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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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部的人来单位的时候,我不在。办公室主任打手机叫我赶忙回来。刚进门,主任拿着几张表让我填好后,带着几分羡慕说,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我不知主任是什么意思。我提拔了与他有什么关系,平日里单位上上下下二十几个人也不见得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现在我要提拔了,大家都觉得不一样了,办公室主任好像做了很久的心里准备,因此这样的表现也不觉得突然。在此之前,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咬耳朵说话,生怕另外一个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种感觉,令人觉得别扭,很大程度上让人感到空前的紧张……
填完表后,我和外面的几个朋友去饭馆喝酒,朋友们说我要提拔了,飞黄腾达的日子来了,所以要庆贺。朋友嘛,没好法子,只得掏钱请客了。没想到,喝着喝着控制不住了,在此期间有许多电话过来,我都没接。最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送到办公室兼宿舍后,一种痛楚溢满了整个心头。于是,我翻开电话本一个接一个打手机。我不知道要找谁或要对谁说什么话。反正,最后一个打通的是雯莉。其实雯莉的手机号我早就忘了,很长的日子没有任何联系,可偏偏在醉的时候,竟然能打通她的手机。
雯莉的声音似乎没多少变化,不过她不像当初那样娇滴滴的把声音控制得柔软而深情。她大概正忙于应酬或身边有一大群人在吃饭,也许正和一个陷入情网的男人**,反正当时雯莉问你是谁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当我很笨拙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时,雯莉在手机那头不高兴地问有事吗?
我干哑着嗓子嘟哝了一句连自己也不清楚的话,接下来便山里洼里语无伦次地对雯莉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雯莉大概听得不耐烦了,对我说她的手机没电了,有什么重要的话快些讲。我稍稍愣了一下,大脑里瞬间清醒了一会。我说,没什么事,手机便关了。
我和雯莉是一块去省城开会的时候认识的。雯莉家在陕北最北端靠近毛乌素沙漠的山区,她出生的那个村子叫高庙山,村子翻山架梁离任何一个城镇都很远,她的先辈们靠赶牲灵走着一条羊肠小道与外面的世界交流。
雯莉是十四岁那年随父亲到镇上读书的。雯莉的父亲是镇上煤矿的伙食管理员,每天坐上手扶拖拉机去县城买一回菜,隔三差五地拉一头肉猪回来。煤矿的活儿重,伙食还算不错,那阵子农村人一年四季见不上肉星星,煤矿有两个灶,矿部头头脑脑吃一个,下煤窑的矿工吃一个,当然矿部的灶比矿工的灶更好。雯莉父亲是为矿部的头脑们办事的,所以他十分小心谨慎,每顿饭菜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定夺的,炊事员每做一顿饭,必须要到他那儿签单领物,面粉、食油、肉菜斤二八两分毫不差,就是土豆他也得放在称上大约码一下,调料就更不用说了。这样日子久了,两任炊事员都和他闹翻不干了。他很受委屈,独自思量着觉得自己没一点错,集体的东西,出出进进丝毫不能有差错,要不然给领导没法交待。可在别人眼里,雯莉的父亲是个“死抠”,不会来事的那种“瞎人”。
但雯莉家还是很穷。在煤矿当伙管员的父亲没能力让雯莉的母亲和其他两个弟妹穿暖吃饱,甚至没能让她母亲到死也没能上镇子瞅一眼。村人们曾讥笑雯莉的父亲是个“二不醒子”或“二姨子货”。这使雯莉和她的母亲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父亲可怜的工资除交伙食外,的确所剩无几,每当放暑假或寒假时,雯莉的父亲把所剩下的全部积攒用一块小手帕包着,然后用别针别好用针线缝在雯莉的上衣里面,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对雯莉说带回家给你妈,那可是咱家的命。雯莉知道,母亲和弟妹眼巴巴地盼着这些钱。那时候,农村没男劳力便没工分,尽管一年分不来多少粮食,但公购粮钱,误工差额下来也得交给村上几百元钱,剩余的,全凭母亲精打细算过日子了。
这些事都是认识雯莉以后断断续续听雯莉讲的,她说家里的任何一件事都轻描淡写,尽量说得让人感到她的出身或家庭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因为是一个市里的同乡,在省城开会的好多时间我和雯莉在一块说家常,偶尔也谈婚姻爱情之类话题。雯莉说起男女之间的事很平静,但带着几分羞涩,当她那双有水的眼睛看我的时候,我的心会怦然一动,脸也有些发烧。从那一刻起,我脑子里便胡思乱想老是神情恍惚,雯莉的影子开始在我的大脑中定影。开会结束那天,我们商量坐哪趟车回家的时候,雯莉有些动情地问我说,你有对象吗?
她这样一问,我浑身开始不自在,心速像没了刹车的汽车轮子那样飞驰。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因为十几天的会使我认识她而后又老想着她,经这一问心里不免泛起波澜壮阔,我立即忘记了自己在城里的女朋友,忘记了自己正遭遇一种危险的考验。我开始的紧张渐渐平静下来,我看着她,面对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我故作镇静而且用诚实的口,气说我没有恋爱,更不用说有女朋友。其实话说出口心里稍微震颤了一下,脸上的颜色变得不知是白是绿,好像心里早就预谋好了一样,我们几乎是在同时给对方发出了求爱的信息。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像两只发疯的狼一样撕咬着,浑身上下剧烈地燃烧着。
我们都变了模样,尽管心里都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们还是在一阵暴风雨般的幸福中很快离开了对方,我有些汗涔涔地坐在床头喘着气,雯莉走近窗口撩着头发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也许……可是。我有些语无伦次。说什么呢?自己不知道。就从这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不会有平静,我还知道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将会折磨我一生。因为,我和女朋友恋爱三年多了,从未有过这样激烈而且兴奋的冲动。
2
我的女朋友巧婵在我们那个城市政府上班。巧婵的祖宗三代是城里人,她的祖父曾做官做到市里的一把手,就像任何一个地方官员一样,巧婵的祖父控制了这个地方整整二十年,即使后来从位子上退下来,巧婵的祖父依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过去的日子人们说老汉踏一脚喊一声,说一便是一,那个我没见过面的老汉人们称之为“红太阳”的这样一个具有影响的人物,他的儿子也就是巧婵的父亲20岁农校毕业便在这个地区春风得意了。也许那个叫“红太阳”的老汉根本不晓得,他的儿子参加工作后第二年便是科长了,20岁的年轻人在单位里最受同事们尊敬的了,就是局长也敬畏三分。这样的日子久了,巧婵的父亲经常出入时有一帮狐朋狗友前拥后围,酒场也是一个接一个地摆,“红太阳”老汉见儿子如此浪荡,简直与所有纨绔子弟无所区别,精明老练的“红太阳”一方面痛心疾首地呵斥儿子不争面子,没一点政治头脑,另一方面给组织部领导打招呼,让这个不知手足轻重的儿子下基层锻炼。巧婵的父亲起初还不高兴,一纸任命到了县里当了个副县长,忽然觉得老头子还真费尽了心机,这样的平台也不赖,在县里比市上机关更能展示他的雄才,慢慢冷静下来,兀自得意,心里想着有老头子做后台,自己加把劲,开会喝酒的工作应酬得了,另外山高皇帝远,不在老头子身边也省得他讲政治。
巧婵的父亲做了几年的副县长,当初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几年过去已经显得苍老了许多。“红太阳”离岗的时候曾准备把儿子提拔一下调回市里,岂料那阵子当副县长的儿子正如火如荼地爱上了县中学漂亮的数学老师。这位漂亮的教师便是巧婵的母亲,县城里经营铜器老商人的女儿。因此,是这位美貌如仙的女教师拴住了巧婵父亲的心,或许是因为年轻的副县长正雄心勃勃准备在这个空间里寻找自己的合适位置,他有这个基础,也有这个能耐,人对社会以及生活的适应只不过如此,他觉得当官不会比别人差……
巧婵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她常常不自觉地引以为荣,她说话的节奏很慢,语调老是那么空洞无力,但她举止大度,从容优雅,的确像官宦家生出来的千金。最让我气恼和愤怒的是巧婵指使的语气和无休无止的哭。
有一阵,我想逃避,不想和巧婵在一块儿。单位的许多同事都羡慕我说当了县太爷的乘龙快婿,以后的道路充满了阳光,前途是鲜花盛开的地方。当然,这中间不免有些冷嘲、忌妒的味道。在这种氛围中,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孩子有些承受不了,心里老是觉得别扭,同事们似乎很无聊,每天上班后议论的话题总要扯到巧婵的祖父、巧婵的父亲、巧婵的母亲,说到这些重复了一百次一千次的话题他们永不觉得累,特别是有我在场的时候,他们会滔滔不绝地谈起“红太阳”如何威震全市,击败一个个政敌。他们还说我未来的岳父是如何的风流倜傥,潇洒自如。其实有许多事是猜测,众人编造出来的。对于我来说,这些毫无意义的故事跟我无任何相干,但每次听了这些故事后,我便觉得和这样一个家庭有牵挂,就像碾盘一样压在我头顶,我开始恐慌、憎厌。我开初不知道巧婵的祖父是谁,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就像普通的一个农民那样,一辈子连县长的名字都不晓得,偶尔有一次县长站在他面前,而且握住农民的手问寒问暖,农民除了目瞪口呆,还能说什么呢?
当我知道巧婵就是县长的女儿之后,突然心中蒙发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们之间家庭距离是有些遥远,我们俩人的身份是有些不同,我们能走到一起的可能也许渺小,开初一度让我泄气,但巧婵从不那么认为,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爱情比什么都重要,古今中外经典的爱情故事给了我们许多的启示,如今都是什么年代了,一个农民的理念不该带到你这个高等学府培养出来的大学生脑子里,门第观念早就废弃了,只要有爱,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我感动了,巧婵的表白在我脑子里胸中血管里萦绕回响着,我彻夜难眠,某一刻恨不得立即抱巧婵上床,立刻向全世界宣布我们的爱情是多么崇高多么伟大啊!
这样,以后漫长的日子,即使我相信巧婵的话,但我和她在一起或小心翼翼走进她家的那一刻,我还是感到了那种无边无际的遥远,这使我坐在她父母面前脸红得发烫,而且说话的语调失音,全身上下的不自在让思想老是抛锚,更恶劣的是有一次来客吃饭的时候我竟然紧张得打碎了一个盘子,油水溅了一个什么局长一身,尽管局长口口声声说没事,可我明显地看得出,巧婵的父亲母亲一脸阴云,而巧婵则一反常态地大声呵斥我是个“蠢猪”“笨猪”,这倒罢了,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是,她竟然无所顾忌地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是彻头彻尾的农民,没有教养。
我无法容忍了。
即使巧婵不这样说,我自己也羞愧得无地自容。但巧婵说了,她是代表她当官的父亲说的,她是代表她们家族说的,她是代表她们城里所有人对我说的,我不知道是如何从那个尴尬的,对我来说一生难忘的场面上走开的,但我清楚,从那一刻起,我的心被刺伤了,而且伤得不轻,似乎开始有血珠渗出来……
3
雯莉从省城开会回来好像有意在躲避我,虽然她工作的城市离我上班的城市只有三十公里,她情绪好的时候便给我打电话,缠缠绵绵说个没完没了。只要有空,我便叫上单位的司机去她那儿看她,就像正处在热恋中的情人那样,一见面俩人便热烈地拥抱,亲吻,然后喘着气坐下来说话。
我觉得雯莉很内敛,老给人一种暗示和假相,但她心灵深处有一种秘密让你永远捉摸不透。我们见面只不过是给她心灵的一点慰藉,而这种慰藉又是巨大而复杂的,为什么我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像疯了似的爱着?我是不是在巧婵那儿受到了伤害而找雯莉排遣什么。看着雯莉那双眼睛,除了真诚,还是真诚。突然间,我心里涌上来悲哀令我浑身一阵冰凉,现在我后悔认识巧婵了,我为什么不能在巧婵面前变得强悍,是因为我无能,依附在一个女人身上算什么?为了能体验我与雯莉之间的意味深长的生活,我常痴迷于某些细节。比如雯莉的笑,说话的语气,亲吻时的喘息,用柔软的手摸我的脸,当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撩她衣服时,让我出乎意料地听着雯莉说,不害臊,小孩才会这样呢。这种娇嗔的呵斥,使我多多少少有些尴尬,就像瞅着陌生人一样看着雯莉,不知是狂喜还是欣赏。
我由衷地体验到一种幸福。但我同时也知道,这种幸福充满了危险,自己大学毕业两年前景未卜,当初认识巧婵仅仅是一般朋友的关系,众人硬是簇拥着、推崇着使她和我无法分开,大家总以为我高攀另有企图,他们说尽管我骨子里清心寡欲,平淡顺命,实际上也脱离不了俗气势利。一个名牌大学生,心甘情愿在单位当一名文书,简直窝囊透顶,在这种言语的刺激下,经过我深思熟虑后,我觉得朋友们的话的确无可指责,每到这时候,我会笑一下以掩饰心中的空洞与沮丧,如果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轨道往下走,无论在仕途上还是物质上我的将来会是什么,不用问,朋友们都猜到了。可是,巧婵不知道这是个阴谋。
我没想到,就在我难以启齿把这个富有阴谋的疑惑讲出来时,就在我的心里找不到平静的理由时,雯莉边照着镜子边梳理着自己的黑发,似乎漫不经心地挑起了这个话题。而且,我吃惊地发现,雯莉眼睛里闪着光芒。
你真喜欢我?雯莉这样说,我无法一下子回答她。对此,雯莉掉转头看我,直到我怦怦心跳的时候,她的眼睛忽闪着说,我知道问这话是多余的。
我嘿嘿干笑一声,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我走过去拦腰抱住雯莉,装出一副快乐的好像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喜欢能这样靠近你吗?
我也喜欢咱们永远抱着,不分开。雯莉说着长吁了一口气,她突然表情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雯莉同志,我向**保证。我又有些心潮澎湃。她的心思我明白,她这样问,除非考验我的真诚。
雯莉轻轻地吻了我一下,她用手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在这个城市呆了,你能帮我离开这儿吗?
我的心一下便收缩了,抽紧了,我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复杂的问题出来,而这问题叫我措手不及。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我们之间很陌生了。
我知道你帮不了,如今办事没权没钱怎么行?算我没说。雯莉一脸轻松,刚才的所有一切随之飘得非常遥远了。我稍稍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假装出很乐意帮忙的样子搓了搓有些出汗的手说,我知道你开玩笑,工作哪儿不一样。
雯莉笑了一下,这一笑显得很勉强,她脸上掠过一丝难解的忧伤,显得十分疲倦地说,其实,你什么也不懂。
是这样吗?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常常这样问自己……你是雷双虎叔叔么?一个怯怯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那时候我正准备开门,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我掉头一看,是一个我所陌生的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背上背着一个式样陈旧的包。
我就是雷双虎,你是——我有些惊愕地问。
那女子理了理被汗水粘住的一绺头发,露出笑脸来,呀,雷叔,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陆萍啊,就是你拍的片子里的那个陆萍。她冲上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着。我总算把你给找着了,我找得你好苦哇——
她的语速很快,叽哩咕噜地说着,虽然我听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我懂。
你是陆萍?我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竭力要把那个梳着羊角辫,茫然无措的大眼睛紧紧地盯住你不放的女孩从脑隙里挤出来。
你——还——好——吗?我困难地问。
不好!雷叔,你救救我!陆萍突然给我跪下了。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开了门,把陆萍拉进了家里。
陆萍号啕大哭,边哭边说着一路上找我的艰难。我从家里出发,一直往南走,我只知道你在杭州,可到底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你留给我们的地址弄丢了——-我就一个一个地问,我想你会拍片子,我就去电视台找,可别人说你早就离开了。我后来又到文化局找,别人也不清楚,后来有个人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就找来了——俺乡里人都说让我找你,我把屋都卖了——我爸爸,你是看着死的,我妈妈,你也是看着死的。你拍片后,我弟弟也不行了。今年春上,我的小妹妹也走了——雷叔,你一定得帮帮我,我没有什么亲人了,你就是我的亲人了——你说过的,要我以后碰到困难就找你,你对我爸说,你会好好照顾我的——陆萍伏在沙发扶手上,泣不成声,瘦弱的双肩耸动得像惊涛中的小舢板。那凄凉味很重的哭声水一样在客厅里流来流去。
我浑身一激棱,就像当头被人泼了一桶凉水似的。我又一次看着她,她还在肆无忌惮地哭着。一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回家以后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陆萍,你留下来吧。我轻轻地说。
我萌发拍摄《生命》这部记录片纯粹是一个意外,我的一个朋友到了弥留之际,我到医院去看望他。他只有四十多岁,正在人生的黄金季节,可他却要走了。生命就是这样无常。站在他的病床边,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伤心欲绝,相反,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满足。幸亏——幸亏只是我一个人得这病。我的家里人都是健康的。要是像我隔壁病房的那个陆宝法,那就惨了,全家六口人,染上了五个!他气喘吁吁地说。
看他说话的那个累劲,我要他休息。他摇摇头。双虎,你就让我说说吧,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隔壁那个宝法,惨啦,最小的孩子只有四岁多,也得这个病!想不到哇!想不到哇!!
一个生命以天为计的人,居然还认为比别人幸福。那么,这个别人是怎样的?我不忍心瘦得皮包骨头的朋友继续说下去,于是找借口说,让我瞧瞧那个叫宝法的。说完,我就跑到隔壁去了。
本来我丝毫没有做片子的想法,我只是想看个稀奇而已。但一走进去,我就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一个护士正在给一个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五岁的女孩抽血样。她伏在床上,手里紧紧捏着一只麻饼,那麻饼被咬去了三分之一,她垂着手。针头一进去,她就号啕大哭,等抽好了血样,针头一出来,她又破啼为笑,津津有味地啃嚼着麻饼。她的父母,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连看也不看小女孩一眼,他们一个蜷缩在床上,失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一个则摆弄着地上的一些杂物。护士看我一眼,以为我是探病的人,便说一句,不要抽烟噢,就出去了。
那个男的我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他问,你找谁?我说找你聊聊,是我朋友要我过来的。我朝隔壁努了努嘴。噢,你说是老习,他活不过这个月的。他平静地说。
你们情况怎么样?我问。
我们?宝法说,迟早的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许半年,也许一年。谁说得清呢?
我肯定走在他前面。躺在床上的女人突然插嘴说,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肉,脸颊就这么一路地窄下去,那本来就很高的颧骨愈发突出了。看上去有些阴森森的味道。
放屁,要走也是我走在你前面。想让我替你收拾,做梦去吧,老实告诉你,你没这个好福气!陆宝法的声音陡然提高上去,他龇牙咧嘴地骂着。
女人不声响了,但一会儿,她就跪在床上,双手合起,朝着东南方向念念有词。在这过程中,她不停地咳嗽着,好像喉咙口让什么给堵住了似的。
怎么得的病?我摸出烟,递一支给陆宝法。陆宝法警惕地瞄了一眼,接过了,但不马上抽,放到鼻底下闻了闻,然后收起来了。我想到护士的叮嘱,将烟重新塞回袋里。
我老婆生孩子,因为是双胞胎,人虚,医生说要输点血,输了,就得这个病了,后来一验,说是我那双胞胎女儿也感染了。操他奶的,我不想输血的,没钱呗,医生说非得输,心一软,就输了。我么?医生说是同房同出来的。我在她的身体里钻进钻出,她的那个恶病也就传给我了。妈了个逼,该杀千刀的病!他起先是平平淡淡地说着的,但后来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就恶劣起来。他掏出那支我递给他的烟,点燃后,一口就吸去了大半。我操他妈个逼!
啊——!一声尖利的喊叫猛地响起,是陆宝法老婆的。我掉脸一看,她整个人像发颠痫一样剧烈抖动着,她的嘴极大程度地张开,那恐怖的喊叫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发出来。我全身立马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催陆宝法过去看看,陆宝法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没事,咱们接着聊。
女人怕影响我们,把头钻进了被窝内,但她那拼命压制着的声音还是让我坐立不安,她抖动得更厉害了。大幅度的扭动,使整张床都在晃动。陆宝法抱着头,一动不动,我看不下去了,赶紧叫来了医生。医生看后,吩咐护士给她打了一支镇静剂。女人平静了,我不敢朝她看,那脱形脱相的瘦叫我无法面对。我背对着她和陆宝法说着。
家里还有什么人?我问。
一个女娃,十七岁,两个男娃,是双胞胎,都八岁。女儿领着男孩。陆宝法说。
都好的?我忍不住问。
陆宝法的眼泪下来了,他狠狠地抹了一把,女娃是好的,男娃,医生说也靠不住——-他顿住了,一点也说不下去了,他站起来,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然后飞快地跑出了屋。
我暗暗责怪自己多嘴,不该戳人家的痛处。一时我呆住了。那个小女孩好奇地看着我,后来她怯生生地说,你会给我买麻饼吃么?我点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我摸出二十元钱给她,你想吃几个就买几个。女孩欢天喜地地走开了。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和死亡沾上了边,我一阵心酸。我等了好久也不见陆宝法转回来。我明白他是避着我了,我只得重新踅回到了朋友的病房。
朋友老习问我怎么样?
我的眼圈情不自禁地红了,就在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我要帮帮陆宝法,虽然我和他素不相识,但那惨相,叫我无法自持。
朋友紧紧地盯着我,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是的,朋友说的没错,他确实要比陆宝法幸运得多……每个人的性格,决定了这个人的命运。你想知道我的好朋友于艴和王永民的爱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结局,我还得从于艴这个人说起。
于艴这个人,最怕读书,组织部却偏偏要她去考什么党校本科班。于艴连续三年硬着头皮去参加省党校举办的本科班入学考试,每次都差那么几分被刷下来。每次被刷下来,于艴见到组织部长就像一棵严重缺水的树苗,头缩得低低的。部长总是耐心地给这棵幼小树苗浇水施肥,让她重新昂起头去迎接新的考验。第四年,她终于冲破了难关,进入了录取范围。
江北县教育局秘书股的股长蓝娟和于艴一起被录取。于艴打电话给蓝娟,约她一起到临江仙酒楼庆贺一番。说好一人带一个男友,蓝娟有了男朋友,好办,带去就是。于艴还没有男朋友,怎么办?她想起了初中的同窗好友,北京某大学毕业分配到江南镇的王永民。她打电话给王永民,他正在办公室忙着赶一份材料,没有时间和于艴细谈,他很高兴见到这位多年未会面的老同学,爽快地答应说,好,我准时赴宴就是。
晚上七点钟,蓝娟那一对准时来到了“临江仙”。于艴稍迟一点,也来了。他们仨一起上二楼要了个包厢。大约十分钟左右,王永民也来了。王永民走进包厢,一眼看见于艴,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于艴这个昔日瘦瘦小小的黄毛小鸡,如今变成了一只火凤凰。于艴见到王永民惊喜得满脸放光(于艴准是在内心里惊叹道,这呆子是一个准美男子啊!),胸前微微有点颤动,她稍稍平息了一下气喘,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永民,你来了。”温馨得尤如一丝暮春的微风轻轻拂到永民的脸上。王永民把目光再次迎上去的时候,她那初升太阳般灿烂的笑容,使他的窘态很快退到了幕后,镇静和微笑悄悄地走到面前来了。于艴给蓝娟介绍,这是我的同学,王永民,在江南镇政府工作。然后指着蓝娟说,这位是我的朋友,从今天起也是我的同学蓝娟,县教育局秘书股股长。蓝娟大大方方地把右手伸给王永民,王永民连忙伸手去轻轻地握了一下对方纤细柔软的小手。另一位,哎,蓝娟,还是你来介绍吧。蓝娟拉着她的男朋友的右手轻轻拍了一掌说,这是我的男朋友李华,在人民银行上班。王永民伸手和李华紧紧地握了起来说,很高兴认识您。
于艴问永民,你是什么时候到江南镇政府,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永民说,那你怎么找得到我?于艴满脸带笑故意带点夸张语气说,这也难得倒我呀?永民本来就腼腆,现在更加局促,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大学毕业后,就、就、分、分配到江南镇政府工作,一直未动过,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不好动,整天呆在房间里看书。于艴笑着说,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原来老老实实——王老吉的样子。永民顿时全身发热,热血迅速往脸上涌,这倒使他觉得轻松自在了许多。他也笑微微地说,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的故事,你现在可是名人了。于艴微笑着把嘴唇嘟了起来说,你这么老实的人,也拿我寻开心?永民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一种公关能力,是现代社会最需要的,我怕这一辈子都无法学到这种本领。
于艴苦笑着说道,我也不是刻意学习这种能力,只不过是水到渠成,当初我真的一点酒也不会喝,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渐渐地自然而然地,居然也能喝了。永民说,许多东西都是逼出来的,有压力,你才有动力,有了动力你才会不断地前进,就像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推着你不断往前走。于艴颇有同感地说,我现在是骑在老虎背,下不来了,只能往前走,要不然我就被老虎吃掉了。

蓝娟笑着说,听你们说得云遮雾罩的,你以为“临江仙”是你们的哲学王国呀,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喝酒、吃菜。好,我们一起干杯。于艴捧起酒杯,站了起来说道。大家也跟着端起酒杯,一齐站起来说道。永民说,预祝你们两位学业有成,青云直上。于艴说,彼此彼此。
大家干了几杯,蓝娟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了。她说,要说仕途,恐怕最有希望的是你们两位了,王镇长(王永民并不是什么镇长,而是人们习惯地叫在镇政府工作的人叫镇长,是一种尊称而已,有时也是一种戏称)是名牌大学生,笔头又尖利,真正是前途无量啊;于艴公关能力出色,如日中天;我可不行,什么都没有。我还是老老实实陪我老公吧。蓝娟的男朋友也附和说,你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郎才女貌,天之作合。说得于艴和永民两个,脸红到脖子根。于艴说,你有一张快嘴,也是全县一绝呀。蓝娟说,我这张臭嘴,只会惹祸上身,要不得。你说我,我说你,眨眼间喝了一瓶五粮液。于艴特别兴奋,嚷着要再来一瓶。其他人已经醉醺醺的,再也不能喝了。蓝娟连连摆手说,不行啦,不行啦,下次吧。于艴只好作罢,走出去埋单了。
王永民说要送于艴回去。于艴说,不用,我自己能走回去。其实,这一点酒怎么难得了她,她是兴奋得昏了头,女孩子通常会在男子面前撒点娇,但她却偏偏要在王永民面前逞逞能(也许这是一种撒娇的方式)。粗心的王永民一点也看不出来。见于艴不要他送,他真的就不送。两人在酒楼门前分手,各自打车回去。于艴回到宿舍,竟然第一次没有洗澡,和衣睡到床上,一觉到了天大亮。
九月一日开学,于艴和蓝娟约好八月二十九日一起去省党校报到。于艴从县政府办公室那里得知,正好八月二十九日高县长也去省党校参加短期培训班学习。于艴便打电话给高县长说,她想和蓝娟两人搭他的顺风车,高县长听说有两位靓女陪自己去省城,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于艴和蓝娟搭上了高县长的顺风车,开始了她们全新的生活……父亲是1950年冬天去参的军。当时,正逢抗美援朝,全国动员青年志愿者去当兵。可是,在芦花洋,除了我父亲,谁也不愿意去,都担心参了军就要去打仗,会死在战场上。很多人为了逃避兵役就用自家腌的辣椒酱朝眼睛上抹,搞得一个个的眼睛像烂桃子一样。我父亲是孤儿,无牵无挂,就去了朝鲜。
四年之后,我父亲从朝鲜回来了,他不仅没有丢掉性命,还被当地政府安排在了凤鸣镇农机站做了一名仓库保管员,成了芦花洋村上第一个“公家人”。这是村上人始料不及的,很多人从镇上回村都说:“如今福的日子好了,他的宿舍里还安装了电灯,开关就在床头边,一拉就亮,连烧开水用的都是柴油炉。”自我父亲成了镇农机站的工人后,村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一些光棍汉开始喜欢有事没事朝镇上转转了,不为别的,就为了喝上几口柴油炉上烧的开水,抽几支父亲枕头底下的纸烟。
芦花洋是一个水乡,几乎家家有船,一年四季都要下洋,夜里也要点着风灯下洋收笼子。当时的火油十分紧俏,凭票购买,也有些人家根本就点不上火油,只能摸黑下洋,因此,火油便成了一件使村里人十分头痛却非常重要的东西。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父亲一下子就把村邻的这件大事给解决了。镇农机站有一个大油库,看守库内的两口大油窖是父亲的职责范围。起先,有一个村上人怀着好奇的心理要跟我父亲到库内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出来的时候直和我父亲说:“我眼睛绿了。”当天傍晚,他怀里便揣着我父亲用小酒瓶给他灌的满满一瓶柴油,美滋滋地回村去了,走出大门的时候,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家当小偷给逮住。
从此以后,父亲就成了村里的“红人”,很受村邻的巴结。
我去镇上读中学的时候,父亲已经从镇上退休了,由我哥哥贵升顶替了父亲的班,他成了镇农机站金工车间的一名学徒工。
父亲对我说:“贵升如今有了工作,剩下的就是你油头了。顶班只能一个人,你的出路不在这里,只能靠上学,一定要把书读好。”
我当时在心里回答他:“书我肯定努力去读,但是万一读不好,你也不要怪我。”
英子是我娘的名字。用父亲的话说,她是父亲下雨天打着伞从三十里外韦家湾寻来的。父亲命大,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第二年就被政府安排了工作,当时的父亲很有些沾沾自喜,每月有固定二十四元工资,生活不愁了,接下来该干啥?当然是寻个媳妇成个家。
在过去,芦花洋对面的那条圩埂还没有围上,连年水患,一到涨水的时候,镇农机站就会派出防汛组外出排涝,有时遇上人手不够,便会倾巢出动。父亲的那个排涝点就是在韦家湾。
我父亲那时候很爱打扮,穿一身中山装,理着小平头,在排涝的间隙,他喜欢穿着深帮胶鞋打着一把新洋伞在人家村上转,那派头有点像上面来视察汛情的干部,后来人家一问,才知道他是外乡凤鸣镇前来支援抗汛的“抽水工”。当地人家很热情地把父亲拉到家里聊天,在和父亲的交谈中,他们得知这是个退伍军人,光棍一人还没成家哩。这在当时是找对象的最好条件。那年头收成不好,吃饭问题成了人们的头等大事,家里如果人多,那么女的嫁过去肯定要挨饿。有的人就开始替我父亲张罗亲事,加上父亲又大方,逢人便派发飞马牌香烟,亲事很快就成了。我娘年轻的时候,手特别好看,十指尖尖,雪白粉嫩,据说,父亲一眼就看中我娘,原因就是由于这十根手指。
我娘是在1972年的冬天从镇上搬回芦花洋的。我父亲在镇上工作,可我娘在那儿不拿工资,早晚要回村子里的,再说当时的生产队里也要参加劳动,父亲和她一商量,便将家搬了回去。搬家的那天,正好是我生下来刚满月,镇农机站的大师傅扣生笑着对我父亲说:“让单位里的大型拖拉机给你送。”
父亲不让,说:“这么点小事还费那个人情,我有板车。”
父亲在镇上多年,认识不少人,当天,他从镇上杀猪的“金和尚”那里借来一辆板车,我娘抱着我坐在板车上,贵升跟在后面,小胳膊一甩一甩地,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回村了。
也许是由于贵升大不了我几岁的原故,我从小就不喊他“哥”,我喊“贵升”,一喊他就应,有时他带着我在村前的滩上玩耍,我玩够了就朝他喊:“贵升,我们回家吧。”
“哎。”他说……这人问乔红梅是否记得他。他看着她跟着一个高大的美国男人走进餐馆,然后两手松松地抱在胸前,一只脚虚支出去,站成一个美好的消极姿态。他说乔红梅就这样和他脸对脸地站了半分钟,等着领位小姐指定餐桌。在那半分钟里,他向她笑了一下。他的座位迎着门,他认为乔红梅不该错过他的笑。他那时手里拿着打开的菜单,正打算点菜,听见一个异国情调的女声说:“还好,人不多。”他一抬头,看见了她,乔红梅。下面,就是他给她的那个赞赏的微笑。很少有人躲得过他的笑,男人、女人、熟人、生人,都躲不过他火力极强、命中率极高的笑,他这样告诉她。
乔红梅读到此处,歇一口气。网上来的这个人显然把她昨晚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口气稍稍有那么点放肆,但她喜欢他的行文,是尼尔和艾米莉的融和。
他说乔红梅跟在她丈夫身后往窗口的餐桌走,长头发的清爽气味他都闻到了。她走过每一桌,眼睛不失体面地瞥一下桌面上的菜肴,或者围在桌边的面孔。就在这时,他见她转过脸。她是朝他转脸的,这人判断道,因为每个被盯得太紧的人都会感应到一种危险。一点都不是玄说,尤其对她这样一个感知丰富的女人。他说她看去二十八岁,最多三十岁,但他知道她其实不止了。好了,乔红梅朝身后扫一眼,眼光在他脸上逗留了一下。至少他认为有那么个逗留,这网上来的多情人。
他看她丈夫替她脱下外套,随手拍了拍她的脸蛋。她那个轻微的躲闪并没有逃过他的感觉。他说真好啊,证明她的肌肤还没有麻木,还会拒绝毫无意味的触摸。他问她是否自己设计服装,柔软而皱巴巴的麻质长裤和缀玻璃珠的凉鞋使乔红梅惊人的性感,鞋使脚基本裸露,脚面上闪着几颗无色透明的珠子。
她“唰”地起一身鸡皮疙瘩。先四周看一眼,再看写字台下的脚。有这样露骨吗?脚也可以勾勾搭搭的?确实如此。细带上的玻璃珠露珠一般、汗珠一般。她的丈夫从来没有过问,珠子怎样从窗帘上到了她脚上,发着性感暗示,让能够领会的人去领会。她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却让他一语说穿。
还有上衣。他说她的上衣也非常妙,染色的线绳编织的,在不同光线不同动感中就是不同颜色。是你的手艺吧?他问乔红梅,那么不规则和异想天开。
下面他谈论起她丈夫来。他说他看上去很聪明,也很精神,是老了一点,没错,但总体来说蛮好,很配她。总体上,在一切人眼里。除了他,他看的不是总体。
乔红梅想,离间来了。
不过都不重要,对不对?他说下去。带一点欺负人的独裁腔调,也有一点诗意和多情。掩藏在薄情下的多情,女人谁受得了这个?他说重要的是,他看出乔红梅对丈夫整个是封闭的——对不起,这儿他不得不提到“心灵”。他要她原谅,他用了”心灵”这种奶油兮兮的词,要她千万别把他当成一个奶油兮兮的爱耍文学腔的人。他看到的不止是她对她丈夫的封闭;大致上,她对整个观赏环境心灵都关闭着。他解释说,我并不想挑拨你们夫妻关系;我绝不是这意思。
他就是这意思。她心里说。
她的丈夫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一看就知道,可他误认为把妻子逗笑就没事了。他看乔红梅在丈夫抖出包袱时仰脖哈哈了几声,其实她一直在跑神。丈夫自己笑得面红耳赤,她呢,嗔怪地斜睨他一眼,表示被这个不伤大雅的黄笑话小小得罪了一回,像所有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妻子,像所有无救的美国良家妇女,从男人侧重法幸免的肮脏中得到一点小小的娱乐,同时拿出管教他们的姿态。
可他看出,她在装假。他说他从来没遇见过像乔红梅这样的女人,装假装得这么棒。她对于她的丈夫,是做为一个密语者,喘气儿、吃饭、笑,因此这人对乔红梅深深着了迷。写到此处他另起一行,说他得到乔红梅的Email地址,是偶然也是必然,她大可不必惊慌失措。
乔红梅在键盘上“啪嗒嗒嗒”地敲击起来,说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觉得这个游戏玩的人实在太多,她就不想玩了。并不难猜想他得到她网址的手段,她的学校、图书馆,她许多熟人和半熟人那里,都能找到她的网址。如今网上卖机票、卖电话卡、卖CD、卖书、卖二手货,她的网址他们都有,她从来不问他们获取她网址的手段,是光明还是黑暗。她告诉他,她每天打开信箱,百分之九十的造访者都是他这样花言巧语的陌生人,提供她高利贷、逃税方法、赖账手段,提供她降价首饰、护肤良方、色情娱乐,男妓或女妓,难道她会惊慌失措?
她把她对这人的一点动心藏在邱八式语言后面。然后她谢了他的奉承。
他马上回答了。他说奇怪,乔红梅怎么把他的话读成奉承了?他并没有称赞她美丽,并且他真的不认为她美丽。“着迷”在英文里是死心眼的好奇罢了,他对死刑犯、妓女、政治小丑都着迷。
乔红梅意外了。许多人说她是美的。这人倒让她碰了一鼻子灰。她眼睛搜出他那句“惊人的性感”,发现他语气冷静、客观,还有凌驾之势。她想他这样轻微地羞辱她,倒是突然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他突然可信了,实体化了。她想她可真是贱骨头,他让她的虚荣心落空,她反而来了和他交谈的劲头。
她的手指敲击起来。她说:“谢谢你的直爽。不过我不习惯和一个陌生人议论我自己。”她读了一遍,把其他字刚除掉,只留下“谢谢直爽”。这样好,酷,不动声色。他看这个句子时,会看到反守为攻的她,带一个老手式的浅谈,意思是,来吧,看咱们谁先把谁逗急。
这人反应很快,说他不认为直爽是美德:“你就不直爽,你这谜一样的女人。”有挑逗的意思了。乔红梅站起身,想缓冲一下此刻的兴奋。她竟然非常恋战。他把她看成谜之后,其实他对她也形成了一个谜。
她拿起茶杯,喝一口水,发现什么也没喝着,杯子是空的。她得缓冲一下,她让这个不知底细的人顺着电线这根藤摸过来了。绕过丈夫格兰,摸进这间十四平米的书房。
乔红梅在镜子前面站着,按他描写的模样,一只脚虚支出去。她拼命地想昨晚餐厅里的人,所有的面孔,却是怎样也记不起了。但他是存在的。陌生的存在渐渐有了形态和质感,有了低低的体温,就在这间十六层楼上的屋里,在她浑然不觉的丈夫隔壁。
乔红梅走出书房,向厨房走,手里拿着空茶杯。她忽然抬头,见丈夫格兰一身运动装束。格兰说他出去跑步,回来一块吃早餐。她说好的,祝你跑得快活。他深棕色的眼睛在她脸上多留了一会。她问怎么了?他说很好,你看上去气色很好。你也是,她说。
她正要回书房,门又开了。格兰把一个快递邮包从门缝里塞进来。她拿过邮包,猜出里面是两本书。格兰做教授的第一大优惠是买书钱可以充税,所以他隔一天就有一个寄书的快递邮包。她隔着茶几把书往沙发上扔,没扔进,落在地上。她不去理它了,端着水往回走,又觉自己态度有问题,再走回沙发,捡起书,放妥。杯里的水洒在格兰珍爱的古印地安地毯上……鹅毛大的雪花整整飘了十天。厚厚的积雪淹没了苏北平原的所有沟河渠道,这是宣告史无前例的三年自然灾害来临的第一信号。零星的苦楝,枣树、梧桐树在寒风的吹拂下共同唱出一首令人浑身毛骨悚然的凄凉悲歌。小李庄十来户人家像无序排列的墓冢在大雪的掩映与覆盖下放出一道道可怕的雪白的刺眼的寒光。
一声撕肝裂肺的女人嚎叫,划破了这苍白没有血色的天空,一个鲜活的生命降生了,她是李丰收女人生下来的第七个腿裆连瓜纽都不长的丫头,李丰收彻底绝望了。
“这下绝种是肯定的了,六丫出世,我就感觉到李家将要断火,这个狗日的丫头连带把子的狗都不如,这七丫头的命就更绝了,没有她的落地,这雪也许能停下来。”李丰收在绝望中抱起了刚出生的女婴,他脱下一件破衫将女婴包好:“七丫,这是你爸唯一的嫁妆,你就顺着雪路回去吧!”说着,他就抱着女婴出门去了。
六个女儿站立在门前雪地的枣树下,个个衣衫褴褛,她们一齐目送着七丫在父亲的怀里一步一步地远离像狗窝一样的破屋。
做月子的李家女人朱红花在喝完了红糖胡椒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爸,七丫这个苦鬼也不知走到哪里了,我最不放心的是她要真的被狗啃掉了,怎么办?她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女人说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忽听一阵狗叫,接着就是草帘门被摇晃的声音,狗“汪汪”地叫个不停,接着便是婴儿的啼哭。
李丰收将单薄的棉袄掖了一下,将草帘门掀开了。借着雪地的寒光,他发现自家那条瘦弱的黑狗旁边放着一滩黑乎乎的东西,狗一边望着主人死命地狂吠,一边将身子不停地向黑乎乎的东西挨挨蹭蹭。
“她妈,你就不要再哭了,七丫她没有走成,赶紧放到怀里焐焐!”说着,他就将七丫头抱到女人的怀里。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狗冻死在枣树下。
“他爸,七丫就取名为枣花吧!也许这小东西将来真能有点出息呢?”
枣树通过一冬春雪的覆盖,加之雪化后的土不停地冒着热气,枣树也就慢慢地吐出了嫩芽,逐渐地嫩芽变成了像*****一样的小花,有白色,也有嫩红色,这些花随着温度的上升逐渐地变大。
穷困的日子,像是度日如年,眼看着满湖的野菜野草都被人们拔得精光,接着是未开的枣花、槐花、油树叶被捋干净,再接着树皮,嫩树头,被一采而光,饥饿像瘟神一样袭击着这个就要灭亡的村落。
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李丰收一家正在绝望中苦熬,忽听一声“铲刀磨剪子……”的叫喊声,李丰收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来到枣树下,从庄东头走来一个铲刀磨剪子的中年人,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汉子,肩上扛着一条长形木凳。
“兄弟,来,坐一坐。”李丰收有气无力地唤来了中年人。
那男人将木凳放下,坐在凳子上,将一只粗布袋挂在木凳的一头。
李丰收斜倚在枣树下,望着中年人的粗布袋发呆,那粗布袋似乎是一只魔术袋,可能有救命的东西。
“你有家眷么?”李丰收问那男人。
“这种年头,谁还去娶妻生子呢?命都保不住了,多人多口,哪有这份闲情呢!”
“照你说的看来,你还没有娶妻生子?”
“我一个人自己都顾不了了,哪还能谈得上娶媳妇生孩子呢?”
“人总是要结婚的,你一个大男人家,连个家眷都没有,还能算是男人么?”
“照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我看你应该找一个女孩子,先结婚,年成好了再生孩子。”
“你也许说的是个道理。”
李丰收耷拉的眼皮又抬了一下,望着中年人:“那我帮你相中一个,你看怎样?”
“你说的是哪家闺女呢?”
“我家大子都十六岁了,很懂事的娃子啊!”
“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哪能娶十六岁的闺女做老婆,不怕人家笑掉大门牙!”中年人连连摇头,不时地将两只眼睛移向了破旧的茅草屋。
“大子啊,你出来,家里来贵客呢!”
这时,一个衣衫破旧,脚穿草鞋的女孩出现在破门前,哪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啊!两只眼睛无神地张望着,灰黑的脸上没血色,两只手缩在袖笼里,两只黑乎乎的膝盖露在外面,蓬松的头发用柳枝条捆在脑后,仅有的女孩特征,那是并没有隆起的胸脯,平坦坦的,看上去像是未成年人。
“过来,大子,这是爸给你找的男人!”
女儿走到中年人面前,中年人搂过女孩:“这孩子很可怜,怎么瘦成这样,她能生孩子吗?”
“生得了,只要端动盆,就能撑住人,能不能养小孩,主要看你这大男人哩!”李丰收像是在说梦话一样,几乎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睡过去。
“那中,我就娶她吧!”
中年人将粗布袋取了过来,随岳父走进破屋,将袋中仅有的二斤杂粮,有薯干,豌豆,绿豆,玉米,还有荞麦倒在一只破了多道口子的黄盆里……
晚上李丰收抓了两把杂粮兑上一些嫩树叶煮了一顿像是过大年一样的饭食,分装在几只破旧的黑碗里,一家人甜滋滋地喝完了自己碗中分得的粮食稀饭,当然枣花喝下的大部分是粮食,枣花那皮包骨头的小脸绽放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她在半碗粮食稀饭下肚后,躺在母亲的怀里满意地睡着了……从那时开始,刘川每个月都能收到“季文竹”寄来的钱,一百二百不等。“季文竹”还给他寄过内衣内裤和毛衣袜子什么的。这些钱和东西,每月一次,像一颗彗星,像一道阳光,总能在某个固定的时辰,从他饥渴的心头温暖地划过。
三个月以后,刘川的帐上,已经累积了五百块钱。但他不像他们班的李京、陈佑成他们,每个月的采买都把限额用尽。他们用的香皂、穿的内衣,都要好的,嘴里的零食也没一天断顿。刘川反正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他仍然和过去一样,极其节省,没有特别的需要,帐上的钱就一分不花。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在民警约谈箱里投了条子,要求谈话。谈的内容虽然极其简单,却让管号民警庞建东感到万分意外,而且,非常为难。
刘川要求谈话,只为一件事情,就是恳求庞建东允许,让他把自己帐上的五百块钱全部取出,替他在外面的花店里买一捧最好的玫瑰。因为下下个月就是季文竹的生日了,他想求他的队长找个递送公司,在季文竹生日这天,把这捧玫瑰花送到季文竹家去。这事他不知庞建东同不同意,能不能定,要不要请示上面,请示上面需要多长时间,所以这个要求,他得提前提出。
庞建东没有同意。
他不同意的原因,绝非出于嫉恨和报复,因为监狱的常规,从来都是犯人亲友给犯人寄钱,从没发生过犯人寄钱给外面亲友的事情。托监狱干警买礼物送给亲友,更是从无先例可循,也违反了监狱干警“九不准”的规定。“九不准”当中的第七条就是,不准违反规定,私自为罪犯传递信件或者物品。他对刘川说,你这份心意,我以后有机会可以代你转告给她,但这钱你还是留着。你不是报了法律函授吗,将来总要买点书吧。多学点知识,考个好成绩,攒够了分争取减刑,早点出去比什么不强?
是的,加紧攒分,减刑出去,对一个服刑人员来说,可谓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从季文竹来监狱看望刘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全神贯注地,全力以赴地,为分数而加倍努力。分是“大墙人”的命根儿!以前刘川总是带着不屑的心情,看待“分”这个犯人中最重要的关键词。现在,挣分也成了他每日生活的目标与核心。除了每天积极出工,不出废品外,他每天折页子的数量,总是争取全班第一。在全分监区月底的生产评比上,也要力争位居前三,然后坐二望一。无论进全班第一还是进分监区第一,都是有加分的。分监区长冯瑞龙有一次在服刑人员大会上,还和仄押韵地总结过刘川的变化,说刘川过去干活出于无奈,现在干活总想比赛。优异的名次大大增加了刘川的自信,让他觉得,只要他专心致志想要干好的事情,就准能干好,无论折页子还是刷胶,还是上机器打包,他出的活都是又快又好。
在挣分方面,除了出工拿名次之外,他还报了法律专业大学本科的函授。法律专业有二十五门课程,要考十二门单科,按照罪犯考核计分办法的规定,每考下一门单科,都可加分300,一年要是考下两门,就可挣到600分了。如果没有意外的扣分失分,每年就算弄不到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头衔,至少也能弄个监狱嘉奖,原来想都不敢想的监狱表扬,他现在都不屑于想了。
刘川是秋天入监的,一年半以后,也就是第三年的春天,刘川发觉自己在这个高墙电网的大院里,已经住惯了,对这里的生活环境,对每天周而复始的晨昏起居,都已习以为常。他走出了入狱初期的恐惧和焦躁,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他唯一不太习惯的,还是那些同号的犯人,一年半的共同生活,他始终不屑与之为伍。如果说他在队长们面前已经摆正了位置,认清了身份,那么在犯人面前,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孤傲。他认为自己和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他们四班十几个人,他几乎没有一个勉强顺眼的。
包括他的班长梁栋,虽然梁栋是天监这两年的改造名人,多次获得包括局改造积极分子,以及监嘉和监表等等各类奖项,但刘川不知为什么,始终觉得这人挺阴,名利心太重,嫉妒心太强。要是有人在哪方面比他强了,他表面上又是祝贺又是夸奖,私下里净干拆台捣乱的勾当,这种阴暗的心理,谁也说不清是从啥时落下的毛病。
班长之外,不能不防的还有陈佑成。陈佑成是个特别爱挑拨是非的家伙,光在刘川耳朵里,就不知传过多少闲话,不外是谁谁背后又说刘川坏话了,谁谁又往举报箱里投条子揭发刘川了。刘川当时听了虽然也很生气,但他一直记得奶奶过去反复灌输的教诲,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今天既能在你面前说别人坏话,明天就能在别人面前说你坏话。这种人的敌友,是经常变换的,不变的只是那张大嘴,说人坏话只是他的习惯。他说你坏话时,其实并不一定恨你,只是不说难受,习惯罢了,所以才更加可怕。
其实陈佑成毁就毁在他这张嘴上了,他是大大前年被判入狱的,判的是诽谤罪和诬告罪,数罪并罚判了七年,已经服了四年刑期。也因为这张烂嘴,一次刑都没减过。
还有孙鹏,虽然他和刘川没再打架,但刘川还是别提有多烦他。他在刘川心中难以更改的形象,就是个自以为牛波依的北京混混,没文化还总硬充老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前一阵他违反禁烟规定,在食堂帮厨时拣了一个外面送货的人扔在地上的烟头,结果被发现差一点又送到严管队集训去了。其实这口烟本可抽得人神不知,但孙鹏性格张扬,就怕别人不知道他谁都敢叫板。烟头抽就抽了,回班还非要逞强,跟别人吹牛说自己“玩儿得好,不会现”,现了也有办法“铲事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结果让人举报了。除了孙鹏自己,班里人都知道,举报人就是班长梁栋。而在梁栋耳边嚼舌根的,就是平时跟孙鹏吃喝不分的哥们儿陈佑成。
所以不光刘川,好多人都觉得,孙鹏不是牛波依,是傻波依。
地下商场买衣服,在万和城吃海鲜,吃完了再就地洗桑拿,都是钱多了撑的傻波依才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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