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才子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紫凌霄神光九年
都城 韶京
“你这个穷酸要饭的!你以为你是谁?!当朝大学士弥衡?!还是补山缝水、柳风腰!!”饰有足够黄铜钮的朱漆大门前一个着皂衣的家仆将几卷画轴扔向站在面前的青衫男子,说是青衫,实际上这件衫子已经被困窘的主人洗得泛白了。
“别扔!千万别扔啊!!那是我的心血啊!”男子大声呼喊,猛地冲将上来想阻止这个动作的发生。适才还为能报出京城著名书画家的名号而沾沾自喜的家仆,被男子又急又气的呼号以及不要命的冲刺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画早已离开掌心。
因为用力过猛,男子跪跌在地,双手只捧住一幅卷轴的一端,同时另一端恣意的翻滚开,大剌剌地瘫倒在台阶上,扭曲着,像出殡时用的白幡。
“你…你这几幅破画!犯…犯得着吗?!走走走走!”家仆迅速逃离现场,慌张地关上大门。
男子木然地用颤抖的双手慢慢卷起画轴,额头上因为激动而暴起一条条青色的经脉,如同卷动的画纸上的墨色叶脉。
时节已入深秋,风的体温在不停下降,可是却让别人得了风寒。鲁箕缩紧脖子,不让冷风有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两手互插在袖内,怀里抱的是他那三卷心血与才情,他明白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落魄极了,分明就是要进典当铺子的腔调,但,他看了看怀中物,若它们能当得够他花消的钱,又何必厚着脸皮去辱没斯文?
回到永宁坊那间破旧狭小的屋子,鲁箕算是到“家”了。这间摆放了一张床、一只桌子、两条凳子就没多大活动空间的房间竟也收每月十两的租金,当时鲁箕便说过于高昂,房东则慢条斯理地分析到:“这里是京城,比不得外省别县,可是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啊!”鲁箕心里嘀咕,天子脚下又如何?只不过沾带点儿天子的脚丫子味儿,真是穷凶极恶!房东又说:“我们这儿物有所值,这位相公是否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多去北边儿走动走动?你住这绝对方便,近,机会也多嘛。”
这也叫近??!!刚踏进房门的鲁箕只觉腿酸。这里离南边的重禧门都不远了!!你还不如说这儿就是那些王公大臣宅邸边的马厩呢,怕是他们的马厩都比这里宽敞得多。鲁箕放下手中的画轴,原本素净的宣纸上由于刚才门前的一幕而被污损了。鲁箕把卷轴铺开在桌上,这是一幅冷月兰桂,乡试前的作品,在襄州老家的作品……
鲁箕,襄州涿里人,鲁家算是书香门第,但却是个不第的书香门第,只有曾祖父鲁并曾捐了个州长史,算是家中珍贵的仕宦经历,祖父鲁彦和父亲鲁岚相继做过县学里教经文的先生。鲁家在当地被称为“涿里之秀”,鲁家人听到这个称号往往是哭笑不得的。满门秀才举人,数辈屡试不第,却仍能前赴后继,套用一句古话“不到黄河心不死”,这种执着是天子铺设的巨大牢笼中又一出悲剧。鲁家在涿里算是有名望的人家,风评也不错,虽然黄金榜上常失龙头望,但的确不乏内秀,鲁彦和鲁岚在县学教学严谨,甚得尊敬。县学的薪资并不丰厚,所幸鲁家颇有田产,不然就凭那几条束修又能吃得多少油水,鲁老爷子安之若素,却是因为无后顾之忧,所以尽得空闲舞文弄墨,也称得上个中高手了,尤其是字画,每次婚宴丧葬,逢年过节的,鲁家老爷少爷都会挥毫代写喜奠或春联之类相赠乡里。到了鲁箕这代,鲁家似乎人丁式微,鲁箕一根独苗,但在绘画方面特别有天赋,仿佛将此辈原应有的才情浓缩了一般,于是在众星拱月的环境里他也肩负起了数倍的光耀门楣的重责。鲁箕从小寡言,似乎用画代替了话,对于经史方面的学习倒也认真对待,鲁岚虽身为县学经学先生,却还是从州府里给儿子聘了一位先生。鲁箕十五岁时便成了涿里人尽皆知的小才子,鲁家上下觉得今次前途定是一片光明。涿里县令与鲁老爷算是熟捻,对鲁箕的才华也很赏识,并且表示有机会会将鲁箕推荐给知府大人,然而鲁家人指望的这第一块官场敲门砖却拍到了鲁箕头上,知府寿诞上那幅松鹤延年图并没有如往日般给鲁箕带来称颂,却是从未体会的冷遇。回到涿里家中面对祖父、父母、小娘的询问,鲁箕第一次大光其火,口口声声说知府附庸风雅,根本不识丹青,之后他用冰冷的语调问父亲是否给了县令什么好处,让自己有了这次出丑的“机会”,怕是县令大人也是不学无术之徒,才被发配到涿里这种“小地方”。当时鲁彦就给了鲁箕一个响亮的耳光:“你就等着自己去大地方科考吧!”这句话是数代的辛酸,现在又要轮到新的一辈去承受了,可箕却不知所谓地以为是探囊取物。

十八岁,鲁箕成为了鲁家又一名举人,十九岁准备进京赶考。人说“十年窗下无人闻,一朝成名天下知”,科考对普通人来说的确是一条登天的最好路径,可,路虽有,却不见得好走,而鲁箕总认为鸿堑必将变通衢,他的才华只有到大地方才能得以更好的施展。鲁岚对此时常暗叹,箕儿对那年的事为何总是耿耿于怀?临行时县令派人告之,在京城若有不便可与其在京城的好友联络,毕竟出门靠朋友嘛。鲁岚感谢连连,而鲁箕仍认为定是父亲暗中又关照过。
终于,鲁箕踏上了父辈们走过的路。这是他第一次进京,到了韶京他不由得感慨韶城的繁华,一切对他而言是如梦似幻般美好,并且这般美好竟如此轻易,然而他不曾想到的,初试落第也如此轻易!
看着画上兰桂之间刺目的污垢,鲁箕猛然抓起画轴拼命往桌面上抽打,失声叫喊,就像若干年前的那个晚上,不同的是,迎来的不是祖父的巴掌,只有邻居的一片咒骂。鲁箕渐渐停下歇斯底里的动作,颓然地坐在床边,他用颤抖的手慢慢捡起褶皱的画卷,抚摩那愤怒、懊悔、无奈的凹凸不平,然后,缓缓抬头,目光所及处挂着一张裱得相当精致的画,画中有人,一位手抱琵琶的红衣女子,呼之欲出。女子是城东阅香楼的姑娘,名叫——胭脂。
在京城里,鲁箕迷恋上了除绘画之外的第二件事物……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