘小朋友’不是一样吗?”
“那可不一样,我觉得‘小妹妹’要好听一点,大哥哥你就叫我‘小妹妹’吧。”
“好吧。”金华又笑了几声,他之所以不愿意叫“小妹妹”就是因为这“大哥哥、小妹妹”的听着别扭。
“大哥哥,你再唱一首吧。”
“好啊,唱什么呢?”
“随便,要不就把《橄榄树》再唱一遍也可以。”
“不啦,还是换一首吧,现在唱这首《橄榄树》会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什么往事?”
“令人不快的往事,想起来会让人伤感的。”金华想起了去年也是在这样的秋夜里,那一次邂逅给他带来了至今都无法抹去的痛苦记忆。
这次小女孩似乎明白了金华话里的意思,她点点头:“大哥哥你不想唱就算了吧,换一首也是一样的。”
“你还要听啊?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这么晚了你是不能一个人呆在外面的,赶快回家吧,不然家里大人真要着急了,小心打**啊。”
“为什么白天就可以呆在外面,晚上就不行呢?”
“因为晚上不安全。”金华耐着性子说。
“那有为什么有很多人整夜不回家呢?”
金华真搞不懂眼前这个小女孩到底是完全不知世事呢还是故意没事找事,看着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气还没生就先消了。
“好啦,我说什么也得走了,以后有机会再给你唱吧,钱你收好了,以后有机会再付。”说完金华不由分说就把那张百元塞回了小女孩手里。
“那明天,明天行吗?”这个小女孩还真有些难缠。
“明天,明天周日,可以。”
“太好了,谢谢大哥哥!那说好了,明天晚上,我在这儿等你,你一定要来哦。”
金华笑了笑,眼前这个小女孩真是天真得好笑,不由得他不笑。
“好好,一言为定,你也快点回家吧,这么晚了外面不安全,家里大人会担心的。”
“我知道。你记住明天一定要来哦。”
金华笑着晃了晃头:“听话啊,快点回家。”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出地铁车站五十米就有一个汽车站牌,金华等了五分钟等来了回学校的末班车。就在车门打开的一刻,金华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丝犹豫闪过他的脑海:“这么晚了,她一个小姑娘不回家在地铁车站不会遇到危险吗?现在这个社会坏人这么多,她又那么天真,遇到危险怎么办?”
“你到底要不要上车?”司机不客气地问。
“对不起啊,我不坐了。”金华收回已踏上车的左脚,匆匆朝地铁车站走去。
“神经病,该坐什么车都不知道。”车门关上的一刻司机嘀咕着。
结果很出乎金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他把地铁车站里里外外找个遍可惜就是没找到刚才那个小女孩的影子。也许,那个小女孩听了他的话已经回家了。

“这孩子,真调皮,要是我妹我非得骂她一顿……不对,非得好好教训一下才行。”
金华想着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了,公交车肯定是坐不上了,要坐车只有打车了。可打的要二十多块钱,挣点钱不容易,哪能那么容易就花出去。想一想,最后他还是决定步行回校。
“最多不过两个小时,散散步看看夜景也好,正好今夜天气不错。”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金华掏出来一看,是崔玉茹打来的。
“茹茹?”
“听说你还没回寝?”
崔玉茹晚上给金华打电话总是喜欢打寝室里的座机,所以金华没回寝室也就立刻知道了。
“哦,今天生意特好,忘了时间了。”
“好?一百多吗?”
“少了,二百五十多。”
“我看你就是个二百五,那么晚了都不知道回来,也不管人家有多担心。”
“行行行,我这不就回来了么。”
“那你打车回来哦,别一个人在外面乱走,我不放心。赚钱也要注意安全,你要有点什么闪失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干。”
金华哈哈笑了一下。
“别笑了,快回来吧。”
“好好好,遵命,这就打的。”
“哎,对了,等你回来宿舍楼也锁门了,你怎么办?”
“没事,管宿舍的大爷和我铁着呢,我叫一下门准开。”
“那好吧,先挂了,到了给我发个信息,我等你。”
坐出租车就是快,半个小时后金华叫开了宿舍楼的大门,幸好他平时和楼管大爷关系处得好,只得了一句话:“以后请你尽量别这么晚回来。”
金华回到寝室时早已断电,打开康瑞的应急灯发现一个人都没有,那几个不知是通宵上网还是唱歌去了。他放下吉他,立马发一条短信给崔玉茹报了平安。
马上就收到崔玉茹回的一条信息:“收到,这么晚了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吧,累了一天了。”
金华哪有心情睡呢,今天对他来说太值得庆祝一下了,他走到阳台抬头静静地观赏着夜空。然而,今天确实是很累,站了一会儿眼睛就睁不开了,最后他只好洗漱睡觉。
第二天起来后,金华依照惯例背着吉他出了门,他决定今天还去昨天那个地铁车站。
今天的生意不像昨天那么好,金华也没放在心上,本来嘛,哪有这种天天都赚那么多的好事。到了晚上九点,收入达到了八十,这已经十分不错了,金华正准备回校,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小女孩。
“那鬼丫头说今天要来也没来,也难怪,小孩的话岂能当真。”金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和小孩一样幼稚,笑了笑,觉得还是回去得了。
想到这里金华便站起身来准备收拾东西,这时那个银铃般的声音又在身后响了起来:“我刚刚赶到你怎么就要走啊?”
金华扭头一看,果然还是昨天晚上那个小女孩,不过今天穿的是雪白的连衣裙,两个翘起的小羊角辫也梳成了一条马尾辫,显得比昨天文静了许多。
“哦,”被揭穿老底金华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收拾一下东西,没说要走啊。”
“嗯,我想你也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小女孩灿烂的笑容布满了小脸。
金华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你就不能早点来啊?每次都这么晚。”
“因为我喜欢晚上。”
金华感到有些无语:“那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金华,在D大念书。”
“我叫琦薇。”
“你今年多大了?”
“你呢?”
金华心想这孩子真没礼貌,问她问题老是不正经回答。
“二十一。”
“我十六。”
“十六吗?我觉得你只有七八岁。”
“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懂事啊,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你才不懂事呢。”
“呵呵,难道不是?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还跑到这里来,你家里大人不担心啊?”
“那你呢?你家里大人不担心吗?”
金华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好像什么也不懂,真拿她没办法。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你不是答应要给我唱歌吗?”
“你想听什么呢?”金华又坐回了马扎凳。
“随便啊,就唱你昨天唱的那个吧,那首《橄榄树》。”
“你不是说那首歌太悲凉吗?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那你随便换一首吧,我也不知道想听什么。”琦薇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样子看上去真像一个小天使。
“那……那就来一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吧。”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这里的表演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
琦薇听着金华的歌,时不时发出两声银铃般的笑声。歌终于唱完了,金华抬头问道:“小妹妹,唱完了,你满意了?”
琦薇摇了摇头:“再来一首,不要这种,要你拿手的。”
金华心想这小丫头还挺聪明,听出了刚才那首歌不是他拿手的,的确,他喜欢唱抒情尤其是略带沧桑或伤感的歌曲。
“那来一首《曾经的你》吧。”
琴声刚刚响起,琦薇突然脸色大变:“不行,家里人找我呢,我得回去了。”
还没等金华反应过来,琦薇已经跑远不见了。
“昨天让你走不走,今天又突然说走就走,真是个奇怪的丫头。”
金华摇头自言自语道,看看时间也该回校了,于是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地铁站。
金华回到寝室的时候发现室友们都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正沉醉于属于自己的世界。金华放下东西正准备出去,这时康瑞从自己的世界里跳出来,扭头对金华说:“华哥,刚才你妈给你打了个电话。”
“什么时候?”
“半个小时前吧,我说你上自习还没回来,帮你撒了个谎。”
“嘿嘿,你去包宿的时候华哥没少替你撒谎。”周元兴也从虚拟世界中浮了出来,后来见没人理他,就又沉了下去。
金华找出电话卡,抱着电话机接通了家里的电话,从电话的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喂?”
“妈,我是虎子。”
“哦,我想也是你。那个生活费的事别急,妈已经给你想办法了,过两天就给你打到卡里啊。”
“妈,不用了,生活费我已经自己解决了,那些钱妈留着自己用吧。”
“解决了?怎么解决的?”
金华想说自己挣了点钱可以糊口了,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说出来,因为他心里明白母亲肯定是反对他晚上一个人在外面卖唱的,于是他撒了个谎:“我又申请了助学贷款。”
“那你以后不得还啊?”
“妈,你就放心吧,你还怕你儿子毕业以后还不了那几万助学贷款?”
金华笑了起来,想使母亲得到安慰。
“先用着吧,不行的话还可以再贷款。”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虎子,妈没给你一天好日子,你从小妈就对不起你……”
金华听到了电话那头的母亲略带哭音。
“妈,你别说了,都过去了,我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嗯,挂电话吧,省点。”
电话挂上了,可金华却没有放下它,他抱着电话机出了会儿神,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怔怔地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想到自己的音乐梦想,以及母亲这么多年来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金华愈发惆怅了,他从柜子里取出了尘封已久的小提琴,慢慢地拉起来。他拉的是《母亲》,虽然小提琴年代已久,而金华又好长时间没拉了,可他那娴熟的技艺并没有使这首曲子褪色多少。
可这感人的曲调并没有先引起室友们的眼泪,倒是先引起了周元兴的兴奋。他走过来盯着金华的琴弓看了半天最后感慨道:“华哥,真没想到你拉小提琴也这么好,不比你的吉他差!”
金华停住了拉琴,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
“这是应该的,我是先学的小提琴,后学的吉他。”
“听说小提琴比吉他难学是吗?”
金华点了点头:“当年为了学小提琴我吃了不少苦头。”
“我还是觉得吉他好,吉他可以边弹边唱。”
“真正的音乐往往是无言的。”
“唉,华哥,你没去考中央音乐学院真是屈才了,我都为你痛心!”
周元兴虽然平时说话特别喜欢开玩笑,可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说得金华胸中又涌出了一阵酸楚。
一边的康瑞听不下去了,冲着周元兴嚷道:“你他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没见华哥正不爽着吗?还是玩你的游戏去吧,别在那里招人烦,当心被骂傻叉①。”
“就是,小心待会儿你的头撞坏了华哥的琴。”坐在床上的林桂德也附和道。
周元兴嘿嘿一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叹道:“大一刚来的时候是一个比一个客气,一个比一个文明,可到了大二,丑恶嘴脸全都露出来了。我周元兴生活在这种地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康瑞和林桂德笑了一下,没再说话。金华似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继续拉起小提琴来。忧伤凄美的琴声又渐渐将他拉入了对不幸的过去的回忆:他那不幸生活的源头,这源头只有两个字——“父亲”。
“父亲”这两个字对金华来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陌生是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两个字所对应的那个人,熟悉是因为这两个字时时刺痛着他的心使他难以释怀。父亲的去世给他的童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而母亲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更是令他肝肠寸断。
小时候,每当金华看见幼儿园别的小朋友的父亲来接他们时,他只能独自回家;每当老师让谈论“我的爸爸”时,他总是无从说起;每当看见母亲对着一幅男人的大相片哭泣时,他总要问“那是不是我的爸爸”,而得到的只是母亲更多的哭声和眼泪。母亲总是编出一些关于父亲的谎言来欺骗他,让他以为父亲是出了远门。那时候他心里很是恨父亲,恨父亲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母亲和他,又总是一遍遍默默祈祷父亲能早日回来。可是,恨和祈祷最终仍没带回他的父亲,却带回了残忍的事实。
一天,金华从邻居无意的谈话中知道了真相,他朝思夜想的父亲永远也回不来了,因为父亲死了。他像疯了一样跑回家里,哭着问母亲那是不是真的,而母亲再一次痛哭了。突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从他还没记事的时候起他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而这也正是他们家所有不幸的开端。
据母亲所说,父亲死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就在厂房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为了救一名同事,被无情的电流夺去了生命。事后,那个同事成了残疾人,而金华和母亲则成了烈士家属。然而,由于种种原因,烈士家属的身份并没给金华和母亲带来传说中的好处,最后随着国有企业的改革,厂子被迫倒闭,母亲下岗了。
“往事想它作甚!”
每当回忆往事愁肠百结的时候金华总是这么提醒自己,可这些事似乎不是说不想就能不去想的。谁让上天慷慨地给了人生命,却吝啬地不给人幸福!不给人幸福也罢,却残忍地让人们拼命摆脱痛苦去追求幸福,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最终也基本上是碌碌一生也徒劳无功,希望幻灭。想想去年在寒冷的秋夜里结束了自己一生的那位陌生女子,她何尝就没有过美好的梦想?那究竟又是什么使她选择结束这一切,是因为她的懦弱还是命运的无常?是因为人心的险恶还是因为社会的黑暗?也许她时运不济,碰巧落在了社会黑暗的角落里,又无力与之对抗,最后只有选择逃避,而彻底逃避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死亡。
这时宿舍楼熄灯了,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了金华的琴声。对,死亡,就像一只燃烧的蜡烛突然被人掐灭,一切都归于沉寂,归于黑暗,然而沉寂的黑暗有时比嘈杂的光明更加可爱,更能让人心得到恬适惬意。但愿那位陌生的女子在天国里得到了久违的幸福。
“华哥,说实话,你的琴声能穿透人的心扉。”康瑞在黑暗中感慨道,“要不是已经熄灯怕引起公愤,我真想再听你拉一曲。”
“穿透你的心肺?那你不变成没心没肺了?”周元兴插嘴道。
康瑞没理他而是接着说道:“李太白老先生曾经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你的才华我康瑞是一百个佩服,相信我吧,你终究有一天会成名的。”
“说什么成名,能有口干净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怎么说的!”
“难道不是吗?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为了这个目标活着,活着也是为了这个目标。”
“的确是如此,”康瑞停顿了片刻,“不过人都是要向前看的,我们这些草木之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怀才不遇的华哥你了,不说车载斗量,起码也是有一技之长。”
“其实我们都是草木之人,相比之下我更草木一些。”
“可是,这不像是华哥你说的话啊,要是人都这么悲观,都就不用活了。”
金华突然呵呵笑起来:“当然了,我是开玩笑的,人要向前看,勇敢地活下去。”
“谢天谢地!”周元兴突然又插嘴道,“华哥,刚才我真以为你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黑暗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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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傻叉:“叉”实为一讳字,为创建文明社会,作者用“叉”字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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