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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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上的原本显得喧闹的乐声传到广场后头幽静的园林里,已被层层枝叶过滤得飘渺柔和。繁茂的棕榈树在清凉晚风中款摆摇曳,有种说不出的闲适意态。
宽大的叶片缝隙间,可以看见一对男女藏身树丛后不显眼的暗处。贵族的宴会上并非象表面上看来的堂皇体面,衣冠楚楚的男女们看对眼了便相约花前月下缠绵,因而这并不是多出奇的场面。只是这对男女并不属于这种情况。
“今晚亏大了……还没吃到多少东西,就被……怪物追杀……还要陪这么多人喝酒……我又不是陪酒女!”男子一边把女孩偷渡给他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边嘟嘟囔囔地发出和风花雪月全然无关的抱怨。
先前艾里与塔坦之战结束后,纳鲁城主命人重新整理过场地,晚宴继续进行。
哈林拉夫虽然输了赌约,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表现出多少懊丧的样子,也没有再向希尔迪亚挑起事端。原以为服过秘药的塔坦无人能够抗衡,没想到竟然因为艾里的密集攻击而败亡他在苦思着什么,
而众宾客的心思大半还放在先前的恶斗上,在重新开始的晚宴上谈的都是这个话题。艾里也成为众所瞩目之标的,不时有人向他敬酒,酒量不好的他不多时便被灌得晕头晕脑,不得不中途偷溜到这里来喘息片刻。
※※※
“别抱怨啦,能在好好地坐在这里偷吃东西,已经算很好运了!”想到先前艾里在战场上险象还生的情景,萝纱现在还心有余悸。“不知道死掉的那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会这么可怕……”
“我也不明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艾里吞噬食物的间隙回答道。整理着塔坦给自己的感觉,他缓下咀嚼的动作。“他好象根本不知疼痛,泯不畏死,身体又强韧得难以折断手脚或遭受致命伤,简直是一部杀人机器!只是他本身并没有多强的武技,要是败在这种人手下我真是丢脸得要去跳河自杀了……唔,还有没有?”最后一句是问萝纱还有没有吃的。
“没有啦!我的衣服窄窄小小的,藏不了太多东西。”萝纱身上是侍女打扮,穿的是裤子,不好藏东西。
“要是妳也是个名媛千金就好了。”艾里颇感遗憾。今晚那些大小姐们中任何一个,宽大的蓬蓬裙下头藏下一桌的酒菜都没问题。
“当大小姐好给你偷酒菜啊?这种大小姐还是免了吧!”
“我这里还有一只烤鹅,不介意的话请先享用吧。”
“啊!太好了!多谢!”艾里闻言正要拿烧鹅,才发现面前的人并非萝纱。
现任雇主长身玉立于自己前方,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可惜潇洒的气质被他手上那支盛着烧鹅的托盘破坏不少。
“今晚多亏你了。”希尔迪亚将托盘递给艾里,在两人身边坐了下来。
艾里狐疑地窥看他神情,总觉得此刻的他和先前在哈林拉夫和其他宾客面前表现出来的平庸软弱的形象有些不大一样。
“我想我应该先向你道歉。先前招纳你时我并没有给你应有的尊重。你的能力值得最高的礼遇,我却完全只把你当作凑数的角色。请接受我的歉意。”
听到这番话艾里和萝纱两人更是讶异。艾里茫然应道:“不必放在心上。”
“太好了!”希尔迪亚释然而笑,“那么我在这里正式邀请你成为我的伙伴,辅佐我成就大事。你的胆识、力量,都是我们非常需要的!”
“啥?!”艾里张口结舌。
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为何觉得老板的样子与往日不同了。
现在的希尔迪亚文雅英俊依旧,只是神色间多了一股霸气。每个动作、每个笑容都有着能令常人慑服的从容、自信,让人忍不住有追随他的冲动。现在的他哪里象个养尊处优、软弱无能的富家公子?根本是个胸怀雄心的领袖!
这么说,先前他一直是刻意表现得软弱了?究竟有何图谋?
希尔迪亚见他神情已明白他想法,又道:“我知道没有人愿意追随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其实我先前表现得那副样子乃是另有隐情。我这次来伦达芮尔并不是来玩乐,而是另有所图。为了完成一件大事,我必须作出那副样子以麻痹众人……”
“等一下!”
要是知道了对方的秘密,要想置身事外就困难了。
“唔……怎么天上的星星转个不停啊……嘿嘿,嘿嘿,我好像在云上走哦,轻飘飘的!啦啦,啦啦啦……”艾里开始作出一副晕头晕脑模样,更索性扯着嗓子唱起歌来,将五分的醉意夸大成十二分,借以打断希尔迪亚的话。
什么“大事”?了不起不过是托洛里夏家想摆脱哈林拉夫的控制吧!不管是或不是,艾里确定自己都没有半点兴趣。
老实说希尔迪亚的话是让他很吃惊,而惊讶过后,更多的就是厌烦和失落的情绪。
闹了半天,原来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看到强者便起招揽之心。此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而对一旁的萝纱不理不睬,但要是他知道萝纱的魔法能力,肯定又会对她改颜相向。
对这种只以能力来评判人的做法,艾里已经觉得厌倦,甚至想作呕。
他自然可以为他的梦想努力,但自己可没有追随的义务。
希尔迪亚还待再说些什么,向这里接近的脚步声阻止了他。认出这不速之客的身份后,他觉得现在不是说服艾里的好时机,暂时停下了努力。
“那么,酒醒之后,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话吧!”言罢,他转身快步离去。
在他身后,艾里收敛了醉态,噙着一丝冷笑等待另一位可以影响自己食欲的人物登场表演。
希尔迪亚的身影刚被花木掩没,他的对头,左丞相哈林拉夫便从另一条小路上现出身来。
“刚才在酒筵上遍寻不着你的踪影,原来是在这里休息啊!”
一见艾里,他热络地招呼道。不久前部属死于和艾里的决斗中的事,似乎完全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半点芥蒂。只是那他那张颇具绅士气质的老脸上摆出的笑容热情得有些过头,反而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萝纱看到这老头就讨厌,见他来了,便转身从希尔迪亚离去的路上走了。
艾里对他的恶感虽不下于萝纱,却不能也一走了之。他心中另有打算,换上一副恭敬面孔起身行礼。“原来是左丞相大人!今晚在下出手不知轻重,以致大人的下属遭遇不测,心中着实惴惴……”
“不必放在心上。我虽不是武人,也知道决斗本来就是生死相拼,哪里有留手的余地?死伤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哈林拉夫大度地挥手开导道,艾里嘴上迎合“大人真是通情达理!”,心中自知他会这么说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武技值得利用罢了。
在圣爱希恩特境内待了些日子了,他也曾听说过这位左丞相的一些事。一般平民若是稍有忤逆或是碍到他手下的人,往往很快就被那些争着逢迎他的官员们罗织各种罪名以榨取金钱或是送入牢狱。
“虽然失去了塔坦,但以这为代价能一睹艾里你超凡的武技,我觉得已很值得了。过去我看过的成名武者也算多了,却少见象你这么好的身手。”哈林拉夫捋须而笑,微眯的眼泄露出他内心的冷酷和算计。
“跟你相比,塔坦这莽汉根本不足挂齿。徒有一身死力却学不会思考,他能帮我做的事太有限了。而我从你的战斗方式便可以看出你和他完全不同,有着和过人的力量相匹配的智慧……”
艾里轻笑:“大人你太看得起我了,今晚被打得满场乱窜的可是我啊!”
“那怎能算得……咳!咳!那个……咳!随后胜利的人是你,这就证明你比他强。”哈林拉夫用咳嗽掩饰自己,随即含糊其词敷衍过去。艾里也不追问,却留上了心。
论理,塔坦虽然如哈林拉夫所说没什么智慧,但凭着那一身铜皮铁骨和近乎不死的身体,已足以成为所有人都盼望得到的部属。为什么哈林拉夫对他的态度却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失去了也毫不可惜?
他不及防备下说的“那怎能算得”是什么意思?塔坦的本领不算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可以解释作“那并不是塔坦真实的能力”。依这个推测,哈林拉夫对塔坦的冷淡也就可以说得通了。
可是,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一个原本可能非常普通的武者变成能打得自己狼狈不堪的怪物?
资料不足,无法推断。但可以肯定的是,能在短时间里能将身体强化至如此地步,这大概便是武人们和野心家们梦寐以求的宝物了。
然而他旋即回想起塔坦死去时那双空洞地望着夜空,被掏空了生命力的瞳孔。
艾里本能地觉得,无论那东西是什么,都绝对是人类不应该触碰的。
“……今晚亲眼目睹过艾里你的身手,我对你愈发欣赏了!只可惜希尔迪亚说你尚有任务在身,还不能放你现在就跟着我,真是非常遗憾啊……”
哈林拉夫的声音唤回艾里有些走神的神智。前头还说了些话,不过从听到的这些猜测,应该也都是些对艾里大加赞扬的话,没什么可听的。
“好在大家还都会在伦达芮尔待上些时日,趁这些日子咱们多亲近亲近吧?难得能认得如你这般英雄人物,老夫很想多了解你一些事情!”
希尔迪亚背后有船王作为强硬后台,哈林拉夫是权倾圣爱希恩特的重臣,能得到他们中任何一人的重用,都可以算是飞黄腾达了。一般人物若能有幸接连蒙他们的青眼,多半都是大感荣耀,欣喜若狂。
但对艾里来说,他们的财势权力全是不值一提。若是他有心弄权或是扬名,早在十年前封魔之战后他便大可以趁势成为大陆上声名最隆的英雄。既然那时他选择了飘然离去,此时怎会因为把这放在眼里?
但他面上却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状,只在暗里冷嗤不已。
哈林拉夫果然是见自己的武技超出他原先想象,价值立时大大升高,便抓紧时机大套近乎,向自己示好。
要知道伦达芮尔此时乃是各国要人云集,慢人一步,说不定这难得的好手便被更擅长笼络人心的权贵拉拢过去,哈林拉夫自然得表现得积极些。
看着哈林拉夫那张虚伪的老脸,眼前却不由浮现出希尔迪亚俊挺的面庞。单从面貌上来看,这两张脸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而在他脑中,这两张面孔却渐渐重叠起来。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艾里心底由衷涌上一股厌烦之意。
※※※
说起来,哈林拉夫和希尔迪亚虽然立场微妙,各怀心机,不过从本质上看却是同一类人,他们的所为都不会跳出吸纳力量壮大自己,梦想以此实现野心的框框。
昨日那算命老人说的话,仍然记得清楚。恐怕他说的,还都是真的。也许所谓的“卷入重大事件”,便是卷入哈林拉夫和希尔迪亚间的纷争吧……
就算是这样,我为什么要乖乖接受那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所谓“命运”的摆布?该做什么,该怎么做,都还掌握在我的手上!
我就不信,自己的将来不是由自己的心意决定,而是由那些根本看不见的东西决定!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是我的自由,有什么管得了我?!
转念间,他决定了自己今后的应对方法。
希尔迪亚他们有他们的野心,我却也有我的目标,只想尽快找到被绑走的妖精,然后回索美维村完成退休大计!
随便他们咬来咬去罢,自己且周旋其间,却不见得非得帮扶哈林拉夫或是希尔迪亚或是任何一方权贵。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大可充分利用其中一切可趁之机!
好吧!咱们谁也不必客气,各自照着自己的游戏规则来吧!
※※※
心念已定,艾里顺着哈林拉夫话风,故作兴奋不已:“承蒙大人错爱,在下……实在感动不已!老实说,在下还真有件事……”
“唔?”哈林拉夫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在下出身佐比拉这种小地方,少见世面,跟随少爷后又多半在外办事,还没有机会见识到这妖精之榭的拍卖会。早就听说这拍卖会上汇集大陆最美貌、才艺最佳的女奴,在下一直很好奇她们究竟会美到何等程度……”
艾里一边说还一边露出色迷迷眼神。哈林拉夫原本就对他无甚戒心,一个侍卫而已,能得人赏识已是他的运气,还能搞什么怪?立时就上钩,将艾里引为同道,大笑道:“好说!好说!明日不妨到我那里一会,待纳鲁来访时我们便一同去吧!咱们还可以好好切磋交流一下哪!”
最后还自以为是地向艾里眨眨眼,引得艾里一阵反胃。
跟你这老色鬼有什么可交流的啊?
口头上却装做不胜欣喜的样子,躬身道:“多谢大人!”
终于有办法光明正大地进美人楼找寻月炎下落了!
※※※
第二日日上竿头时分,哈林拉夫果然如约派人来请艾里。
见自己有心延揽的人竟私下和哈林拉夫有往来,希尔迪亚的脸色自然十分不好看。艾里一口咬定乃是昨晚酒后昏沉之际,被对方拿住话柄而胡里胡涂地定下了今日之约,他尽管心中仍是不悦也不再说什么。艾里自不在乎他怎么想,径自赴约去了。
艾里走后,萝纱闲着没事干,不觉又想起了前日所见的那算命摊。那时她被艾里阻扰未能看个明白,此时一得空,又再没艾里管着,便又心痒痒地想去看看。那老人真的能算出艾里的过去,这么厉害的人当然不能这么轻易错过!
脚步临要跨出房门,又迟疑了。

“可是艾里好象不喜欢我去看算命嗳……”明知故犯,好象不大好喔……
“但是他现在正在为了调查月炎的事而努力,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啊!我……我去请算命先生算一下月炎可能会在哪里好了!”
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轻快地跃出房门,向大街上跑去。
算命的摊位依然没变,她老远就看见了那块破破烂烂的写着“神算”的幡旗。算命老人也还是老样子,身披灰色斗篷垂头静静坐在摊子后,还是那么没有存在感,给人的感觉淡薄得几乎象是算命摊的影子。
看到活泼地跑向自己的少女,他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瘦削灰白的脸转向萝纱,灰白凌乱的胡须遮掩下的嘴角向上扬起,和她打了个招呼。
“今天没人管妳了么?”
老人苍老的声音象是夹杂着铁砂,而萝纱这次再听,却觉得粗哑的破声下本来的嗓音似乎相当低沉柔和。她不由分心猜想,他的声音若不是因为年迈而变得沙哑,会不会是象丝绸般柔滑的迷人嗓音呢?
“那位大叔有事出去了。嘻嘻,那天你好厉害哦!你到底是怎么算出他身份的?”
打过招呼,算命人没精打采地缩回自己的位子上,有气无力地答着萝纱:“这可是商业秘密呵。”
“那你后来说他会成为一个重要人物的那些话,真的会实现吗?”
“我算的是命,并不是确定的未来。人们自己怎么选择,还是可以影响他的命运的。他的将来会怎样,依然取决于他自己的选择。”
“这么说来,不是没有必要算命了吗?”萝纱露出困惑之色。他告诉自己这些,不是等于自砸招牌吗?
老人轻轻笑了起来,拉她过来在自己身边的椅子坐下,而不是一般客人算命时坐的与他相对的位子。萝纱看了老人一眼,并没有排斥。
按理这才是第二次和这位老人见面,不过短短几句对话间,她发现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陌生感。这种感觉便象是与很少碰面的家中长辈相见,虽然对他的一切都还不了解,但一见面自然而然地便会有一种亲近感。
眨眨眼,她可以感觉到老人正从乱发下看着自己。这种视线凝定在自己脸上的感觉好象也有些熟悉……
“就象我那天说过的,推算出将来的事情后,虽然无法避免,但心中有所防范准备,也许就可以将伤害减少到最小,或是因势利导,将事情导向更好的方向。算命真正的用途也仅在于此。”
老人轻叹道:“也许生命的乐趣,便在于不知道结果,满怀期待地慢慢探究、发现的过程吧。……不过来找我算命的,许多都是单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想窥知未来,我要是说的好,便满心欢喜;我要说的不好,便灰心丧气,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努力。随便说两句骗骗这些傻瓜的钱,倒也是不赚白不赚。”
萝纱噗嗤笑了出来。这老人好象并不把自己当外人,连骗钱这种话也毫不隐晦。看来对对方有亲近感的不只是自己一个呢。
“啊,说了半天,倒忘了问妳有什么事想问我?”老人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业。
原本萝纱只是想顺便问问月炎的下落,不过跟老人聊了一阵心防渐渐撤下,此刻被他突然这么一问,在内心深处盘桓许久的好些问题便一齐涌了上来。
自己的父亲当年为了什么失踪?他究竟是生是死?自己的身体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何会出现越来越邪恶冷漠的一面?自己该怎么办?自己的将来又会怎样?
然而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说了吗?“生命的乐趣,便在于不知道结果,满怀期待地慢慢探究、发现的过程。”这些都是自己的事,便应该由自己一步步发掘,找出答案,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来回答。
“我想问,一个人如果对一切都漫不在乎,失去了身边最亲近的人依然可以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无血无泪的人还能称为人么?她还可能真正的开心起来吗?”
最后问出的,是不能算是问卦的问题。
老人久久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这也是需要自己找答案的问题吧!萝纱叹一口气,正待起身回去,老人的声音停住了她的身形。
“魔族被称为没有心的种族,不会有爱恨。但即便是魔族,其中也不乏找到真心的例子。如果没有真心让自己觉得痛苦,那就去找回来啊,这还用问?”
萝纱呆望着老人灰暗颓唐的身影,眼前却觉豁然一片开朗。
过去这两个多月来,她面上开朗如昔,暗地里却一直在为自己的冷漠自责,或是担心伪装出来的天真无邪会不会终有一日被同伴拆穿。要是被他们排斥,便再无安身之处了。她每一日都在为此担心,心思都只朝着这个方向转,却从没有想过改变这让自己觉得不快乐的状态。
既然不喜欢这样的情况,那就改变它啊!这是很自然的,为何一直没有想到呢?
“但是……心该怎么找呢?”
“这只能靠自己吧。一点点地真正去感觉一切,也许慢慢便会构建出自己真正的心。”
“谢谢你。”许久的迷惑后终于找到方向,萝纱娇小的脸庞绽放出明亮的光彩。突然想到什么,她将视线投注在老人脸上。
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竟然随口便解答了自己困扰多时的疑问。自己起码应该记住他的名字。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我的小公主。”
他对萝纱的称呼和先前的沉稳内敛不大协调,而他接下来的话旋即给萝纱带来更大的惊讶。
“我叫纪贝姆·胡因·伊利亚姆……呃,后面的妳不用记了。”
纪贝姆?
蛮熟的名字嘛!
习惯性地偏着头,萝纱在脑中搜索记忆。
“啊!纪贝姆!那个默河镇的智者好象也叫这个名字呀!”
“就是我。”
“咦?!咦?!咦?!咦?!咦?!”萝纱连嘴都合不拢了。难怪觉得熟悉,原来果然是见过的!“可你怎么会变成一个算命的了?”
“在默河镇待了好些年,骨头都要懒散了,便趁着还能走动时再出来历练历练。也想借此完成一个昔年的心愿吧。”
“什么心愿?”
“如果有缘相见的话,我希望能为一位故人所留下的女儿做些什么,以弥补我过去的一段憾事。”
纪贝姆微笑着看着萝纱,眼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了。因而萝纱完全有理由怀疑他所说的故人之女会不会就是自己。她不确定地指指自己,见纪贝姆果然点头,这下心里可炸开了锅。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母亲竟然还有一段艳史!
虽然老人只用“故人”这弹性极大的词来概括和母亲的关系,但是这“故人”肯定是关系非浅的故人!拥有卓绝才智的他会选择母亲出身的偏僻小镇住了这么多年,又对自己——修雅的女儿着意照顾,要说他和母亲之间没什么纠缠暧昧,恐怕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往前推十几二十年,眼前的老者也许就是个三四十正当年的潇洒男子,和年轻貌美的母亲……
再想下去似乎对过世的母亲有些失礼,萝纱赶紧把思维从这上面调开。直接追问老人当年和母亲的罗曼史也蛮尴尬的,她也不好明着开口问什么。忽然想到另一事,她问道:“难道自从我在墨河镇拜访你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们?!”
“是啊。我不想让你们感到不自在,所以尽量收敛了行迹,你们没留意到也很正常。这期间我以算命为生,没想到倒也渐渐薄有声名,让我这次进入伦达芮尔便少了许多困难。”
萝纱暗自骇然,虽然纪贝姆看起来跟路人甲乙丙丁一样没什么存在感,混迹人群中确实很不惹眼,但被人跟了这么久依然毫无所觉,回想起来不由有些发毛。如果他是敌人,自己等人不是早就不知遇险多少次了。幸而他向自己展现的笑容温和无害。
“若是妳有什么烦恼,或是需要人帮忙出主意,不妨来问我吧。我会一直在妳左右的。”老人从衣袋中掏出一把线香道:“妳需要我帮忙时,只要燃起一支,我便会来找妳的。”
※※※
艾里随哈林拉夫遣来的仆役到得他宅邸,哈林拉夫殷勤将他迎入内厅,两人随便闲谈起来。
左丞相说的不外是他在官场上经历过的风光和一些趣事。艾里虽相当厌恶此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口才是不错,和他唠嗑打屁间时间过得倒快。感觉上并没有等很久,下人便进来通传:“大人,纳鲁城主到了。”
哈林拉夫向艾里告了个罪,道:“我先去招呼纳鲁城主。昨日他说有些事想与我商量,我估计可能会费些时间。老弟若是觉得闷,可以随便走走逛逛。这里的庭院园林倒是修得颇为不俗。”
“大人请便。”
哈林拉夫走后,艾里便走到厅外花圃中打发时间。
妖精之榭为招待这些贵宾可算是落足本,而哈林拉夫更是城主着意巴结的对象,他所住的宅邸自然是城中最高档的了。屋舍的恢宏华贵姑且不说,庭院内花圃亦是遍植名贵花木,流水山石点缀其中,虚实得宜,相互掩映,确实相当讲究。
“这里还真是不错呢!”琉夜神出鬼没地突然冒出一句感叹,吓了艾里一跳。
她这千多年来都只在深山和附近的小城中转悠,许久没见世面,此时忍不住现身出来,亲身感受周围美景。
可惜艾里枉费出身贵族,但当贵族的时间里纯粹武痴一个,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享乐之事,后来的经济状况则一落千丈,也没条件研究这些。园林师的一番苦心,他完全不懂得欣赏,对琉夜的感叹只是随口应和。
前方的厢堂前遍植花木,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树冠上各色鲜花尽态极妍,姹紫嫣红。艾里对眼前美景却是牛嚼牡丹,兴致盎然地欣赏着一棵木芙蓉嫣然生姿的粉白花朵……上的毛毛虫卖力蠕动的样子。
琉夜是久居山林的妖精一族,天性便喜欢亲近草木。她轻叹一声飘身而起,凌空花海之上足不沾地地不住旋转。金色眼眸微阖着,绝俗容颜上一片心神俱醉的陶然之色,更增添了迷离慵懒的风情。
长发如她身上轻纱般飘飞,半透明的裙裾如白云般卷舒,其下隐现的曼妙身姿尤比花娇。一阵风儿吹来,卷起片片乱红在她身周飞扬,为这副画面更增添了几分虚幻脱俗之感。艾里一时也为之目眩神迷。
“啊!”
突然传来一声女子惊呼,琉夜瞬间隐没身形。透过琉夜方才所在的位置,艾里和坐在前方厢房窗后的一个掩口而呼的女子四目相对。
女子面色颇为憔悴,但这并未减其丽色,反而突出了那股娇柔恬淡的气质。艾里原是认得她的,她乃是前几日被希尔迪亚让予哈林拉夫的安妮塔,发上依然戴着舞会那晚的那只黑珍珠发簪。
艾里原先并没有什么在意她,现在才想起这里是哈林拉夫的府邸,看见她自是很正常的事。
安妮塔略一思忖也认出了艾里,轻移莲步出了厢房向他行来。“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看到了吧?一个女子在花上……”
穿帮了!
“什么女子?我只看到你一个人啊!你是不是看到幻觉了?”
事到如今,艾里也只有睁着眼睛说瞎话。反正只有两人在场,自己一口咬定是她的幻觉,也许会令她动摇。
幸而安妮塔性子似乎较为软弱,并没有坚持自己所见。“幻觉?……也许是我太想他了吧。”她的眼神飘忽,声音低落,这并不是对着艾里说的,而是她的自语。
艾里暗自吁了口气。琉夜的存在实在很难对外人言明,而且他们此次伦达芮尔之行本就心存不轨,怎可为外人道?
安妮塔终于回神问道:“你怎会来这里找我?”眼中忽地放出粲然光芒,“……可、可是他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艾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随即明白了。
安妮塔大概误会是希尔迪亚差自己来找她,方才这样大喜过望。他梗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安妮塔看起来比在希尔迪亚身边时憔悴了几分,可以想象她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然而她对狠心将她拱手让给哈林拉夫的希尔迪亚看来仍是无怨无尤,情意未减,这让艾里不忍心告诉她实情。
忽然想起昨晚希尔迪亚说过的话。希尔迪亚并非自己原先所以为的软弱之人,对哈林拉夫的顺从示弱不过是为了掩饰他的某个计划……那么,眼前这被送予哈林拉夫的女子,是不是也是希尔迪亚实现计划的牺牲品呢?
见艾里默然不语,安妮塔便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了。小鹿般柔和的眼中蒙上了忧伤的色彩,静静凝视着身旁盛放的鲜花。
“我真笨……不是自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他是个行事干脆的人了吗?”低徊的叹息声中,失望和哀伤之意愈发浓厚。
艾里忍不住想问她和希尔迪亚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否知道所爱的人的真面目?知不知道自己的情意并不为希尔迪亚珍惜,她为了成全爱人而牺牲掉自己,却不过是被希尔迪亚用作麻痹对手的手段而已?
……但这样的问题太过残忍,他问不出口。
沉默的两人身畔,鲜花依旧开得热闹。娇嫩的花瓣在清风中轻轻颤抖,犹未消失的晨露凝结花芯中晶莹欲滴,花儿更显得娇弱纯净,浑不知尘世中的爱恨哀愁。
艾里看着安妮塔,而安妮塔则痴痴望着身边的花朵,心神似已飞到旁人无法触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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