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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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已至,太湖上的寒风不停地呼号。
寒风凄厉,似是悲哀,也似在怒吼。
它似是为了天地的不仁而悲!
它亦似是为了聂绸的死而感到愤怒!
悲愤的寒风吹冷了大地,也吹冷了人们的心,更冻结了李致轩的心。
这悲愤的寒风吹翻了地上的枯叶,卷向湖畔边上的这座新坟。这座新坟立于太湖中心的小岛上将近一个月。李致轩守在这座新坟边上亦已将近一个月了。他身上的伤也已将近养得好了,可是他心里的伤何时才能养好呢?
差不多一个月了,李致轩除了在梦中不停呼叫过聂绸的名字外,竟不对任何人说过任何一句话。
聂绸的坟立在竹山岛上的湖畔,坟墓遥遥面向着太湖上最大的岛屿西洞庭山的缥缈峰。聂绸说过,她住在苏州的时候,最爱泛舟到此游玩,上个月她与他也曾到过这个太湖闻名的景点。她跟他说过很多很多她小时候的事,她也曾跟他说过,待得他做了他必需做的事后,完成了心愿后,便与他定居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再也不过问江湖事。
可是,这一切的承诺都变得很虚无遥远,聂绸再也不能陪伴他的身旁,也不能与他遨游太湖,享受那神仙一般的生活了。
神亭教总坛神亭岭就在太湖东北数十里的地方。对于神亭教和神亭教的朋友来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在这里更加安全。
这个月来,马去然和陆青霜都默默地陪伴着李致轩在太湖中的这个小岛上养伤。陆青霜看着他身上的伤渐渐好了,可是脸上的神色却愈来愈令人担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安慰他。马去然的伤也都养得好了,他与陆青霜都很为李致轩担忧,如果再是如此下去,他必定会忧伤成疾。马去然却更为陆青霜对李致轩的相思之情担忧。
自从他们得悉李致轩是威南镖局少镖头的身份,以及得悉他竟是去年伸手救援陆凡之人以后,马去然已然发现陆青霜对李致轩因感激、怜悯而变成了倾慕之情。只不过陆青霜料想不到,聂绸却在这时突然出现了,更想不到聂绸竟然是他们大仇人的女儿,这番心事一直令陆青霜感到为难之极,也为此伤心透了。
陆青霜的这桩心事从来不敢对别人说起,她也只会在寂夜无人时,才会稍作相思慨叹。然而,她这心事又岂会瞒得过看着她长大的马去然呢?陆青霜的相思,李致轩与聂绸的恩仇等等情事,马去然都一一看在眼里,却也都无能为力,只能慨叹苍天弄人。
这天,李致轩仍是痴痴地坐在聂绸的坟前,呆呆地看着聂绸的墓碑,眼中泛起了泪光,本来英俊挺拔的脸容已变得消瘦、憔悴,那双本来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的眼睛,竟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竟不再像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陆青霜也静静地坐在坟前的一块大石上,静静地看着神情抑郁的李致轩,也因为李致轩的伤感而变得落莫寡欢起来,从聂绸离开人世那天起,她几乎就从来没有笑过了。
自从他们把聂绸安葬在此地,李致轩能够自行坐起的那天至今,他们两个人就是像这个样子在聂绸坟前坐着,每天每夜都是一样,直到深夜。马去然心想,若不再想法子,好好地劝解他们,他们两个必定会因此而病倒,甚至从此一病不起。
顾仲高已离去,去和辛玄洛接头,似乎也不忍看见这二女一男的悲情。
马去然从刚建不久,用作临时居处的木屋中走了出来,走到李致轩身后。这小岛上这时只有他们三个人,李致轩不必回头也知道来的是马去然,他也并不回头,仍是痴痴地看着那聂绸的墓碑,心里面却是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装不下,更似乎世上已没有一件事能再让他装在心里。
墓碑,是他亲手造的,石碑上的字亦是他亲手写的!
“聂绸之墓李致轩立于壬寅年十一月”
很简单的几个字,却是无法形容的,十分复杂的心情!
只听马去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不先说话。李致轩也像过去一样,也不理会他,仍然是低着头,看着墓碑。马去然突然走到李致轩跟前,慢慢地也蹲了下来,看了看李致轩空洞的眼神,然后缓缓地道:“聂姑娘已然仙逝多时,兄弟如此自暴自弃,聂姑娘真如在天有灵,恐怕也是会伤心难过不已的。”
李致轩只觉心里仍是空荡荡的,仍是没有回答。
马去然斜眼瞄了垂着头的陆青霜一眼,说道:“兄弟,你跟我来。”也不等李致轩答应,便一手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朝岛上唯一的一个小山丘上走去。
李致轩目光舍不得离开聂绸的墓碑,却也没有反抗,只是呆呆地跟着马去然走。陆青霜幽幽地看着李致轩的背影,看着他们消失在山丘的树丛后面,才又转过脸,看着湖中被寒风吹皱了的湖水。
那小丘就在小屋后不远处,从山丘上俯看湖畔,陆青霜清瘦了的脸面仍然能清晰可见。马去然与李致轩就站在山丘上看着陆青霜。
马去然倚着一棵小树,缓缓说道:“轩弟,你看看青霜。”
李致轩毫无意识地看了陆青霜一眼,只见她正在看着湖水,想着心事,却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妥,于是也不说什么。
马去然语重心长地道:“青霜瘦了,也变得忧郁了,她从前是多么的开朗。”
李致轩果然发觉她确然比以前消瘦多了,但还是不太明白马去然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回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马去然。
马去然苦笑道:“也许在你的心中,只有聂姑娘是你最关心的人,但是在这个傻孩子的心里,她最关心的人可能就只有你了。
李致轩大奇,望着马去然久历风霜的脸。
马去然又道:“聂姑娘的死,对你来说,可能是个很悲哀的事实,但是你尽可发泄你的悲痛哀愁,也可以尽情地折磨自己以解悲哀。可是青霜对你的情意却只能密藏在她的心底,整日价只能想着你而在发愁,却又不能对你说出她的心事。”语音平静,所说的话却极大地震动了李致轩的心弦。他接着道:“你为了聂姑娘的死悲哀,她却看着你自暴自弃的样子,心里的痛苦却是比死更难受啊!”看着李致轩渐渐变成惊异的脸,马去然也不再向他隐瞒,说道:“自从陆凡兄弟死了以后,教帅和我已算是她最亲的人了,可是自从那晚我们在城西见面以后,她便整日价将你的名字挂在嘴边。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从那时开始,她的感情已然着落在轩弟你的身上了。轩弟,你知道吗,那个傻孩子曾经向教帅请求过,要请求教帅将少林派的达摩剑法传授给你!”

达摩剑法是武林泰山少林派的独门剑法,是要先得掌门方丈亲自允许,才能得到传授的高深剑术,即使是少林派内的亲传弟子,也不是每一个都可以得到传授的。李致轩当然知道这些,心下感动,却仍然不说话,也许聂绸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也许他是不敢相信马去然的话,也许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去然看着李致轩那双渐露生机,却仍是很迷惘的眼神,语声平和地道:“教帅察看你多天以后,已经答应了青霜的要求,原本是先要你练好‘惊雷逐电剑’,抄了镇东镖局后,再传给你达摩剑法,好让你参与围剿聂仲首及其爪牙的行动。”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天青霜得悉你和聂姑娘交往的事后,晚上便躲了起来,大哭了一场。这事对她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打击,她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教帅和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可是,她仍然希望教帅可以传你剑术,以便让你亲手报仇,后来她竟然在宝轮寺为你和聂姑娘祈福祝祷。”说到这里,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后来的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致轩确实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也想不到陆青霜竟然早已对自己情深一片。他从山丘顶上遥望陆青霜,只见她那纤弱的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走近聂绸的坟墓,伸手去轻轻地抚摸石碑,眼神里充满了哀愁,竟也似乎充满了羡慕之情。
难道她在羡慕聂绸?是的,她是在羡慕聂绸。聂绸虽然死了,但却是为了她最心爱的人而死,可以永远留在李致轩的心里,永远不会被忘记。而她自己呢?她可以及得上聂绸吗?李致轩会知道她的悲哀吗?她宁可死的是她自己,好让聂绸与李致轩快乐地生活下去。
陆青霜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绞痛,加上在这些日子来所积累下来的忧郁悲上,突然头脑一阵晕眩,便昏倒在地上。
昏睡中,陆青霜只感觉到莫名的悲痛,莫名的寂寞,莫名的恐惧。她看见聂绸在笑着,李致轩也在笑着。她感觉到他们很遥远,很遥不可及。忽然间,他们不再欢笑,聂绸的身子一下子飞得老远。李致轩狂吼着追赶,却是怎样也追赶不到。聂绸就此消失在黑暗里。从此李致轩不再笑了,只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她,目光很冷,并且慢慢地抽出长剑,便要往脖子上抹去。她大叫一声,又再失去知觉。
梦魇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她那脆弱的心灵,她一次又一次地骇得昏倒、迷糊。她很不想看到李致轩自刎的样子,可是李致轩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梦里,面前,举剑自刎。她很想对李致轩说话,想要劝他不要自尽,却又说不出声音。她感到全身像是被火烧着,她快要被烧成灰烬,燃烧她的是那股深藏在她心底的爱火。
她难受极了,只能像梦呓般的在胡言乱语。模糊之中,她好象听到李致轩在对她说话,却又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然没有生存下去的勇气了,感到自己的生命正渐渐地一点一滴地溜走。只是在她的心中,仍然放不下李致轩,仍然想着他那本来英挺的脸和本来明亮的眼。忽然,她感到额头、背心以及肚腹之间一阵阵冰凉,热火像是一下子被扑灭了。她无力地、疲倦地张开眼睛,却看见了辛玄洛那张慈和的脸,只见他温柔地笑了一笑,原来原来辛玄洛正在为他运功疗伤。
陆青霜看见这张慈祥的脸,密藏在心底的悲痛和抑郁再也忍耐不住,犹如山洪暴发般地涌了出来,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辛玄洛并没有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让她尽情地哭个痛快,将心里的抑郁都伴随着泪水,流将出来。
于是,陆青霜这一哭,竟哭了小半个时辰,才又倦极了,沉沉睡去。梦魇不再缠扰着她,所以这一觉睡得很沉。当她醒来的时候,便发觉了李致轩的背影。
李致轩正在小屋里看着窗外的斜阳。温暖的夕阳从窗外渗进小屋,外面寒冷的北风已然停止呼号,不再无情的吹卷,正如陆青霜此刻的心境一样,不再满布哀愁。
李致轩很快便听到陆青霜醒来所发出的声音,回过头来温柔地看着陆青霜,眼里虽仍然带着几分忧郁之色,却已略微回复了以往的神彩,见她醒了,眼里更添了几分笑意。他走到床前,伸手轻按陆青霜脸额,温柔地道:“你醒了!饿不饿?我熬了些稀饭给你。”
陆青霜红着脸四下打量,却不见了辛玄洛等人。
李致轩笑道:“辛前辈和马大哥正在神亭岭上和其它的兄弟们议事,辛前辈说,要你多休养一些日子,他们再过几天便会回来。”
陆青霜笑了,心里所有的忧愁和悲哀已然一扫而空。李致轩也笑了。两人对望着凝视,一切都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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