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侧身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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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骄阳似火,万里无云。正午时分,“惊魂谷”外,出现了一队的人马。
当先开路的,乃是两名头戴斗笠,面垂白纱,一身玄色长袍的骑士,两人皆乘坐着一匹矮小的川马,从外形上看,也绝非女性。但两人遮盖的严严实,容貌上一丝也瞧不清楚,当然无法分辨年龄大小,是男是女。仅知一个略胖,一个略瘦。两骑之后,乃是三顶小青轿,轿夫一身的黑色短打装束,每乘青轿前,伴随一名蓝衣奴仆,年龄看来均在四五十岁以上。在轿后,又有两名骑士,装束、服饰与轿前两骑无二。
这一队人马,顺蜿蜒崎岖的小路直奔惊魂谷而来,六名轿夫的举止行动,又整齐划一、健步如飞,无须多问,便知乃是江湖中人。
那一队人马转眼即到惊魂谷外,谷口守卫的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一人转身入屋,一人拦于仅容两马并行的狭道上,静静等候。这队人马至谷外自动停下,右侧玄色长袍骑士骗身下马,径直走向谷口,到得距离守卫丈外处,也自动停下。抱拳道:“这位兄弟请了,在下受主人之命,前来与兄弟商量商量,借条路,拜见贵主人活阎罗大人。”此人声音平淡,虽是言辞客气,但话语中直呼“活阎罗”绰号之举,却分明显示纵然其人在武林中地位不高,其主人之名声地位或势力,也必定远远高于惊魂谷活阎罗,否则仅凭这一声直呼绰号,惊魂谷便有理由将来人全数杀戮而不必担心受江湖责怪。
这感受自那人说话后便直涌心头,是以对来客不觉好奇心大起,心神也便被先行测探来客身份的意念所吸引。须知担当第一道关口守卫者,便类似于豪宅大院的门童身份,武功可以不高,见识必得过人,须得做到自外在推测其身份的基础“知客、测人”的条件,否则江湖中人,习性古怪者众多,一不留神,便是先遭死亡。个人的死亡倒也还是小事,因“知客不周”而导致了门派争端,却是一件大事。所以任何一个派别,出任第一道守卫者,在选择上都异常慎重。惊魂谷自也毫不例外。
那守卫上下打量来者,想以自身阅历推测出来客身份,却见来人斗笠压得低低,面上一方白巾只露两眼,长袍也极其贴身,纵或有兵器在身,也定是软兵器,连一双手也笼于长袖之间,实是无法自外观上寻找到任何可分辨的资料,不觉大为头疼地扫视了此人身后的那队人马两眼,目中现出警觉之色,抱拳慎重道:“好说好说,能否请兄台递上拜贴,小弟也好向上回禀?”
来人依旧以平淡的声音道:“只请兄弟回禀一声,有客到来,似乎不必通报名姓吧?”他声音依旧是平淡已极,却在平淡中蕴涵着莫大的不可抵御之魅力,仿似他的话语,根本就是天经地义,不容抗拒。那守卫呆了一呆,下意识地想退让开来,同时通知主上有贵客到来,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乃是守卫谷口,不容任何不明来历者进入,倘是连自己也不知对方身份来历,便放人入谷,失职是假,荒唐倒是真的。一念及此,更觉凛然,意识到对方的声音与气度,乃是造成自己失措的主要原因,不觉对来者再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来人忽然笑了一笑,说道:“鬼城酆都,一向在江湖上,具有较高的名声与地位,那不仅是因为“地狱”费家的世代经营,还因其香客众多、人员流动量大,可资谋生及消息便利的独特氛围,而使江湖人为之喜欢。自然在酆都人看来,任何出入的江湖人,也不必值得惊奇。不知兄弟对在下的此一说法,可否觉得恰当?”
那守卫茫然望着来客,虽然觉得此人所得一点也不错,却不知他何以要说这番话,但心里更为奇怪的却是,为何明明看不到对方的面容,那声音也平淡的毫无任何变化,却偏偏自己强烈地感受到对方是在笑了一笑之后,才开始说话。他心中虽是越来越奇怪且越来越不安,但下意识里,已经顺口说道:“兄台的看法,果然是十分有理的。”
来人又道:“然则既是到此地出入者众多,以江湖之大,自然也有许多的不可明言者,身为主人,当然也不能轻易就谢绝来客的拜访,不知兄弟对在下的这一说法,可有疑问?”
那守卫更为茫然地看着来客的眼睛,虽是立刻就意识到此人的说法大成问题,却不知怎的,竟难以出口反驳,心神竟完全集中于来客的举止行动上,奇怪为何明明此人面罩面巾,自己何以竟能深切体会到对方的微笑表情和俊雅风姿。
来人忽然眼中浮现出一丝的和蔼笑容,淡淡挥手,他身后的第一乘轿子,立刻缓缓掀起轿帘,露出一双清丽娇艳却又凄然的眼眸。那守卫被来人眼中的和蔼笑意一望,顿觉自己似个不懂事的孩子般,遇到了大人的和蔼宽容,心中愧疚之感陡然强烈到难以忍受的地步,竟想立刻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静静沉思半晌,便于此时,突然见到那缓缓掀起的轿帘,心神不禁一分。
但见轿中的那人,也是面罩白巾,只露眼睛,却令人一望即知,乃是一名女性。此刻骄阳似火地照耀着惊魂谷外赤红的泥土,那顶青轿缓缓掀起的轿帘露出的轻纱下若隐若现的清丽容颜,和眼眸中的凄然娇艳,形成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击,激荡着那守卫的心神。在一呆之间,耳中只听到来客平淡的声音道:“贵主上的喜好,鄙主人十分清楚,是以百般搜罗,才寻到三名绝世佳人。在下如此的说法,可否能让兄弟满意?”
那守卫呆呆地望着缓缓落下的轿帘,茫然侧身,让开了通往惊魂谷的道路。他自然知晓,此刻自己的这一让,那凄然娇艳的眼眸,将成今生的绝响,那清丽的容颜,也自此成为今生的回忆,他的泪水,业已不知不觉中滑出了眼眸,难以形容的负罪感,突然就涌满了全部心灵,但他依然是侧身,一让。来客静静地打量着那守卫的举止,而后回身打个手势,这一队人马,继续向谷内行去。来客又静静地打量了发呆的守卫一眼,也返身上马,追随队列,进入谷内。直至这队人马进入谷口之后,那守卫才茫然举步,行入谷口旁的守卫小屋。

惊魂谷的入口谷道,是一段长达两里的峡谷地带,期间机关密布,凶险四伏,一但在守卫小屋切断机关,立刻便有巨石自天而降,阻断峡谷通路,同时谷内得到消息,发动内部机关,狭道中的各类埋伏,便会层出不穷地发动袭击,而若守卫小屋没有消息传到便有来人强行进入,只须在峡谷地带触动了一道机关,进入惊魂谷的各条通路,均会同时封锁,是以江湖中人虽有不少派别想攻占或剿灭惊魂谷,却从来都是无功而返,甚或全派覆灭。当今天下,声名最著者,无非黑风寨,惊魂谷做为黑风寨的同盟派而非完全的属从,其道理也与此有莫大关系。
那守卫茫然进入守卫小屋,静了片刻,拂去眼角的泪水,这才击掌三声,狭小的室内,黑漆漆的地面缓缓裂开,另一名守卫自地室内露出头来,扫了一眼,大为惊讶道:“修小罗,怎么一会儿不见,你就好像大哭了一场?”那名叫修小罗的守卫冷冷道:“陈三,你少罗嗦。通告主上贵客到来了吗?”陈三道:“自然是通禀了,这还用问?”更为惊讶地看着修小罗道:“修小罗,怎么今天你的火气好像很大呢!”
修小罗摇摇头,忽然重重地叹息一声,面上现出毅然之色,“陈三,我要离开这鬼地方了!现在就走!”
这话来得突兀之至,陈三惊讶地张大了口,呆望着修小罗,不知何故同伴竟会说出此话来。修小罗面上现出沉痛之色,摇摇头道:“陈三,身为臣下,不得指责属上,但年余来,我亲眼目睹了百十名绝色女子被送入惊魂谷内,承受难以言传的侮辱,早对本谷的做法,感到厌恶之至。然一日为属下,一日不得抗拒命令,今日我再也无法容忍此类事件在我眼前继续发生,是故唯有离开,方可心静。你好生守卫,我这就离开,自此再不是惊魂谷人,他日惊魂谷若放我一条生路,我自会牢记年来的属从恩情,若要对我予以追杀,我修小罗,也必以身负之技,应对追杀之人。”
他的话语间含蕴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决意味,沉痛的声音似在宣告着过去的自己已经死去,从此诞生的将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他的表情更是充满着一种义无返顾的决心,似是前方纵然有刀山火海,也决不后退一步,是以谁都知晓,到了此刻,任何的劝告,都是徒劳。
陈三吃惊地望着修小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位同伴,虽同在谷口担负守卫之责,其实无论武功阅历,都足以做他师祖,而修小罗的正直人品,也一向与惊魂谷的作风,是格格不入的,既是无法融入这团体之内,离开或死亡,仅仅是迟早的事情,在某些时候,他也希望修小罗早日离去,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此刻听到修小罗突然要走的消息,依然感觉无比震惊。
在按照惯例查问来客身份并预备通告期间,修小罗究竟遇到了什么,才导致了他的突然不告而别?那一队的来客,究竟做出了何等的事情或有了何等的说辞,才让这个纵是惊魂谷谷主活阎罗也不得不承认的人才,突然做出了决定?但显然眼前的一切疑问都休想再得到真正的答案,因此陈三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小罗……你走吧。”他迟疑一下,伸出手去,也下定了决心,说道:“好吧。你走后的一个时辰,我会通禀谷主你的背叛,愿你走好。”
修小罗静静望着陈三,也伸出手去。两手相握,他凝视着陈三的眼睛,动情道:“陈三。谢谢你。”说罢松开握着陈三的手,随手摘下挂于小屋墙上的刀,转身出屋。陈三追出屋去,却见修小罗已在正午时分刺目的骄阳下,大步远去。太阳毒辣的光线照射于修小罗昂然的背影上,陈三不禁揉了揉眼睛。他突然觉得,离开的并非是他的同伴修小罗,而是惊魂谷的生命和希望,那大步行走于骄阳下的人,也像极了一个正在诞生的江湖豪雄。
他失神的笑笑,看看远处再无一个人影的山道,忽然感觉阳光是那样的炙热难耐,在谷口担当守卫的生涯是那般的无聊无趣,不知不觉中,已经于无尽茫然怅然间,重新回到了守卫小屋。便仿佛突然有种异常诡异可怖的气息突然包容而来,陈三愕然一惊,下意识地便去拔刀,但拔刀的手突然便再不听从头脑指挥,他难以置信地看到自己伸到眼前的手正冒出青烟,而后鼻子再清晰不过地嗅到一股肉香。他接着发现自己伸到眼前的手正冰雪融化般地肌肉层层化为灰烬,露出了森森白骨,接着那仅剩骨头的手也冒着青烟,焚为灰烬。他再无法忍受眼前惊恐的事实,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却陡然发觉,张得再大的口,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后便是全身一僵。
一只枯瘦的手将他轻轻地拎进了小屋,面前是两个骷髅般的人和一个正冲他嗬嗬傻笑的大孩子。“你们的对话,很有意思。”一个细细、幽幽、缓缓,仿佛是来自于九幽的声音响在耳边,“现在,我要知道,惊魂谷的守卫防护,是如何进行。你会说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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