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片？苏晚重一惊，真有这么凑巧，喜欢一样的东西么……他不由向檀默看去，却见眼前少女乌黑如墨的直发一丝丝垂在耳畔，更衬得肤如凝脂，唇似点砂。而此刻，淡眉微蹙，本应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不知为何却平添了几许不应属于这个年华的哀愁，更显得楚楚动人。
又想到那个紫竹了么……苏晚重没来由心一痛，一瞬间竟生出一种强烈的想将她搂在怀里轻怜蜜爱的冲动。不不不！他赶紧把大脑中那些让自己脸红心跳的画面赶出去，暗责道：“我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默默如此信任于我，我却对她有非分之想，真是禽兽不如。”赶紧举起菜牌挡住自己的视线，却听得小二道：“清炒笋片、莴笋肉丝、凉拌笋丝、好俅汤各来一份，是吗？这位客官要点什么？”
苏晚重头脑不清地道：“我跟她一样。”一语既出，陡觉不妥，不觉扫了檀默一眼，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眼神相触，同时一震，连忙移开目光，装作看向窗外街景。一时没有人说话，各自不知想着什么心事，气氛却越来越尴尬。
就在这时，本来颇为热闹的酒楼忽然安静了下来，苏晚重不由转头向楼梯口看去。一看之下，却又是一惊。只见那不久前自己才从客栈中远远望见过的奇异少年与男子，正缓缓走了上来。但这次……
好奇怪……好奇怪……那个白衣人……给我的感觉，怎么熟悉若此……
那白衣人目光轻轻一扫，周围众人只觉似被寒冰扫过一般，纷纷低下了头。那目光转至苏晚重身上时，竟停了一停，寒意似有几分消融，但转瞬间却又迅速冷了下去，眼眸中的深黑颜色如同看不见底的深**般难以琢磨。
黄衣少年轻轻摇着一把扇子，丰神俊秀，神采飞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神飞。他见楼上已没有座位，不觉微微皱眉，待一看到苏晚重与檀默，眼睛一亮，“哗”一下合上折扇，微笑着走至二人桌前，抱一抱拳，道：“在下姓谢，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苏晚重也起身回礼道：“我姓苏。这位是檀默姑娘。”
少年俊目在檀默身上一转，暗暗赞道：“好美的女孩儿！也不知他二人是何关系。”当下微笑道：“这楼上楼下都已没有座位，在下见苏兄仪容不凡，愿能同坐一台，共饮几杯，不知苏兄意下如何？”
“太好了！”苏晚重情不自禁叫道。旋即自觉失礼，向少年抱歉地笑笑。少年却坦然自若地坐了下来，那白衣人仍站在少年身后，却再没有看过苏晚重一眼。
似感到了苏晚重诡异的眼神，少年端起桌上茶杯，笑道：“我这随从性子怪僻，一向不懂礼貌。但看在他本领高强的份上，还望苏兄见谅则个。”说着轻轻啜饮一口杯中茶水，立即皱眉道：“这茶怎么能喝？一品阁声名在外，却这样怠慢客人。”他叫来小二，指着茶壶茶杯道：“这些都给我撤下去。”
是他随从？可是，那种感觉……还是不对……太熟悉了……苏晚重不禁多看了白衣人几眼。但是那样的黑发、黑眸，明明从未见过……
正思索间，少年“啪”一下把折扇拍在桌上，拊掌道：“这些酒楼实在太不象话。今天既与苏兄有缘同坐，自该由兄弟做东，请你品品真正的好茶。”说罢从指上褪下一个精巧的蓝戒，放在桌心。又取出一个小小瓷瓶，一支极细的毛笔，将毛笔在瓷瓶中略蘸了蘸，竟就这样围绕着蓝戒画起画来。
裂冰瓷？苏晚重一见那小瓷瓶，立即眼前一亮。裂冰瓷是保存药物的上佳容器，药物在其中味不散、质不变，若长期储存还能提高药物纯度，是药剂师梦寐以求的宝物。苏晚重自己也有一个裂冰瓷瓶，用来存放忘忧水。此刻他见这少年举止合度，顿时对他又多了一分认同。
只这么片刻光景，一个极复杂的图案已经在少年笔下成形。幽蓝色的微光一闪，图案消失了，戒指上却多了一层淡淡的白光。少年将戒指重又戴回指上，自嘲道：“储物戒指需用真元启动，我不是修真者，只好用笨办法了。”说话间，泥炉、铫子、锡罐、瓷罐、紫砂壶、青花碗已一个一个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桌上。少年慢悠悠地将瓷罐中清亮的水注入铫中，架在泥炉上点上火，轻轻敲着桌子道：“这是家父于慕愁山涧中汲来的‘九滴泉’水。此泉水质最适泡茶，可惜一年只出九滴水，还有大蛇守于其旁。若不日夜看着，泉水一渗出就会被大蛇吸走。”
说话间铫中泉水已冒出丝丝白气，细小的泡泡不时从铫底冒出。少年见状忙熄了炉火，口中道：“冲我这茶不可用完全沸起的水，必须在将沸未沸的一刻，离火起炉，茶味方可发挥到极致。”说着已娴熟地打开锡罐，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顿时掠过每一个人的鼻端。少年从中撮起少量淡黄色的颗粒，洒入泥壶内，铫中水已片刻都不停留地注入壶中。不待香味溢出，少年已轻轻盖上壶盖，将所有风光都掩在了壶中。
苏晚重见少年泡茶时，举止优雅神情静穆，大非常人，正待赞叹时，却见少年已静静坐着闭上了眼睛，也只得先耐住心中好奇。片刻后，少年猛地睁开双眼，眼睛闪闪发亮，道：“一分零七秒，时间刚好！”手下已如闪电般将三个青花碗一字排开，滚烫的茶水一滴不洒被注入了三个碗中，清黄透亮如琥珀。霎时间，奇香扑至，却又与锡罐中未经冲泡的茶味不同。少年微微一笑，用罢的物事已收回戒中。
“‘千红一窟’，请苏兄和檀姑娘品尝。”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今日见谢兄之茶，方悟此言真意。未入口中，只观其色，嗅其香，已不同凡响。”苏晚重举起茶碗，轻啜一口。
“好茶！”他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但觉整个春天都似化开在了自己口中，数之不尽的花香一种又一种滑入喉中去，舌身每一转都能翻出一种新的滋味，全如登山一般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茶汤缓缓咽下，苏晚重睁开眼，感觉似过去了许久，但低头一看手中茶碗，仍几乎是满的，微微冒着热气，才知竟只在一瞬间，就已经历了那般不凡的感受。当下由衷叹道：“谢兄真是妙人，我今日才知，喝一碗茶，竟也有这许多讲究。”
少年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轻摇折扇道：“那是自然。说回来，岂止喝茶？一切看似琐碎的小事，都有大学问在内。而生命啊，之所以引人，也只在于此……”他悠悠看着窗外浮荡的白云，眼中流露出一丝悠然神往的神气。忽然，他眼睛一转，笑吟吟看着苏晚重道：“刚刚的千红一窟，虽是我的得意之作，但毕竟还是有缺陷，不知苏兄发现了没有？”
苏晚重点点头，又啜了一口茶，细细品位片晌，这才开口道：“这……其实是花茶吧……我尝出了金莲花、龙吐珠、剪春罗、留兰香、金丝桃、瑞香的味道……嗯，好像还加了几叶椒薄荷来除涩味……”
少年轻“咦”一声，直起身来，展颜笑道：“看不出你竟也是个行家里手。不过，你漏掉了桑裳子和醉仙花哦，这两味用的量虽少，却分别有‘提香’和‘幻感’的作用，重要得很呢。若是没有这两种花，‘千红一窟’味道虽然不变，感觉却差得远了。”
“幻感”……就是刚刚那种时间的错觉吗……苏晚重恍然大悟，看那少年时便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情，暗想，谢小兄弟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轻轻，制茶之艺却高超若此，我万万不能及。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当下由衷道：“今日喝了谢兄这一碗千红一窟，才觉得以前喝的茶都跟洗碗水一般……”
少年“噗哧”一声笑了，道：“洗碗水？苏兄真会说笑话。”这一笑，竟如春华初绽，两个小小酒窝让那本就白净的面容平添几分俏皮。苏晚重看得一呆，心道，谢小兄弟长得真像女孩子。
他旋即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以前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但是有一点，这味花茶由好几种花糅合而成，它们虽然性气相合，但毕竟属于不同种类，不能完全融合，味道比起单一材料的花茶来说，略显驳杂。不知这是否谢兄刚刚所言之缺陷？”
少年微微颔首，道：“苏兄所言极是。哎，用了许多种办法想要将各种花的味道融在一处，却总是不能成功。否则，即使以苏兄之能，想要尝出花茶的成分，恐怕也没有刚刚那般轻易。”言下颇有几分傲然，显是对自己的制茶之术相当自信。
苏晚重打开茶壶壶盖，嗅了嗅茶香，爽然道：“在下对制茶一窍不通，但对于花的属性却了解一些。花亦如人一般，不可无首，无首则乱。谢兄制茶时，一心只在茶味上下功夫，却忽略了这一点。依在下看来——”他变戏法般拈出一片黄色花瓣，轻轻投入茶壶中，道：“谢兄不妨再试试。”
“嗯……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少年只略略一品，已尝出前后翻天覆地的区别。他拈起那片花瓣细细一看，恍然道：“姚黄！”他轻轻点着头，心中若有所悟，似一片新天地已展开在眼前。
良久，少年终于回过神来，忙一凝神，却见苏晚重正微笑地看着自己，没来由心一慌，正要说几句话掩饰过去，店小二却已端着大大的托盘走上楼来。所有菜都上了桌，但见青绿一片，煞是好看。
少年见到那淡绿色的清汤，似笑非笑地看向苏晚重，道：“樱桃为美人，青笋似君子。古人有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这是好俅汤的话……”却又不说了，轻轻摇着折扇，看着苏晚重的眼神颇有深意。
“呃，谢兄，你……”苏晚重话说了一半终于不知道如何继续，尴尬地低头喝汤，喝了一口却更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拿着勺子不知如何是好。少年看他俊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哈哈大笑，站起来朝苏晚重抱抱拳，笑道：“在下谢小意。”
苏晚重见他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不知为何，几丝恼怒竟不知不觉烟消云散，却忍不住要报复他一下，当下全当没看到他起身，只好整以暇地夹起一筷笋片，放入口中咀嚼片刻，啧啧赞叹道：“不愧是一品阁出品，只这一口，令人终身难忘。以前吃过的再好的笋片，相比起来顿时像木头一样。”一言至此，忽然想起谢小意刚刚令他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叹的千红一窟，不忍让他尴尬，遂抬头一笑，道：“苏晚重。”
谢小意瞪了他一眼，小尾指在桌下轻轻一弹，没事人似的坐下来，正要拿筷子，却见那白衣人忽一凛，走至谢小意身前，冷冷道：“找到他们了。”
谢小意动作一滞，向白衣人点点头，旋即对苏晚重道：“苏兄，在下忽然有些急事要处理，以后有缘，自能再见。失陪了。”微微一笑，和白衣人一起匆匆离去了。
苏晚重一口汤正在嘴里，没来得及说话，待汤咽下时，谢小意却早已走下楼去，人影都看不到了。
“以后有缘，自能再见……”他喃喃自语似的念着，一丝笑容悄悄浮上了嘴角。旋即自嘲地一笑，舀起一勺笋丝送进了嘴里。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檀默偷偷看了苏晚重一眼，神情一黯，忽觉口中清香四溢的笋片，如同木头一样滋味全无。
傻哥哥，你真的看不出，真的看不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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