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冉再次醒来，只静静躺着，再没流过泪，从她脸上看不出情绪。
蓝觅也是如此，时刻陪在床边，整日不动。
一天中，他们的对话很少，其他大多数时候，两人都是沉默。有时，阳光穿透寂寥的灰尘，照在明冉身上，光线勾着她的身形，留个薄薄的浅色轮廓，像是半透明。
每到这时，蓝觅就像突然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似乎突然停止了呼吸，或是心跳。或者说某种生命的迹象突然消失，她的灵魂仿佛即将脱壳飞离这具**。
明冉一直具备一种引导蓝觅内心蠢蠢欲动的能力，很难解释这种能力所在。但，那是一种不容质疑的力量，她的身体有与其他人不同的温度，是手伸过去，会泡开毛孔的那种暖，深入骨髓的暖，没有别的任何事物可以效仿，那是她灵魂的温度。
曾布满眼际的这片光芒，曾让他不顾一切的光芒，正在慢慢消散。带着她的灵魂，一点一点脱离出身体。而蓝觅却无能为力，无论内心如何挣扎、痛苦，他都不能开口，一句话也不能说。他害怕一出声便破坏一切，连最后那点温度也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所以，蓝觅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看着窗边暮色黯淡，渐渐被浓郁的夜色包裹。房间里已一片漆黑，他依旧没有开灯。
因为，世界已然无光。
黑暗中，明冉的眼睛总过于明亮，仿佛侵润在水光之中，映衬淡色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有泪低垂下来。然而，每当蓝觅这么以为，伸出手想要接住那滴泪时，却什么也没有。或许，那双眼睛已失去制造泪水的能力。
一段时日后，明冉在医生的建议下出院疗养，最终结果已确认，眼睛复明的几率几乎等于零。对这样的结果，明冉仍无任何反映。
那天，天空飘着小雨。蓝觅谢绝其他人来访，独自为明冉办理出院。回到家，在蓝觅离开的空当，明冉独自起身，摸索周围熟悉的景致。
是餐桌，那么往左五米就是通往房间的墙壁，再转弯便是书房，打开房门，沿墙走到尽头，便是窗。
明冉慢慢蹲下身，双手一齐在墙角摸索。找到了，画架！她将画架抱在胸前，将脸贴上去，好熟悉的气味。
一会儿，她松开画架，双手又开始摸索，这次找到颜料，是上回作画时余下的部分，若没记错，应该是钛白、赭石与普蓝。
明冉将颜料挤在手心，努力辨别它们，却做不到。她有些慌了，竟直接往嘴里抹，低声重复着，“不可能，我不可能区别不出，我怎会不认得它们？”
直到蓝觅急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明冉下意识抱紧画板，却迟一步。蓝觅从她怀里抽走画板，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卫生间。她奋力挣扎，继续将沾满颜料的手指塞进嘴里，蓝觅擒住她双手，将她压在水池旁，强行洗去她满手满嘴的油彩。
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挣扎，沉默的反抗，沉默的阻止。只有水流哗哗的声响。
终于，蓝觅放开她，疲惫的靠上墙壁，明冉瘫坐在地。
仍是沉默。
仍是水流的声响。
突然，明冉抽泣了一声，再一声，然后，她开始嚎啕大哭。
她疯了一般用双拳击打地面，厉声喊叫：“为什么！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眼睛？为什么偏偏挑中我的眼睛！为什么还要让我继续活着？为什么不让我死！”
蓝觅慢慢走近她，跪下来，紧紧拥住她。
“终于，你还是说出来了。”
明冉胸腔起伏，深深喘息，任由他抱着，汹涌的泪不受控制淌着。
“很早以前，我就爱上美术，我将一切奉献给它，我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我重视它，而它也重视我，我因此画出那些作品，他人无法了解，我的世界由美术撑起。一直以来，我都想要超越你，成为最好的画者，我以为总有一天我能做到，可现在，我连分辨它都做不到了。不爱美术的你，却拥有那样的才能，年轻的你，却画出那样的作品。我愿意将一切奉献，而你毫不在意舍弃。即使如此，美术还是选中你，我知道自己很可笑，但我就是这样想的，直到现在，这种想法也没有改变过。”
蓝觅闭上眼，喉咙干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这濒临崩溃的人。
明冉却突然笑起来，她推开蓝觅，抬起黯淡无光地双眸，凭直觉对上他：“还是说，这就是你的愿望？你从前说过，要得到我，得到我的一切。我不愿放弃你，又无法全心全意接受你，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这表示，我以后只能向你一个人索取，只有你是我唯一财产，我别无所有。我的生命再没有美术，也就没有悲伤、喜悦及感动，这就是你嚷着要给我的幸福？为什么救我，蓝觅，若你害怕我被夺走，就给我一只箱子，让我住在里面，这样，不就好了。”
蓝觅望着她，双目犹如两束清寒的月光，渐渐收紧：“没错，这正是我的愿望，我曾祈求上天，让你忘记美术。每次看你握紧画笔，脸上露出陶醉，我便会莫名不安。那时，我觉得你离我很远，一转身就会消失的距离！”
他抬起手，撑住明冉的双肩，“你只有美术么？那我的存在算什么？我害怕看你坐在画架前，害怕感受那种对你来说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欣喜，以及，你宁可搏上一切也不愿放弃的模样。作画时，你脸上总有心旷神怡的表情，仿佛忘记所有悲伤，纯粹快乐着，只有那时，我是真的想要让你拥有美术。”
蓝觅松开她，仰头靠在墙壁上：“可是，有个声音一直捆扰我，使我怎样伪装成温柔，怎样假装不在意也没用！”他弓起身体，抱住自己的脑袋，低声喊着，“什么美术，不要它算了！我陪你一起放弃不行么？这样真的不行么？我要你只看到我，其他事全部忘掉！我会用所有一切去爱你！”
“够了。”明冉摸索着挪到他身边，抱住他，声音哽咽，“够了，我明白，我知道你有多痛苦。你真傻，怎会爱上我，你眼睛坏了，才会爱上我。”
她紧紧抱住蓝觅，缩进他怀里：“抱紧我，觅，现在只有你，才能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
蓝觅捧起她苍白潮湿的脸庞，吻着她。
“我爱你，明冉。”
无论如何诚心祈祷，人类的背上终究不能生出翅膀，所谓天堂，只是人类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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