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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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酸液及身的一刹,苏晚重全身如遭冰浸,但这种遍体生寒的感觉没有持续三秒便已转变成极端相反的剧烈灼痛。在这痛楚达到一个顶峰时,他失去了意识。
有那么几息,人似漂浮在碧绿的海洋之中,水波拂过皮肤一如轻风。疼痛不知何时早已消失无踪,他却仍留恋着那种与绿海融为一体的舒畅放松之感。在那水里,无论是翻腾起跃或是自在浮游,都是体随心转,心随意转,自然而然,毫无凝滞。
朦胧中,似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一滴滴落在身上。他低低呻吟一声,却仍不愿醒转,任由那碧绿海水平息所有的伤痛。直到极远处一声震破耳膜的咆哮惊动了所有人——
“小狐!”苏晚重如一个惊雷劈响在脑海里,下意识地弹跳起来,紧张地四顾。但见周围山风劲急,凤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悠悠折弄着梧枝,山石间的紫晶法液仍不紧不慢地流动着,只是那幽微的紫光似更加明亮了。一切都与失去意识前一模一样,除了那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仍隐隐回荡在山中。
下一秒,已许久未见的小狗如一道流星从山石那边蹦了过来,正正落在石坡上的两人身前。一向平整柔顺的白色毛发,此时凌乱得像刚从一极窄的洞**里钻出来一样,而背上深可见骨的两道刀伤更是触目惊心。
“好极了——”白狐咧开嘴欢畅地笑了,却瞬间扯动伤口,笑容立即僵硬了。于是只见他表情万分诡异地续道:“那个猫头鹰,总算被我干掉了——”说话间伤口猛地迸裂开来,鲜血汩汩流出,染得纯白的毛发一片血红。它“呜呜”低叫了两声,回头轻轻舔着伤口。谢小意早已奔了过来,水绿色的药膏轻轻抹了一层上去,那看上去几已致命的伤口立即愈合起来,不一阵,连疤都没有留一个。
苏晚重静静站在一边,淡淡的惆怅和喜尉汇成的浅流溅溅流过心间。
这么看来,你仍然是你,没有变过,是么?即使你现在已失去了关于过往的一切记忆,即使你身上还带着从来没有受过的重伤……
看着那个一点都不谦虚的张扬笑容,苏晚重嘴角也弯起了微微的笑意。眼睛略略一转,目光落在正给白狐梳理毛发的谢小意身上。她的猩猩毡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眼角还带着隐隐泪痕,但却毕竟是毫发无伤。霎时间,适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立时重现在脑海中。如浸冰水的寒意,火热的灼痛,碧绿无垠的海洋……眼角的余光扫到石地上、巨树上坑坑洼洼的灼痕,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手不由摸上了裸露在山风中的背——
很好,很光滑。
看来这拟天真气还是很好用的……只是,要是没有它,估计今天自己已经交代在这了吧……虽然说,看到这妖女安然无恙地抱着小狗轻声慢语的侧影,心中竟有了一丝莫名的安慰。
蓦的,白狐的动作停了下来,小耳朵警惕地竖在脑边,聆听片刻,猛然从谢小意怀里蹿了出去,两步跃到石台之上,冷冷望着从山外峡谷延伸而上的石径。隐隐红光在眼底危险地闪烁,后肢微蹲,肌肉紧绷,已是蓄势待发之势!
“你连人形都已无力维持,还要打下去么?”略带嘶哑的柔柔女声,随着那个黑袍女子的飘然步入而响起。白狐在看到她的一瞬,眼里的红光竟退去了,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乌鸦,似要在她脸上看出个洞来。乌鸦浅浅笑着回望着它,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也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
良久,白狐终于开口了:
“刚刚为什么不出手?”
乌鸦拢了拢头发,慢悠悠道:“奴家敬你身手精妙,前途不可限量,但眼下,却只如一只青苹果一般,离成熟还远呢。自然不忍就这样杀了你……”
“满口胡言!”白狐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冷冷斥道:“即使是看着同伴死在自己眼前也无所谓么?”
乌鸦轻轻叹了一声,似是极为惋惜:“奴家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不济,眼看不对想上去救他时,却已经被你抢先一步下了手。枭看顾奴家长大,恩深意重,奴家本该立即杀了你为他报仇才是。眼下我顾惜人才,放你自行离去,你竟还要来反怪奴家不成?”一双妙目似喜还嗔地望着白狐,清澈无辜得令人觉得怀疑她都是一种犯罪。
“你放过我?!”白狐怒极反笑,眼中红光流转却已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今天我若——”
“小狐!”“小白!”两声不一样的喝声却同时响起。二人都是一怔,看了对方一眼。苏晚重方才醒悟眼下白狐貌似只听谢小意一个人的,顿时气结不已。谢小意朝他眨了眨眼,悠悠步上前去,好整以暇地理好略显零乱的猩猩毡,方才抬头微笑道:“小意与姐姐果然颇有缘分,两次相见,竟都是在常人难以想象的险僻之地。”
乌鸦只觉适才喝止白狐的声音颇为耳熟,但眼前这个玲珑乖巧的少年分明从未见过。待听得“小意”二字,再细看去,方猛然认出,不由脱口道:“是你?”心下顿时浮起一丝不妙的感觉。第一反应就是乾坤挪移丸出了问题,但那药明明已被鉴定过……

欲待从谢小意神情中窥探一二时,那少女却早已轻声抚慰着白狐。而这里还不止她一人!那边那个蹲在地上神情凝重不知摆弄着些什么的少年,赫然竟是影像中救走牡丹公主之人。怎么可能如此巧法……若说谢小意、白狐都与他在一起的话,那岂非所有的情况都已掌握在他手中?他的目的是什么?再次从自己手中救走牡丹?不,这种时候,绝不能允许……
思绪正乱时,一个清亮而威严的声音淡淡响起在脑海中:
“黑煞,你果然背叛了我么?”
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晰得不容忽视。乌鸦一震,急抬头看时,却见周围众人都仍自顾做着自己的事,显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到了这声音。而远远崖边,那个临风而立的身影,羽衣似火,红发似火,手中的梧枝轻轻摇晃着,枝头几片手掌般的叶子在晚风中上下翻动。火红面纱不知何时已飘落,一道由右额直拉至嘴角的疤痕裂断了本应端丽无双的容颜。黑如点漆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乌鸦,没有丝毫喜怒之色。
虽从未见过,但这火红的羽衣长发,覆顶而至不可抗拒的威压,定是……一定是——
“黑煞拜见朱玄君!”双腿一屈,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凤点了点头,飘然转身,人已坐在了高高的梧枝上。乌鸦顿觉身上压力一松,心中的惊惧却久久不能平定。
这就是朱玄君凤凰么……不用出手,只是眼神就已达到了这种程度……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是那个男人,恐怕也……
“黑煞,站起来。”丛丛密林之后,一个清癯孤瘦的身影缓缓步出,明亮的月光渐渐照亮了他的脸。这是一个已被岁月刻下深深划痕的老人,温和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犀利夺人之色,但却如包容万物的宇宙般不可窥探,深黑的眸光中似有日月星辰诞灭起落。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乌鸦身后,手轻轻一抬,乌鸦便已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悄悄立在老人身后。
凤淡淡扫了二人一眼,见那老者,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语气也亲切起来:
“是守云啊。十年前你便告诉我今夜落月峰顶将会有月神凌夜的奇景,我很是好奇,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啦。原来你自己也耐不住要来看看。怎样,仁德药行的生意可还好?”
这老人,赫然竟是那日白狐进山时坐在马车中与葛东阳同行的守云先生!
此刻,守云微微躬身,道:“今日得见玄君真容,守云幸甚。蒙玄君挂心,药行生意甚是兴隆。”
“甚是兴隆?”凤语气尖锐起来,冷声道:“那上个月白漠国上万民众齐聚皇城告御状之说又从何来?”
守云从容应道:“此为仁德药行白漠分行的二掌柜收受天荡药商贿赂,使一批霉烂的丹皮散入民间害人伤残所致。守云已命人将当事二人挑断经脉掷于路旁,任百姓处置。同时当众焚毁库存的所有丹皮,聘请当地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任药行监察,杜绝此类因法纪不严而引起的败坏行规的事件。因此,白漠国的生意虽一度低落,但却未受到大的影响。”
凤点点头,忽宕开话题道:“守云,小瑞的寒热之症可有好转?”
守云垂首道:“幸得一位老郎中养护得法,犬子现在已大好了。”
“那太好了。”凤喜道:“不知这位郎中用的什么方子,这么奏效?”
守云略一思忖,道:“守云看过那药方,其实也颇为普通,不过党参、法半夏、黄芩各五钱,黄连两钱,干姜一钱,竹茹、炙甘草各四钱。哦,好像还有少许茯苓作药引——”
“少许茯苓!”凤忽开口打断他,冷冷道:“问题就在这‘少许茯苓’上。两个半月前进贡给紫玄皇宫的茯苓首乌丸少了两颗,那个小皇帝大怒,险些要问罪于仁德药行。组织里动用了各种关系才把事情压下来。本以为只是一路官员盘剥所致,但十天前却查出在库内茯苓制药之前,你曾亲派人去取过。我猴儿酒一向不屑如那些无能修真者一般仗着个‘护国上仙’的头衔白吃白喝,若是没有紫玄王室的支持,仁德药行的生意会怎样,组织的财政状况会怎样,你应该最是清楚才对!”
“玄君请息怒。”守云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情,不卑不亢地道:“当初为犬子开药时,确是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茯苓,守云便许那朗中先动用了贡用库存,但事后立即如数补足制成茯苓首乌丸。而药丸之所以会不足数,据守云事后调查,乃是因为在宫内掌贡局清数前,垂天君因急用取走了两粒。守云以为,若是垂天君所用,当不碍事,才没有及时报上玄君,导致了非常之事,此为守云之过,请玄君处罚。”
“垂天取药?”凤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方道:“这不是你的错。仁德药行一向由你照管,交给你我很是放心。现在看来,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一切都料理得很好。虽然你早已退了下来,但你选定的人都很能干,药行的生意已渐渐步上了正轨。”
守云垂首不语。
“既然如此——”凤手中的梧枝又悠悠晃了起来,她微微笑道:
“现在杀了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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