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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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说出囚困香儿和小包之地,就在渔村外不远处一块荒地。
无论人或是动物,出于本能地恐惧着黑暗和窒息。而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中,往往丧失正常的思维和反抗的能力。但能从封青身边将一人一虎劫走,又藏在众人眼皮底下,足可见这人本事。
押了人到他指认的地方,三保先命黑衣人动手挖掘。转眼间,两米深的地下,随着挖掘的外力,一块土塌陷下去。应该是为让里面的人不会窒息而挖出的空间。然而将泥土刨开,却不见人或是虎的踪迹。封青怒极,将那人揪至坑边质问,那人却也是一脸惊惶不解。
突然,三保指着土坑一处喊了起来。顺着他所指方向,一截极不显眼的白毛露在土中。顺着白毛方向,几米之外,终于找到看不出生息的香儿和白虎。封青检查之后,一边说不要紧,不过是被浊气闷住了,一边要韦谏一同各自输了真气救虎救人。半盏茶功夫,白虎呼哧着挣扎起来。香儿也随后清醒。
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听见旁边“扑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人影一晃,韦谏已丢开白虎掠去将倒在地上的叶其安扶住。
“小叶?”封青要起身来看。
“无事。”韦谏摇头,指尖抽离叶其安腕脉。
叶其安闭眼摇头,努力想甩去晕眩感和眼前一片黑雾。之前紧绷的弦一放松,整个人便没有了力气,甚至连双腿都仿佛失去了知觉。全身在发抖,呼吸也急促不定。一双手只是紧紧抓住身边韦谏,从他身上中汲取力量,维持清醒。
耳边不断传来韦谏沉稳的心跳和呼吸,还有他用力抱着她的手臂。
“我不知道……”叶其安惶然低语,“……不知道……错还是对……”
小包打着喷嚏,有些脚步不稳地过来在她脚边趴下,将头搭在她脚踝,呼哧呼哧喘气。
“主子?”香儿在封青搀扶下,站起了身。
就像是根本不敢回头看,叶其安紧闭双眼将头埋在韦谏怀里,一只手颤抖着伸出,握住香儿伸来的手。实实在在的触感,胸口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化作哽咽而出。她啜泣着,蜷缩着身体,小声地哭了出来。
“我以为……我已把你们害死啦……”
那人也许当真并未计划杀人,原本在土下留了足够的空间和小小的通风口。只是不料小包会提前醒来、充分发挥动物本能掘土,掘塌了土洞反而将自己和香儿埋在其中。
见香儿和小包无事,三保便带了老外和黑衣人告辞而去。
封青在那人身上做了手脚,使之只能行走如常,却不能用力。众人回到城中,与无尘等人会合。叶其安心有余悸,不愿再把谁留在视线之外,一行人便带了那人一同往县衙牢房去。
与牢头说了来意,叶其安韦谏封青便带着那人进到牢中。念在他说出香儿小包被困地点,允他见过女首领之后,再行收押。
牢房内气氛有些怪异,与上次来时吵嚷不同,安静了许多。几乎不见铁栏之后站着人,多是缩在墙角阴暗中,动静全无。
到了女首领牢房前,那人一见安坐牢内的首领,立刻嗵一声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不啃声。
那首领背朝铁栏,应当知道有人来了,不知为何一动不动,似乎外面怎样与她毫不相干。
叶其安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事,不由黯然,轻声道:“宛玉。”
女首领肩头微微一颤,隔了好久,终于转过头来。不过一天不见,她竟似变了个人,形容憔悴,两眼无神,不过神态安详。
压下不明情绪,叶其安清了清嗓,又说:“我带人来见你。”
女首领慢慢将视线转到跪在地上那人,良久开口,声音飘缈:“既然逃出去了,做甚回来?”
那人低喊一声,听上去应该是喊“大姐”,身体伏得更低。
又是一阵沉默后,女首领转向叶其安,说道:“我已求过你一件事,你也答应了。”
叶其安点头:“……是。”
“你们大明人,说诺言千金,便是怎样都要守信。”
“是。”
“先前求你一事作罢。”女首领看了一眼那人,“我将这人送你,你收下罢。”
听了这话,众人都觉诧异。偏偏伏在地上那人毫无反应,仿佛说的事与他无关。
叶其安看着女首领,虽未开口,拒绝神情却明显。
女首领叹口气,望着森冷的墙壁:“他不过是我的奴隶,现在将他送了你。愿打愿杀,随你心意。”
“为什么?”叶其安低头望望身边那抹丝毫不动的身影,“他对你这样忠心,不惜冒险绑我同伴要救你,要陪你一同死。你却将他当作物品处置?”
“这世上,被当作物品的又何止他一个?我岂不也是一样?我遇见这许多人,唯有你看我时,是将我当作人。次郎跟了你,却比跟着别人好。人之将死,好歹做件善事积德……”

“大姐。”被唤作次郎的人仍旧低低一声喊。
女首领却恍若未闻:“……你放心,我并不要你做为难之事。次郎不知是哪个将军府逃出的死士,逃到我船上。我图他一身功夫,便冒险收留下来。他跟着我,只为报恩,却始终见不得杀人掳掠,几次坏事。我本打算这次返回海上,便将他卖给另一艘海船。那时候,我原想返船之前便杀了你。是他说将你带回去卖给那些喜爱大明女人的富人。我却知道,他不过是为了救你性命。说起来,你尚欠他一条性命——次郎,我知你心意。不过你何尝不知,我这条路,越走越是疯狂,若是没人阻止,不知会变成怎样。于我而言,死,或许才是解脱。你若要救我,便该放手。我实在累极了。次郎,你明白的,是么……那个人,她与我不同,跟着她,至少不会将你当作杀人物事。次郎?”
次郎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像冰冻了起来,甚至生气全无,不过随即他便转了方向跪朝叶其安。
原以为是来将一个海盗送进牢狱,女首领一席话,令事情突起变故,叶其安心里渐渐动摇。回想遇到那叫次郎的人之后一切,的确感觉他并非杀人不眨眼的盗寇。人的眼睛不会骗人,这叫次郎的男子,眼中没有狡诈狠辣,却多有耿直、木衲。不过虽然动摇,突然要将敌人变成同伴,又怎能接受?
仿佛看出她想法,女首领突然起身,直直在她面前跪下:“我做尽伤天害命之事,原本没有资格求你。你就当作可怜一个将死之人,将他带走罢。世道不平,即便我等亡命之徒,何尝没有走投无路的?……”
叶其安心里烦乱,忽地生气起来,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一个强盗说道。她近来行事,全凭一时激愤。原先二十年里树立起来的人生观、价值观,在被丢到这六百年前的世界就已经颠覆。此刻偏偏女首领的几句话,将积累许久的困惑、矛盾牵引出来。一时间,就像陷入盘古开天前的混沌里,看不见前行的方向,也找不到后退的道路。
突然感到无力、疲惫,不想再理会任何事情,不想再作出任何决定。身前、身边跪着的两人,越发地刺眼;牢房的阴暗潮湿,更加令人无法忍受。她猛地转身,一刻不停地朝着牢房外大步走去。
身后女首领扑到铁栏之上,喊来一句:“一条狗,善或恶,不全看主人么……”
随后传来一声重响和次郎迸发的哀嚎。
叶其安心里一凌,转身几步赶回,却见叫宛玉的女首领倒在墙边。墙上人头高的位置,一片红艳艳的血。
次郎伏在地上,喉咙里发出辨识不清的声音,听上去悲哀无比。
听到声响,牢头带了差役匆匆赶来,开了铁栏,察看一番,神色都显出那女人已经无救。
叶其安怔在原地,胸口憋闷,脑子里搅成浆糊一片。过了许久,双腿铅一般沉重地抬起,仿佛自己有了意识一样,朝着牢房外慢慢走去。
不停朝前走,怒气愤满全都发泄在脚上,转眼间,昭安城被远远抛离,已是郊外。叶其安终于停下脚步,坐在路边大石上发起呆来。
小包蹭上大石趴在她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毛。韦谏站在两步之外,望着远方。再远些,封青、香儿、无尘四人,再隔几步,是恭谨垂着头的日本人次郎。
叶其安盯着地面,目光快要将地面烧出个洞。
“为什么……为什么总要我选择?”呆滞低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超出极限的事,我怎么可能处理得好?为什么总要让我面对这样的局面?为什么要把那么重的担子放在我肩上?——不知道在少林寺的小山子好不好……宁常的开封知府做得怎样……雨珠儿长大些吧……还有那一边的爸爸妈妈,朋友、同学……唉,真想回去算了,这里的事情什么都不用管……”
“叶其安。”韦谏冷声打断。
“唉……”抬手在头上猛挠了几下头发,转头望见十多米之外的次郎,皱起眉头,“他怎么还在这里?”
韦谏微微侧头:“要我替你杀了么?”
“该杀吗?”叶其安抬头。
“又何谓该杀不该杀?”韦谏漠然道,“杀人若还论该与不该,又由谁来定夺才能公平,若连上天都不公?”
心里咯噔一下,叶其安愣在那里,情绪更加低靡,只觉得压在身上的重重枷锁或许永无开解之日。
在封青失去耐心,准备上前来叫时,叶其安终于离开大石,往回走到次郎面前。次郎见她站在自己面前,立刻屈膝跪伏在地。
“你走罢。我不将你送到官府,但是你要记得,以后规矩做人。否则的话,总会有人来取你项上人头。”叶其安抛下一句,也不管对方听懂没有,便抬步离开。
一行人走出一段后,次郎从地上起身,呆怔一下,便急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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