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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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消散,长烟一空。
明亮的阳光投射到金顶上,一晃一晃,像是荡漾开来的金色涟漪。
采儿坐在窗前,看着被雕花切割出的风景。从海岚殿里,可以眺望天神国最北部的森林。
到王宫已经快一个月了,采儿每天的日程都被排得满满的。虽然再过几个月才是公主的册封大典了,但是她要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几乎每天下来,她都累得什么也不愿意想。
然而夜里,只要她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爹爹那张布满了像被刀刻下皱纹的脸。她看到爹爹把自己高高举过头顶,高叫着,采儿,爹爹会带你去爱尔斯神庙,然后把她抛向空中。她像是一阵清风离开地面,被吹向未知的远方,只能看着爹爹渐渐消失的脸。
然后,她在一阵恐慌中惊醒,脸上还挂着泪痕。每次惊醒后,她都难以入眠。
她总是走到海岚殿的前厅,轻轻地打开门,看着如水的月色流泻进来,清澈透明。有时在她开门的一瞬间,眼前会幻觉般地晃过一阵银光。她常常以为是安风哀还在外面。可是等到她将门大开向外看去时,外面却空无一人,只有大风呼呼作响,寒意逼人。
这个王宫总让她感觉到特别的冷。虽然摄政王对她真的很好,总是把从附属国进来的贡品第一时间送到海岚殿。
可惜,这只是个没有自由,没有爹爹的地方。这两者,她曾经都有的。
“公主,可以出发了吗?”布玢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采儿能感觉布玢是个活泼的孩子。她看到过布玢一个人在回廊里时,露出自在开心的笑容,像是最轻柔的云。可是每次有其他人在场时,她都小心地收藏着自己的这份活泼,好像只要一暴露,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走吧。”采儿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今天她要接受天神国所有王公大臣的觐见。
直到月亮高悬于空,星光衬得天幕一片灿烂的时候,采儿才回到海岚殿。
布玢站在空旷的前厅里等着采儿,和采儿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仍旧低垂着头。
此刻她正惬意地坐在浴池里,不断升腾的热气把她的脸熏得妃红。
在浴池里的时间,是她到王宫后最开心的时光。就算是爱尔斯神也会喜欢的吧。
哎呀呀,又在想什么,不能对神灵不敬。
她胡思乱想着,爱尔斯神,神庙,爹爹。
哎,不知道摄政王有没有照顾好爹爹。现在是春天了,他的病也该好了吧!
啪嗒,和着雾气的泪水滑落到池中,绽出层层涟漪。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一定要见到爹爹。”采儿腾地一下站起来,水花四溅。她随手披了件长袍,然后向宫外走去。
站在一旁的布玢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惊叫道;“公主,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
“议政厅。”采儿甩下的三个字仿佛还带着水汽。
布玢看着公主离去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安风哀不在,整个海岚殿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知道冲撞摄政王的后果,公主恐怕不会好过。
看来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她从衣服里掏出一根木条,然后对着风飘来的方向召唤安风哀。
刚刚还是暮蓝色的天空此刻却被一大片云所遮盖,所有星光和月光都被阻隔。
议政厅仿佛比夜更加黑暗,要不是那隐约闪烁的鬼火一般的光亮,没有人会看出这里还有一座宫殿。
采儿走到门厅前,突然犹豫起来。
刚才冲动之下,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就闯了过来。可是,现在进去的话,有用吗?摄政王还会是那样冰冷的态度吗?
“你在干什么?”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清澈如撞击的玉石。
一个穿着白袍的少年站在远处,气宇轩昂。火光微弱,采儿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个方向有一团模糊的白光。
应该是个巫师吧,采儿这样想着。她只见过断婴大人穿那样的长袍,虽然是黑色的。而眼前的白色,却是另一个极端,一种近乎纯的白。这种白即便是在黑夜中也散发着粼粼的光。
“你是谁?”少年见她没有回答,走了过去。
采儿这才看楚他的样子。微弱的光线,带着些朦胧,却将勾勒出他清秀的脸。只是他的神情还略显稚气。
他是谁?近一个月来,采儿见过无数的人,却不记得有这样一张脸。
“狸儿,不得无礼,还不快向公主问安?”伴随着巨大铰链发出的隆隆声,黑色大门缓缓启开。摄政王断婴从里面走出来,他黑色的长袍被迎面而来的风鼓起,在空中翻动着。纯黑的颜色让他仿佛与夜融为一体。
“公主殿下,真抱歉。这是我的儿子,断狸。他刚从幽秘密谷回来,并不知晓您回宫的事。”他又转向了少年,说道;“你刚刚冲撞了公主,还不快向公主道歉?”
错愕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两人脸上。
断婴大人还有个儿子?采儿不敢想象。他怎么看都有几百岁了,而这个他的儿子还只是个少年。
“公主殿下,初次见面,多有冒犯,还希望您不要怪罪。”断狸弯下身向采儿行礼。他的脸上溢满了甜笑,如同熹微阳光下的空气,清朗而干净,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顽劣。采儿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瞳仁像纯白的子午莲,干净到没有任何杂质。
“公主,有什么事吗?”断婴微笑看着采儿,一如那个她初见时和蔼慈祥的老人。
“哦,是的。”采儿想起她来的目的,“我想知道我爹爹在哪里,我想见他。”

断婴皱了皱眉,说道:“公主,我已经劝告过你不要再想这件事了。至于你的爹爹,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云雾弥散开来,月色铺满天际。
“夜已经深了,公主还是请快回海岚殿吧。”断婴说得云淡风轻,口气却是不容缓和的。
“可是……”采儿的话还没有说完,黑暗中又传出一个声音。
“公主请回宫吧。”
又是他。采儿听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
人还未至,眼边却已泛起微微的银光。
转眼间,安风哀就单膝跪在地上,向采儿低下头,“公主请回宫吧。”口气是那样坚定。
“安风哀,你果然还是那么听话。”断狸略带讥讽地看着安风哀,笑容明媚刺眼。
他只是跪在地上,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仍旧低着头,表情如磐石般坚定。
“狸儿,怎么如此无礼?”
断婴的话显然让断狸不满。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向着采儿和安风哀的方向略略弯了弯腰,转身走进议政厅。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采儿一眼,脸上依旧溢满甜笑,然后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公主早点休息吧。”断婴摇了摇头,也转身走进议政厅。
黑色大门轰然关闭。
暮蓝色的天空如同一块巨大的丝绒,二十九颗闪亮的星缀在上面,璀璨夺目。
采儿跟在安风哀后面,一路小跑。他走得极快,全然不顾后面有人跟着。
“喂,你就这样请我回宫吗?”采儿对着前面那个银色的身影大叫着。
安风哀停了下来,回头看来一眼采儿,没有答话,又转身继续走。
采儿一下子被激怒了,她冲到安风哀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这个王宫里的人怎么都这样变幻无常?为什么不让我见爹爹?每次跟摄政王一提这件事他就那样冰冷。你也一样冷漠,总是拦着我。你们为什么总跟我作对?我也好想见爹爹啊!”她对着着安风哀大声哭喊着,然后看到他那如千年玄冰的脸竟然有些动容。
一阵微风拂过,唤起了藏在心灵深处的回忆。
路途未知而遥远,比陌生更让人害怕。一路走来,只有勉强残存的记忆守住了仅有的信念,而又有谁来守护这些记忆?那些被光阴模糊,被时光侵蚀,被岁月染黄的记忆,最终被埋葬在哪里?
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母亲,你怎么了?你回答我啊!”男孩用力地要找躺在雪地里的女人。然而无论他怎么哭喊,母亲都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了。
夹杂着雪花的风呼啸而过,如刀一般地割着男孩的脸。但他只是麻木地坐在那里。那些他曾经喜欢的雪不仅砸在他身上,也砸在他心里,一片一片都砸出巨大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不止。
躺在地上的女人逐渐与雪融为一体,终于消失不见。
母亲走了。那个他一出生就就跟随着的女人,那个抱起他眼睛里都会有忧伤暗涌的女人,那个连到最后都不曾对他温暖笑过的女人,那个他生命里唯一的亲人,真的走了。
一切都走了。
男孩坐在那里,表情木然,只是等待。
时间像是被冻结。
雪花落满他纤长的睫毛,眼前的一切变得遥远而模糊。
或许这场雪也会带他走吧。他一直都很怕亡灵,可是现在他不怕了。即使在充满亡灵的地方,只要和母亲在一起,那些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啪,被积雪压折的树枝重重地落到地上。枝上的飞鸟扑腾起翅膀飞远处。
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的声音,进而可以听到鞋子与雪相互摩擦的吱吱声。落满厚雪的密林被一层层扒开。
“见鬼,这种天气怎么会突然下雪。”
“是啊,不光是下雪,还是百年难见的大雪。”
一群伐木工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着,往林子外面走。
拨开最后一层树枝,他们不由得惊呆了。
不远处坐着一个小孩,已经被雪裹得严严实实的。如果不是他那双星辰般的黑色双眼,恐怕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个人。
只是,这双黑色眼睛里写满了空洞。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让他们惊诧万分。
没有人清楚那股黑色的旋风是如何刮起的。他们只记得不过一瞬的工夫,那阵旋风就已从他们眼前略过。而它消失之后,也不见了小孩的踪迹。凭空消失一样。
刹时间,雪停了,风逝了。一切安静下来,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雪停了,我们回去吧。“一个人说。
“是啊,走吧。”
阳光透过薄云铺散开来。积雪迅速融化消失。裸露出的草地接受着阳光的滋润。
一切,开始重生。
小男孩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座大房子里。和自己从前住过的小房子不一样,这间房大到他甚至可以在里面造一场大雪。
远处有什么东西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他看到一些跳动着红色的光,那是他从没见过的东西。一种他不曾有过的感觉一寸寸在他心里铺满。
这里是住满亡灵的地方么?可是这里一点也不阴暗,难道是因为母亲也在这里吗?
他向四周张望着。
轰的一声,大门被打开了。一位身着纯黑袍子的老人站在门口,微笑着,如同暮春的清风,让他舒心。
“安风哀,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好吗?”
“好。”他的声音仍旧带着冰的气息,但是心里却充满了阳光。
母亲,我又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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