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痴女怨儿空余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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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了,十四年了,整整十四年了,你现在究竟在哪里?你听到了么?”
辰州罗公山山顶,一名身着素袍,长相清丽的妇人,正翘首瞭望着从东方袅袅升起的红日,撕心裂肺的凄凉呼喊声,久久的在山间回荡不休。
晨风,吹乱了她的的乌黑长发,偌大的空旷山野,把她那单薄的身形托显的格外微小。
妇人用手揩掉脸上的两行清泪,抽咽着揪心的叹道:“十四年了,十四年啊!这十四年间,儿子已经长大了,这十四年间,不管寒热冷暖,我每天都要到这罗公山顶观望日出,因为你说过的,只要太阳还从东方升起,你就还在这人世间,可是,夜儿想你,六弟、小翠也是一样,还有我,你的妻子勾灵,难道你连回家看一眼都不能么?”
初升的太阳,仍然还是那样的火红艳丽,正如火球一般从东方群山的怀抱中冉冉升起;山顶的古树,仍然还沐浴着朝霞健康的活着,虽然与十四年前相比,更加的显露了老态;真正改变的,或许只有此时站在山顶的这个妇人,十四年的离别,十四年的风雨,已经在她脸上烙下了太多太多岁月的印痕,就算怎么擦,也擦不掉脸上的那份凄凉,那种因为过多思念,而产生的难以掩饰的凄凉。
终于,妇人耐不住心里的伤痛,用手捂着脸幽幽抽泣起来。妇人名叫勾灵,就住在这罗公山脚的祝尤科内,丈夫鬼道长本是湘西最杰出的一名赶尸匠,然而,在十四年前的一个雷电交加之夜,不知何故竟然抛下了正在生产中的妻子,从此再也没有了任何音讯。
“娘—”
勾灵正在黯然伤心,山间突然响起了一声悠长清脆的童音,知道儿子来了,当下赶紧止住哭泣,转身看去,只见儿子勾行夜正浴着晨光,呼哧呼哧的往山顶跑来,稚嫩的脸庞在太阳的映照下,红通通的甚是可爱。
“娘,早上天气还冷,怎么只穿这么点衣服就来看日出?”小孩眼中透着责备之色,边说边把衣服披到母亲身上。
正在唏嘘之间,猛然看到母亲红肿的双眼,脸上颇是不悦:“娘,您又想爹了?这十多年来,您每天都来山顶看日出,可是爹爹却没有任何的音讯。夜儿以后不准您这么早就来山顶看日出。”
勾灵紧了紧衣服,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孩子才十三四岁,却俨然如个大人一般的明事,见他正关切的看着自己,笑道:“夜儿,娘没事,时间已经不早,你还要去上学的。”
“孩儿知道。”行夜挽住母亲的手臂,忖忖的望着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呆了片刻后,忽地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定定的说:“娘,爹不在您身边,还有夜儿照顾您,夜儿恨死爹爹了!”
“是么?”勾灵悠悠的叹了一口气,立在原地愣了半晌,幽幽的把儿子拉到面前:“夜儿,不准你这么说爹,他是不得已才离开我们的?其实,你爹怎么忍心.......”
说到这里,勾灵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暗想儿子平日里做梦都在喊爹,此时说出这番话肯定是一时的抱怨之故。
“爹要真的不忍心,也就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我们一次,娘,夜儿就是恨爹,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勾行夜咬着牙齿,愤愤的说。
“你怎能忍心说你爹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儿子的话让勾灵大惊,看着他那满脸的认真之色,心中很是伤心,当下抬起手便狠狠的给了儿子一巴掌。
勾行夜捂着被打痛的脸,双眼诧异的望着母亲,猛的挣脱母亲,大步的往山下跑去,边跑边喊道:“要是爹在,娘就不会这么伤心了,我恨死他了,他是天底下最不负责的男人,我恨他。”

听着儿子的骂声久久的在山谷中回荡着,勾灵不禁大声哭泣起来。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间,春风送暖,江水如阑,一场滋润的春雨过后,万物俱是苏醒,伴着清明脚步的临近,山涧河沟中,处处可见交媾的田蛙翻着白色肚皮缠绕成一处,让人分不清雌雄之别;花红柳绿间,各色的鸟儿细语呢喃,像行房过后的少妇,不住的在嘴里发出的满足呻吟一般,闻之令人砰然心动。
沉寂了一冬的辰州城,终于告别了冬日的萧瑟,俗话说春意勾人心,女人最多情,湘西女子尤是如此,此时春水暴涨的沅河边,早已笑声一片,间或夹着过路男子有意的调笑,却很快在女人的一片谩骂戏谑中狼狈而逃。女人们趁着好天气正在加紧浣洗冬日的陈衣,偶有个别清闲女子,却痴痴的卷起裤管把白嫩葱皮一般的双腿伸入河水里,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外面的世界在风风火火的闹腾着,政局的变动,外寇的侵略,国人们一次次的抗争,却仿佛与这一片湘西净土没有任何关联一般,倒是凤凰这两年出了个大作家沈从文,竟然成了人们嘴上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
话说这沈从文执着于笔墨,一心要用文字把那山明水秀的湘西大地,五溪人情绣于书香纸张内,自然成了湘西人引以自豪的事情,这倒是激起了一些本地土著文人心中的不平,暗想世外之人向来讥笑我湘西乃南蛮之地,未有教化,如今却对湘西心驰神往,真乃怪事一桩。
不过,穷人终日为了生计奔波,哪有时间对此多做感想,倒是富人地主有心,一意也要打算在自家的子弟中培养个人才出来,想落个光宗耀祖的好名头,终于在去年冬日买了当地的周家大祠堂,由几个富人牵头筹资成立了五溪书院,并聘请有名的张夫子,平日里教习一些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类的东西,这倒让穷人的孩子也有了个感受圣人言语的机会。
此时春光大好,五溪书院里自然也是书声琅琅,在座的都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家中的神龛上皆供奉着天地君亲师位,虽然平日里顽皮之极,对那张夫子倒是客气敬重。
“停。”张夫子满意的看了一眼在座的门生,用手捋着下巴上的山羊须。
众学生知道老师发问的时候到了,个个都是不敢出一丝的大气,只见那张夫子把手中的戒尺一指:“勾行夜,你可知古时圣人的言语富含深意,为何刚才你却发呆半晌开小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学生们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夫子不会找上自己麻烦,俱是幸灾乐祸的往后面看去。
“禀夫子,学生不敢开小差,行夜只是在想这古人已逝多年,我们却依然还把他们的言语拿来把研,是否过时了?昨日有个从外面世界回来的人在街边说,眼下外夷在我中华肆虐,扶桑人更是在东北之地嚣张跋扈,倒是我泱泱华夏,自清朝来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让行夜心忧之极,我没有怀疑圣人之言有何纰漏之处,只是觉得眼下我们更应该学一些务实能用的自然科学。”
这话俨然有如怪谈异论,随着众人惊讶的眼光,便见角落里慢吞吞的站起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后生,小后生穿着甚为普通,长相倒是格外的清秀。
张夫子尽量压住心里的怒火,下巴上的山羊须被气得一翘一翘的,脸上更是清一阵红一阵,这学生的话,明摆着就是在说自己所教授的东西没有一丝的用处。
当下拿着戒尺走到勾行夜身旁,冷冷的说:“劣徒,你竟敢怀疑古圣人之言,真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小子,还不给我伸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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